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與其他篇章相比有點長,但實在切來切去都無法均勻地分成兩篇。前部分本可獨立出來,但篇幅太短,要單從文字數目從中間砍半的話又找不到下刀處。所以索性直接一氣呵成貼了。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bYR5mGkiZ
時間無論在任何時空,都是悄無聲色地流逝的,到得駐足回首之際,方驚覺自我到帝都來,已有匆匆大半年的光陰。這段日子以來,我每日沉醉於閱讀批註古籍,編《烈帝傳》,也在太子殿下休憩時,特別是馮侍郎休沐日,協助中書省上行下達的文書分類和處理。郎冉曦每過月餘便會回帝都,主要是與吏部及刑部商討對策和調派官員配合處理瑯玡鹽梟的事宜,每次熙叔叔都會吩咐兩部負責此案的侍郎務必召我去旁聽。本來熙叔叔的意思是希望能確定他們理解我的構思的對策,並讓我在必要時順道給些建議;可是到了這些官員眼中,我卻成了欽差,乃代表今上前去監督事情進度的人,是以雖然主理的刑部侍郎比我還高出好幾階,但每次他都安排我坐首席,弄得我好生尷尬 — 明明除了真正的欽差大臣郎冉曦,就連會議中官階最低的刑部郎中都比我還要高一階⋯⋯我心底總是暗地惆悵,不知熙叔叔如此刻意提攜到底是好是壞,難道不怕眾人暗生妒恨?
倒是翔有一天有意無意間說的話教我安了心。
他說,蒙今上青睞把我推到了明眼處,真的想要下手的人反而輕易找不到機會了。
我略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爲此前無人曾在皇帝的御書房裡工作,有時為了讓我逗留,今上甚至寧願遷移至廣陽宮或戰兢館接見內閣大臣,如此恩寵加身,一旦出了甚麼事情怎有不徹查的可能?便是真有心中不服的人,也需掂量我在今上心中的地位,只要我謹慎行事,他們便無法無故誣陷⋯⋯如此一來,熙叔叔對我越是照顧疼愛,越想不動聲色地對付我便越難了。
只是,說實在,對於打擊鹽梟之事我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我所提議的法子不過是紙上談兵,這些朝廷大員們在官場中打滾多年,卻是一點即透,一旦把事情實踐起來,哪還有我插手的餘地?況且郎冉曦是有江湖背景的人,對付本地官黑勾結的勢力,動用江湖俠士相助,更是事半功倍。
反倒是疏通西南河道一事,我數度詢問過熙叔叔,他卻不放心我遠遊,說是待日後時機成熟再說。工部司空偶爾得到熙叔叔默許時,便會拉著我去向他屬下官員多加解釋如何能夠判斷河道和地下水流動的轉變,我唯有努力講解地質填圖上的一些技巧:如何推斷石層延續性,如何分辨斷裂和摺曲,等等。好幾次他們製了些圖回來,卻實在強差人意⋯⋯然而我深知他們都已下苦功,我既無法親自前往,也不欲持寵生嬌多加批評,唯有靜觀其變。所幸工部在擋洪、排洪方面採納了其他人的建議,似乎都行之有效,而且田墾方面也引入了水稻,有些農戶已於季夏孟秋之時插秧,眼見也快到收割之期了。地質過程往往是漫長的,野外考察、填圖之事既急不來,只得暫且作罷。
這半年間,很多時候晚上我都待在平寧公府,陪陪小慕,與舅公他們一起,享受天倫之樂。遇上那須徹剛好從軍營下值的晚上,他總會直接翻過平寧公府的牆進來喚我回家。翔有時在晚膳後也會過宅相陪,他總是怕徹會佔我的便宜,卻不知我倆在最初幾個月,根本連對方的身體都不敢碰。
到我休沐的日子,便會打扮一番前往淳于府陪照兒,也像從前教導子甦一般教導他一些旁身的功夫。在他的園子裡,我也得了素行的批准,建了個鞦韆架;後來漸漸獲得淳于司憲的信任,更是准許我帶照兒到平寧公府玩耍。照兒性子本來活潑,總會惹的小慕和流塵開懷大笑。徹每回見我出門去淳于府時都愛嘲笑我一番,說我一身男兒扮相,打扮不打扮有何區別?我替別人帶兒子,人家照兒就把我當作玩伴,難道會把我當「養爹」了?每次聽他話中有話,我都按不住心中惱羞的慍火,好幾次在中庭就動起手腳來,害我好好整理過的儀容又弄成一身狼狽。
明空借助城外小道堂中參道的盲人相助,真的弄出了一套能用之溝通的凸字。到了介紹這套凸字給小慕認識那天,明空卻因知曉了翔乃公爵府中人,以他乃一介平民,不欲進公候之家為由,婉拒了我們的邀請,怎麼勸他都不願,便唯有作罷。整套字體結構的理念從頭到尾都是翔一人在解釋給小慕聽,且鉅細無遺。雖說翔心底難免覺得我欲弄出這一套玩意是多此一舉,但我心底知道他也為此事花費了不少精力。剛好那天今上秘密派來照顧小慕的少年侍醫凌小官人也在場,他聽到城外小道堂時雙眼閃亮,問:「公子說的,可是無果女冠所設的道堂?」
