帶著爆竹工匠在斐宅後門和相熟的下人打點好了,他們帶了工匠和其他人手去安排,我便沿著宅中已熟悉不過的小徑繞到正坊去。在正廳旁的長廊末拐彎之際,被韶衷突如其來的、語氣氣急敗壞的一句話嚇得我站住了⋯⋯
「我是問妳喜不喜歡他!不是問他喜不喜歡妳啦!他對妳的這般那般好,是人所共知的事!用不著妳告訴我吧?」
「哥⋯⋯」韶襄嬌滴滴的聲音裡充滿了委屈。半响沉默,我準備裝作沒有聽見,踏出腳步的時候,韶襄忽然也跟著大大聲喝道:「我還那麼小,父親又不准我接觸外面的人,我怎麼知道甚麼是喜歡呢?不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我的婚姻根本沒輪到我來選擇決定不是嗎?打從我十歲開始,父親母親、哥哥你,以至整個斐宅的人,不都已經認定了青羽哥哥作我未來夫婿了嗎?」
正廳中的賓客從我身後的大門魚貫從廳內移動向設了宴的院中,我本來打算走小徑,所以沒被他們迎面碰見,卻一時心虛,躲在了正廳前廊的大樑後。如今這情形,實在非常尷尬。我小時候所學,「非禮勿聽」,這裡也有聖賢云,「竊聽失德」。我於心有愧,卻也進退不得。
韶襄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已不再帶有怒氣,相當溫婉,看來是妥協了:「哥,你是不是也好喜歡青羽哥哥?」
聽到這句話,我腦海「轟~」的一聲,也同時聽到轉角那邊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別胡鬧⋯⋯這不是能隨便說的話!」
「我知道你好喜歡青羽哥哥,我也看得出青羽哥哥也是好喜歡你的!」韶襄天真地道:「為何不結為兄弟?」
趁著這時候,我忍不住了,大步走了出去:「誰要與誰結兄弟?」我盡量裝得氣呼呼的似是剛剛趕到。
韶衷瞟向我,眼神一瞬間有點複雜。韶襄驚喜地輕輕一歡呼:「青羽哥哥!」然後變臉似的拉了一張鼓泡泡的臉:「你怎麼才來!我都等你一天了!父親說今天我是主角,不能離席,但我一直招呼那些我都不認識的人,真的好無聊!我早早就想求哥帶我去找你了!你今天在忙甚麼呢?」
我寵溺一笑:「等會你便知道了。」
韶衷從我出現,一直看著我倆發呆。好半响,他強行擠出了一個很不好看的笑容,擰了擰韶襄的臉頰道:「青羽要是成了我的弟弟,也就是你哥哥啦!妳捨得的啦?不要嫁他了嗎!」
韶襄的臉頰剎那薰紅如醉。她又氣又窘,兩腮緋紅:「哥!你⋯⋯」轉身便想跑開去。
我伸手拉住她:「快開席了,襄妹別亂跑,你哥就喜歡看你窘逼的樣子好取樂於妳,難道要上他當麼?別理他,我們去吧。」
斐宅「思樂園」中,下人正忙著擺設桌椅碗筷,賓客都在寒暄,忙了幾天佈置在園中掛上的燈籠都點亮了,一片昇平喜樂的景象。
韶襄明明是主人家,卻跟在我身旁遲遲才到達宴會場地。書院一眾同硯見到我倆,便熱情地走來。
「小榷!你怎麼才來!讓美嬌娘等了你一天,你就忍心啊!」⋯⋯
「小榷!你甚少穿這種明黃色的衣裳,今天可是為了討好美人?」⋯⋯
「小榷,才一月未見,你怎麼消瘦這許多?不怕娘子心痛麼?」⋯⋯
慘了!這群大猴子,當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定是趁著韶襄及笄想宣佈給別人知道,這女孩不是隨便能覬覦的。可是,這正違背了我今天的最終目的啊!我希望韶襄和我之間的事,能給我一點點空間讓我和她自己私下解決⋯⋯
韶襄似是十分認同我消瘦了,不吝嗇表示自己的確非常心痛,擔憂道:「榷哥哥⋯⋯你被病折騰得厲害麼?哥真可惡⋯⋯每次問他都騙我說你沒事⋯⋯」
