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午時分,素行到伏茸宅來接我,說先逛市集,午後帶我去戲樓看戲。我本不是一個喜歡閒逛商店的人,便是要欣賞市集繁榮景象,也總愛等到黃昏後,看華燈初上之時的五彩斑斕。但他說,日間的市集有更多新奇玩意,且三天後便是女兒節,定能見到賣面具的,做絲花和精緻花囊的攤鋪。想著帝都過女兒節的氣氛定然是凌波無法相比的,我便樂呵呵隨他前往。
納國的女兒節是許多年輕男女互表情愫的日子,那天年輕男子臉上皆戴面具,向自己心儀之女子獻絲花。多數已及笄的閨中女子這天都會被允准身繫花囊外出,把收到的絲花收在囊中,到了晚上亥時,在家中把花囊和自己繡的絲帕焚燒祝禱,祈求能嫁個如意郎君。雖說男子都會戴上面具,事實上他們有各種法子讓女子知道自己是誰,女子也會暗自留意自己心儀之人是否在其中。所以女兒節過後,總會多出許多雙情意相投的小情人來。
南盈坊是太傅府、弼王府和曲司馬府所在之地,引得許多豪門及達官聚居,漸漸變成了帝都中最富庶的一坊,其市集也自然是帝都中最華貴的。看著那些鑲滿瑩珠金箔的瑰麗花囊和面具,不禁覺得這風格太浮誇了點⋯⋯花囊最後不都是要焚掉嗎?這些貴飾也燒不成煙的,富貴人家也不見得會從爐裡把醉片撿出來,那麼花囊裝飾得如此奢靡又如何?雖然眼前琳琅滿目,在我看來,實在不及斐老爺店裡賣那些用鮮花點綴的來得秀麗。
素行走至我身旁,拿起我盯著的面具,是一只用金銀線描花紋,額中心鑲有銀藍瑩珠子的白狐面具,問:「喜歡嗎?」
我低語:「又不過女兒節,要來何用?」
「這只面具倒與你的氣韻甚合,我便買來送予你做為生晨禮物吧,可別推卻。」他語氣柔和,說罷便當真到鋪子裡付賬去。
我低頭續看攤上之物,然而心中的一絲漣漪已泛開,注視著眼前錦繡花囊,神緒卻已飄到無極處。
忽地身旁一清越甜美的聲音響起:「請問⋯⋯閣下可是伏茸公子?」
我回頭,一張俏麗的圓臉映入眼簾。面前的女子打扮華麗,身旁跟著兩名侍女,該是哪家高門的女兒;可我好像並未曾見過此人,便客氣問:「正是在下,恕伏茸某魯莽,請問姑娘是?」
「可真巧了,居然在這裡碰到婉婉?妳怎麼在這兒?」素行正從鋪裡出來,聲線依舊溫潤,夾雜著一絲錯愕和猶豫。
「遙哥!」這位婉婉小姐語帶歡喜,眸光閃亮,卻不似有驚訝之色,看來是早便知道素行與我一起。她嬌聲回答:「母親讓我出來採辦些布料,順道買個⋯⋯花⋯⋯花囊。」
素行向我介紹道:「這位是吏部施司列的女兒施婉婉。」
原來是她!之前翔便一直在碎碎唸著施夫人有多想和淳于府結姻親!我以前一直沒見到本人還好,如今碰上這情形,親眼目睹這嬌俏可人的姑娘對著素行一臉痴情的樣貌,豈能無動於衷?
可雖如此說,難道我有甚麼資格與她置氣嗎?壓下心底蕩漾開的微酸和幽怨,我視線掠過素行,落在施家姑娘身上:「原來是施小姐,幸會。」
這位姑娘性格調皮活潑得很,她笑容可掬,雙手擺動著忙道:「別這麼客氣,乃我之幸才對呢!先不說遙哥常談起你,父親和令涵也提過你呢!」
令涵?好熟的名字⋯⋯啊對了!是曲家二小姐。我和曲小姐不過一面之緣,實在不明白何以便留下了這麼深的印象。轉而想到,高門達官家的少女們,圍在一塊說俏俏話的話題,肯定離不開衣飾和心儀的男人⋯⋯施小姐暗地裡和曲小姐聊及的人,該是素行吧?