說來也真巧,原來這位凌小官人兒時一家住在北嘉坊,因家人染了重病相繼過世,鄰居怕他會傳染疫症便把他扔了出院落,被明空收養了。他的名字「逸銘」正是明空所改,他的醫術也是跟著無果女冠和明空所學⋯⋯如此說來,不單是造字之事,連眼睛的治療,小慕竟也簡接受惠於明空母子,實是有緣!來日當要好好答謝才是。
日子如此一天一天地溜去,我的生活裡已然少了韶衷的身影。我心中難過,卻無法責怪他。午夜夢迴總憶起他那失望至極的語氣。到底,是我不相信他,還是他不相信我?我已分不清楚。
要說這半年來最大的得著,莫過於認識了在文淵殿偏殿當值的司天臺監夜天光。閒時和他談天說地,論宇宙讀科學,終於解開了我對這個星球的好些疑惑。夜天光堪比地球上的天文學教授,遇上好奇心極重的我,似是尋找了大半輩子方遇到一個願意陪他一起犯神經病的人似的,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小我便知道,納國在姬二世在位時於天文領域上有許多出陳易新的突破,其遠見改變了這個世界的人的宇宙觀。每當想到這一代君王排除萬難,漠視評擊,為了科學精神勇往直前,將喚陽星重新命名,將宗教所信奉的妙見重新定為北極星,我心裡便泛起濃濃的景仰之情。
某次正當我和夜天光在司天臺觀星,說起了地圓說的理論,他便把推動天文革新的幕後功臣透露予我聽。原來他珍藏有一卷有關畢嗒星的古籍,他翻出來那卷泛黃的縑帛與我一同研究,我先是被那狀似希臘文的字體吸引住,又見除了這種字體,另外還附有密密麻麻的漢字。
「你來看看這裡,」夜天光神秘兮兮地說:「彷彿當年是一位東方僧人遇見了一位天來使者,留下了這些不知明的符號和文字!不知其時二世聖上有沒有親自見過這位使者,但傳聞說,一行僧人曾是二世聖上的太傅呢!」
我湊近去看,夜天光手指之處是這樣一句話:
『貧僧一行,蒙我佛差遣,大千世界三千,此地彼地豈有異乎。觀天象間巧遇異世使者,縱言語不明,術數相通,引為忘年之交,同寫此書,將吾等發現留存後世。』
我問:「既是如此重要之人,又曾任太傅,何以不曾在史冊上見過此人?」
「書中曾載,這位一行僧人是密教信徒。密教你知道的吧?那是極東之地出現的教派,是在巒陽夷陸被受推崇的。許是當時聖上不願意把此功勞歸功與一位外族人與不明來歷的所謂天遣使者吧⋯⋯當年確實發生了甚麼才能成功推翻舊論,並沒有太多紀載,連文淵殿中的都只是些殘本。若是說這位使者是妙見遣來的,或許如今他的神殿神廟已然建遍天下了,術數鑽研也不至於停滯不前⋯⋯」夜天光一臉可惜道:「你看看這兩位畫的這些圖,當真是神來之筆!要是有人能多加解釋這些符號,我國的術數肯定有一番新氣象!」
我仔細閱著那古籍,眼光落到一幅天體圖上,圖中描繪的該是赤陽,恆界和喚陽星的關係。見到一些前人估算的相對距離值,我急不及待抓起筆便運用開普勒行星運動定律公式,嘗試是否能計算出三者的實際距離。當我計算出來的數值,呈現出恆界和喚陽星兩者和赤陽的距離竟然一樣的時候,我愣住了⋯⋯
「這怎麼可能!」我回首想問夜天光的看法,他神色豈止是愣住了,更是驚呆了。
「你⋯⋯你⋯⋯這是在做甚麼?小榷!這縑帛上的符號,你竟能看懂!?」
縑帛上的符號該是希臘文,我曾學過的字母就只有幾個常用於算式的字母,怎會明白?但是開普勒定律是十七世紀才發表的,裡面運用到的微積分學亦然;三角函數公式雖說出現得較早,卻也不曾在這國度出現過,我只好含糊略過:「我⋯⋯看懂這些圖啊!在我家鄉有位天文術數的隱世高人,我曾問學於他。我剛寫的這些都是他自創的。」
見他一臉崇拜卻不追問,我接著便把我的疑惑告訴他:「畢嗒星不是內軌星嗎?何以算出來與赤陽的距離居然與恆界相同?」
夜天光喜極:「你竟真的算出來了!?」他把卷軸卷開了好幾尺,邊卷邊道:「小榷,你知道畢嗒星因何而改名嗎?就是因為這位天遣使者提出的理論,這裡!」他手指著另一幅星體圖:「你看,他這裡所畫的,畢嗒星根本不是內軌星啊!」
我細閱旁邊一行僧人所寫的文字:
『與畢嗒喀拉斯探討余編纂於大唐的《大衍曆》,彼研月餘,得此論:兩星同步繞黃道而行,距離相約而圍繞之固定點不同也。繪圖於此。』
夜天光急不及待問:「你說,既然距離相約,圓心怎可能不同?這不是自傷矛盾嗎?」
我心不在焉回答:「你且看這裡,固定點並不是圓心,兩星的軌跡乃是橢圓。」
此刻的我心情異常激動!原來當過姬二世太傅的,是唐代密教名僧一行阿闇梨,而他所遇到的這位「畢嗒喀拉斯」⋯⋯竟是一個從小聽到大的⋯⋯呀不,該說是從小用到大的名字!