當年韶衷聽見乾爹喊我的諱名,為了強調和肯定自己和我的關係不同於他人,他也嚷著要叫我「青羽」,我起初堅絕反對,卻拗不過他的倔,只好千叮萬囑,為以防萬一,這名字不能隨便叫,絕不能讓旁人知道。韶襄和我親厚,自是例外。雖然他倆有時也會質疑,我是否過分小心,過於多疑焦慮,但他們心裡終究了解這是人命猶關的事,所以非常配合,在人前都只會以字喚我。就連在斐老爺斐夫人面前都從不曾錯喊一聲。老爺夫人也不是愚笨之人,我估摸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份後深藏著秘密,但他們從未介懷我與他們家的關係,也從不曾審判甚麼。有時我會覺得,這輩子能遇上這一個家,無條件接納我,保護我,愛我,實在是一份福氣。然而每每想到卓承風,心底總有一把來自魔鬼的聲音蠱惑著我:『那人欠你的,便在這裡還。你絕對沒有欠了他們的⋯⋯』
碰上韶襄情真意切的眼神,我內心忽然不安起來。我這寬大的披風確是在隱藏著秘密,卻不是為了這少了多少斤肉的問題啊⋯⋯對於決定要和她坦白這回事,幾天以來第一次感到彷徨怯慌。
晚宴要開始了。斐老爺和夫人姜氏來邀請我坐在主家席,我婉拒了:「還有兩位姑媽姑丈和四位兄姐呢,我一個外人坐著不好的。」
「甚麼話呢賢侄,我甚麼時候把你當成外人呢?」斐老爺揶揄道,身旁韶襄眼裡載滿嬌羞和懇切。
我迅速壓下心中不斷滋生的那絲不安,感覺這樣下去只會越描越黑,只能拱手堅定道:「慎叔,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還是到那邊跟書塾的兄弟一起坐好了。」
斐老爺沉吟:「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話題,我明白的。那隨你意吧!」
只見韶襄一臉的失望,我卻狠下心同書塾兄弟們一起撤向親屬下方的位置。
這場壽宴的酒菜佳肴相當豐富,且都是韶襄鍾愛之物,聘的是城中金貴的「仙客居」的廚子到府中造菜。宰了羱,烤了鵪,熬了鰲頭湯,美酒源源不絕。如此排場,不但向眾人表示他們有多珍愛女兒,更是順勢炫耀了斐家的財富。這不禁令我回憶起小時候被眾人杯葛的原因⋯⋯是啊,難怪別人以為我有心攀赴的。只是其實,如果我真有那份「心」,只需在「勾引」方面多下功夫,成為了斐家的姻親的話,要從姜家入手翻案是否會比我如今選擇的路容易許多?只是,人生在世,重要的是無愧於心。一個重感情的人,不會喜歡朋友之間的關係,都充滿了算計。
席間,大夥兒都吃得興高采烈:陳郎談京城富貴,孔某道下月添丁,我們席上自是一番附庸風雅,行行酒令、聊聊詩書⋯⋯我心不在焉,不時瞟向主家席,但見小壽星同樣悶悶不樂,只是偶爾附和父親的話,點頭稱是,或一笑置之…她不時也望向我方來。我心中載了心事,沉重非常,於是一個晚上,既因萬千愁緒縈繞心頭,又因不斷失準輸了多回酒令,竟不自覺喝了很多,有點頭暈腦脹。
酒酣耳熱之際,斐老爺站了起來,敲打酒杯朗聲道:「諸位鄉親朋友,多謝大家今天賞面光臨,今天是小女,」轉頭扯了韶襄起來,續道:「嗯…小女的十五歲生晨!我郡傳統,及笄嘛,要讓她露個面…哈哈!當年巴掌大的小娃娃啊,」他用手比了個大約小赤鴆般的大小,「如今已經亭亭玉立了…這娃娃呀,像她娘。哈!漂亮!哈哈!上天對我還真不錯!乾杯!乾杯!」
「乾杯!」大夥兒齊聲附和。
斐夫人姜氏扯著丈夫的衣襟,又笑又嗔道:「老爺,你喝太多啦!坐下來別多說話,待會要惹人笑話!」
大夥兒哄笑起來。
「我醉嗎…沒有!沒事!」斐老爺揮著手,另一隻手已為自己倒滿了一杯女兒紅。