施婉婉似沒留意到我蹙著眉,像只鳥兒般吱吱喳喳的:「實不相瞞,武選時我也跟去練場看賽了呢!當時我扮成個侍女悄悄跟在母親的轎子後面,到她發現我時已到達練場,便不好逐我回府。那時我根本不知母親想替我⋯⋯」她雙頰染上緋紅,快速瞄了素行一眼,窘道:「不說這個了!我聽父親說,文龍令卿已訂了親?今天來買面具和絲花,定是為搏紅顏一笑?」
我乾笑兩聲,無棱兩可道:「吟心還沒及笄呢,就算真的買回去,頂多也只是在後院焚掉,意思意思。」
施婉婉似感詫異莫名,毫不顧慮自己乃一名高門閨女,竟大剌剌問:「甚麼?你竟為了個小姑娘而拒絕令涵!?天啊!」
素行在旁佯咳了聲,施婉婉訕然一笑,便沒追問下去。她低頭挑選出兩個造工精細,瑰麗而不浮華的花囊,付賬後竟然遞來給我,笑盈盈道:「伏茸公子,你們男子呀,怎麼會理解女孩兒心思呢?便是意思意思也好,女兒家終究是盼著過女兒節的。我們帝都向來都有這習慣,從出生起直到嫁作人婦,年年都過。她年紀輕,你便把絲花塞滿花囊送她又何妨?好歹把儀式做完嘛!」
我心底抗拒她送的東西,本能想推卻:「這物如此精緻,怎麼好意思?她又⋯⋯」有旁人在場,我硬生生把『看不見』三個字吞了回去:「若真把花囊焚燒掉豈不可惜?」
施婉婉莞爾一笑,神秘兮兮道:「本來呢,帝都的習俗中一直深信花囊越華麗,代表越誠心;投資到裡邊的銀子越多,如意郎君便越是富貴。可是我母親不信。我母親本是西域商人之女,年輕時在納國西域之間奔走,見多識廣,告訴我『錢投進去的多,那人家定是富貴之人,相中的親家自然便是富貴之人,祈福這事兒,還是心誠則靈的』。從前我不相信,可現在⋯⋯」她眼角又飄到素行身上,臉一直紅紅的,呼出一口氣道:「總之呢,我和家裡的姐妹一向買的花囊都精美,但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到了晚上焚燒祝禱前,會先把玉石拆下來,用來打賞給下人。母親說,這也算是積善德。所以伏茸公子,你便放心收了這禮吧,不算浪費,真的。」
這位施婉婉真在是個爽朗坦率的女子,毫不做作,這樣的性子實在極符合我交友的準則⋯⋯可是⋯⋯
我下意識扭頭瞅著素行,他大概以為我不知所措,解圍道:「小榷,婉婉既如此說,收下也無妨,我想吟心也希望過過女兒節的。我既送了你面具,婉婉再送吟心花囊便合適不過,你便當是生晨禮一併收下吧?」
他也許言出無心,亦也許是我太敏感,可此話一出,無疑已經刺痛了我。有意無意也好,他言談間已然把自己和婉婉湊成一對。
我有點神傷,便不再堅持:「如此便謝謝施小姐了。只是兩個都給吟心的嗎?施小姐不是說自己也要選花囊?」
她呢喃:「我⋯⋯才不在他面前挑呢!回頭我再看便是。」
巧笑倩兮,顧盼生輝,我怎麼會認為自己能比得過她?
素行在一旁若有所思,沉吟半晌,竟問:「婉婉,妳要回府用膳麼?我今天特意帶小榷去『織夢臺』看戲,訂的是二樓正中的雅間,妳若無事,何不與我們一道?」
我聽見心中「咕咚」一聲,彷似被撂在冬日半凝成冰的鏡湖中似的。本欲找個藉口告辭,施婉婉的話卻撩起了我的好奇:「聽說這半個月正在演『帝女花』?」
帝女花!?怎麼也不會是長平公主與周世顯吧?
素行微笑頷首,施婉婉興致盎然:「好嘩!遙哥,伏茸公子,我真能一起嗎?孝純郡主的故事,我最愛聽了呀!」
他們兩人和施家的侍女已然邁步離去,我愣住片刻,快步趕上,忍不住確認:「孝純郡主的故事,寫成了『帝女花』?」相信如今我的表情,要嘛很天真,要嘛很滑稽。
施婉婉容光煥發地講述:「是的,戲唱的是姬朝末代公主在長治之亂中被烈王所救,面對即將稱帝的烈王的愛慕,她卻拒絕成為後宮的夫人,堅持要和與她相戀而當時身受重傷的內廷侍衛同生共死。先帝不但救活了那男子,還大方祝福,親自主持了他們的婚禮,最後目送孝純郡主夫婦遠走高飛⋯⋯」她一臉艷羨:「先帝當真情深義重!唉,孝純郡主沒能愛上先帝,真可惜⋯⋯」
我正暗自誹腹著怎麼變成了是烈帝救我母親,又怎麼我父親竟成了內廷侍衛?後來聽到施婉婉的評語,下意識便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兩人若真心相愛,又豈是金錢權力能左右的?」
素行腳步稍頓,道:「這也得要烈帝成全才成,若非烈帝仁厚出手相救,那侍衛不免一死,果真那樣郡主最終還不是多半會接受烈帝?」
「也許⋯⋯烈帝是真心實意愛郡主吧?」我幽幽嘆了口氣:「真正的愛慕,不是佔有,而是成全,不是嗎?」
此時,同行兩人都停住了腳步,施婉婉痴痴地凝視我,素行怔怔地瞅著我⋯⋯
「算喇,」我堆起笑容道:「不過是一個故事,豈可當真?」
施婉婉眉飛色舞:「這齣戲之所以如此吸引,便是因為故事的真實性呢!傳聞這是宮中流出的劇本,說是烈帝親編,一直藏在凝貴上嬪那裡的呢!」
我頓時為之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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