「今天是孟春廿七,小女的生晨;仲春五號吉日,犬兒韶衷和賢侄小榷便要啟程出發往帝都赴考了!」他拉起了韶衷,走到我們席前,我拱身站了起來。
「在這裡我就長話短說了,祝願我們凌波府兩位舉人在帝都文武會試中,長駒直進!直搗巒陽 (1)!衣錦還鄉!乾杯!」
「乾杯!」眾人又是一聲吶喊。
「父親啊,你用的是甚麼成語嘛…長駒直進?直搗巒陽?人家不知還以為你兒子行軍打仗呢!」韶衷用手攇著額角,十分沮喪又羞愧地道。
「沒所謂啦,這跟打仗還真差不多!你啊,記得好好照顧小榷,你看他這般瘦弱,這鬼才熬得過的科舉制度,真的…」說著他住了口,看見一桌子的書生加上兒子十三雙眼睛都在瞅著他…方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話…他舉起酒杯,陪笑道:「對不起啦賢侄們,哈,老丈嘴拙,貽笑大方了⋯⋯這杯酒,老丈敬你們的!」
「伯父你太客氣了!我們有皞辰這丈義豪氣的好兄弟,高興都來不及呢!來,敬伯父和皞辰!」國字面的均賢道:「再來,這杯要敬小榷!從前我鄙薄你,小覷你,你卻處處以德報怨,我實在自愧不如…祝你金榜提名!」
「我們格德書塾十三門生一同考的科舉,雖然最後只有兩人能上帝都,不過多載同窗之情永在,就算四散了仍做一輩子的兄弟!」長面高鼻的明業道。於是,我們十三人一起仰頭一飲而盡!
趁著微熏酒意,正是說肉麻話時,我誠摯地道:「慎叔,多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當年我一個落泊寒酸的孩子,若不是得你多方面維護,我也不可能無驚無險地挺到現在。我敬你一杯!」端起酒杯,我直喝到杯底。
轉向韶衷:「更多謝你,韶衷。從我初到貴境,一直幫助我,扶持我…這幾天我害你擔心了。你並沒有惹我生氣…是我自己想靜一靜。我就像走進一個迷宮,想憑自己一個的力量走出來,我不想讓你介入⋯⋯你明白嗎?」
這數天的逃避,既是因為乾爹直言問及我和韶衷的關係,也是因為韶衷問及我和韶襄的關係。離別在即,生死難料,我發現,自己終究無法漠視韶衷,無法欺騙韶襄。十年來,他們於我已經太過重要。
「那你…走出來了沒有?」韶衷小心奕奕的問。
我沒有回答他,幽幽道:「多謝你如此看重我,從不離棄我。」
格德書齋的同硯們都聽得胡裡胡塗。明業是較為率性的兄弟,他拍拍我肩膀:「得了你們倆兄弟!別說這些門面的廢話了。乾吧!」
「砰!」、「砰~!」天上轟隆之聲忽然大作。
「嘩!」眾人皆舉目向天,齊聲讚嘆,看傻了眼。韶襄隔了幾張桌看過來,我點頭報以一笑。半空中,一球球色彩斑斕的火焰在散開,然後消失…煙火璀璨,有的狀似花朵,有的形像雪球⋯⋯觀賞間,一只柔軟的手挽進我的臂彎來,不用猜也知是韶襄。
依然抬著頭,我輕柔說:「襄妹,這是我親手設計的,送妳的一場美夢,願妳能如天上花火般璀璨奪目!」
看著天上火光此起彼落,韶襄難得的安靜地站在我身邊。許是第一次喝這麼多酒,不勝酒力的她頭倚在我身上,雙肩抖動,淚水滾滾而下。如果我真是她的良配,此情此景自是既浪漫又感動⋯⋯可惜⋯⋯
煙花過後,復又歸於平靜;好像天,一直都是這般深遂的暗黑,沒有被七彩光芒劃穿過。耳畔,只有光與聲一同消失後的靜謐空氣在徐徐流動,似乎世界陷入了靜止在剎那的寂寞。絢爛過後,大家依然看著只餘薄霧的晚空,還在等待不復再的光輝,似乎是用力地看的話,便能捉緊已逝的美好。
未幾,終是有人打破寧靜,人群再次高談闊論起來。看來大家意猶未盡,斐老爺吩咐下人再拿廿醰桂花釀出來助慶,滿載笑意的眼神向我睨視過來,示意允許我們離開。
穿過圓拱門,思樂園旁邊是韶襄日常栽花的溢香園,花園的一角站著一堆假石山,最大的那一座下,有個小岩洞,那洞口剛好對向一條往高牆外流去的小溪。在斐宅,只有我才能找到偶爾玩失蹤的韶襄,她耍性子的時候總會躲進這岩洞來。我並非不理解女兒家心事,她每次都躲在這裡,無非是因為她只想讓我找到她。對,這只是屬於我們的地方。小時侯,我二人常在洞裡說悄悄話,擺家家酒,甚至扮新郎新娘⋯⋯如今我們都長大了,這洞從兩年前便容不下我倆,但溢香園的假山洞,仍往往是我們心有靈犀的去處。
「青羽哥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甚麼東西瞞住我呢?今天的你很不妥啊…你有心事是不是?」她柔聲道。
我的眉峰緊揪在一起,實在欲語還休⋯⋯
她著急起來:「你說嘛,幹嘛剛才不跟我坐?害我被三表哥看得混身不自在…我以為你不知何故惱了我,可又送我如此美麗的花火⋯⋯你若即若離的,教人家怎猜透你的心思呢…?」她的眼眶一下子便紅了,淚已掛在眼邊。
韶襄眼底閃爍著痛苦,那股灼熱燒痛了我。我疼她愛她,因為寄盼她擁有最美好的幸福。然而我的本心是單純的,只因自己,無論是阿藍、還是青羽的自己,都不曾享受甜美的少年生活。我給她很多寵愛,就像阿藍總是渴望有個大哥哥能為她遮風擋雨,又像心裡暗自希望借用她的身份延續酒泉的快樂。我並非不知道,這一切看在別人眼中是多麼曖昧。然而心裡的自私卻一直迷惑著我的理智,阻止我坦誠一切。只有一點:多年來我對她的疼惜,半分不假。
彷似一番天人交戰,我終於沙啞地,沉重地開口:「思索了好幾天,認為在我離開赴帝都之前必須跟妳講…我不能耽誤了妳…」
我拎起她的手,穿過披風,用力地將她的手掌按在我的胸膛上。正確一點說,是在我的胸脯上。這個晚上我特意穿了寬大的披風,本就是為了遮掩著我沒有用紮胸的曲線⋯⋯
韶襄從迷茫到驚訝,從驚訝都驚嚇,從驚嚇到嬲怒⋯⋯幻變的表情在一瞬之間全都逼不及待湧現在她的臉上。
「啪」!一聲清脆利落的掌擊聲響起在溢香園的角落。我從不知道,原來小韶襄的手勁是這般大的;那本已因千杯酒下腸而火燙的面頰,此刻更添紅腫疼痛的感覺。但我⋯⋯甘心承受。
韶襄大概是造夢也不曾想到事實竟是如此,沒有預備到煙花燦爛過後不是溫柔旖旎,而是揭開了一個被隱藏得很深的秘密。她的聲音抖動不已:「原來你今天穿起如此美麗的衣裳,不是怕惹我傷心,卻是要惹我傷心的!你是早早安排好要我…要我…」她喘息著,胸膛起伏得厲害,眼睛睜得銅鈴般大,淒厲地瞪住我:「你這狡猾陰謀,到底要做甚麼⋯⋯」然後忽然瘋狂地搖頭:「不…青羽哥哥,你不會這般殘忍的…不!這不是真的!」
「襄妹⋯⋯妳是知道的,我背負著的很沉重⋯⋯我從沒存心欺騙妳⋯⋯」
「那我哥呢?你們兩人⋯⋯好齷齪!」她眼中突然迸發出一絲厭惡的狠意。
「這事我連他也瞞著。襄妹,我求妳,理解一下我的處境⋯⋯我實在是⋯」
「我不要再聽了!我…恨你…」她摀著耳,從齒縫間迸出了這一句話,淚水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下來…她尖叫一聲,回頭奔跑離去,留下我一人獨自立在假山旁…
「對不起…」我輕輕地說,可是誰又聽得到呢!?「我怕我現在不說,將來傷害妳更深呢…」看著小韶襄漸遠的背影,兩行清淚滑落。
註:
(1) 巒陽道,乃納國以東出山脈後麟戈泰王重兵駐守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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