從前聽到「畢嗒喀拉艾斯特」星的全名時從沒注意,如今卻不得不聯想到,這名字莫不就是歷史上第一位提出地球是橢圓球體,後世以其名命名勾股定理的那個畢達哥拉斯嗎!所謂「艾斯特」,便是希臘文的「星」啊!我們那個時代,名喚艾斯特的女生可不少呢!
這般說來,相差千年的兩個人,和我一樣不知被何種力量吸到此地來,並相遇了。兩個在天文學上均有鑽研的人在恆界交流,打破了恆界傳統,突破了他們各自處於地球時的年代的理論,得出了日心說不說,重要的是還被思想開放的二世聖上接納了!實在不難想像,當時二人該有多雀躍啊!
見夜天光似懂非懂,眉頭輕戚,我按捺住心中的未平的波瀾,嘗試冷靜解釋:「一個橢圓形有兩個固定點,即是軌跡圍繞的焦點。按照圖中所示,恆界和畢嗒星的軌跡相同,同步運行,而赤陽所在剛好是它們那兩個不同固定點上,故此我們冬日距離赤陽最近的時候,畢嗒星剛好在遠日點,這時它就像恆界的外軌星一樣,因為運行速度在近日點和遠日點有所不同,於是在我們的冬日,畢嗒星在我們我天幕上的軌跡會逆行。到夏日之時,畢嗒星自然就成為內軌星,會運行到恆界與赤陽之間了。」
「原來如此⋯⋯」他捋著鬚豪邁地笑了幾聲,滿臉悅色道:「小榷,你如此天資,留在文淵正殿做修纂豈不浪費?不如來司天臺助我編寫天文術數典籍吧!」
「夜大哥,多謝你厚愛,然而你也非不知,雖說我擔的是文淵殿的職,實際上根本就是長安殿文案打雜,今上和太子殿下怕不會放我離開啊!不過,若是要編寫典籍,我倒是十分樂意幫忙,只需要夜大哥上奏,讓今上准許我翻查司天臺的典藏便是了。我把書挪到長安殿,得空時鑽研一下,回來再與你商討,怎樣?」
自此,我便獲御准,可自由翻看司天臺藏書。夜天光時常拉著我問數學物理公式,我也嘗試盡我所能傾囊相授。其實,高中時期,理科眾學科之中我成績最差的便是數學,後來曾經替一位天才學生補習高中數學,他卻毫無預兆地拿出了預科純數題詢問,我被問得啞口無言,自此自尊心重創,對數學便生出了些許陰影。但是夜天光一再給我驚喜,他從櫃中找出數卷畢氏的希臘文和數字古籍,連同一行禪師的翻釋,著實刺激了我的好學心。也許是因為夜天光不是當年我所教導的學生,而是與我並肩一起切磋琢磨的人,他亦根本不知地球上像我這樣年紀的人,數學都該學習到甚麼程度,亦不知純數為何物⋯⋯在他面前,我反而能放鬆心情,慢慢重拾研究數學的趣味。
自從那須徹搬到伏茸宅和我住到一個苑子裡,生活上的大小事宜都有他的參與,像是木桶掉進了水井等無聊事,乃至宅中重新掃漆翻新的麻煩事,他都願意親力親為襄助。雖說我倆經常拌嘴,但在無數次的月下暢談,廊下對飲過後,我深曉得他已徹底成為了我的知交。唯一令我們無法像真哥兒們那般痛快淋漓地豪飲的,莫過於聊到熱烈處無法擊掌,唱到酣暢時不能拍肩。為此,我特地翻找了一行阿闇梨的起居日誌,發現了一奇異處。
『余與畢先生初識,指天畫地辯星辰,忘形之際肌膚相接,瞬間刺痛流遍全身,掌心相觸處被劃破一道血痕。許乃佛祖啟示,余遇聖人也。』
那天回家後我二話不說,找到那須徹便用小匕首在我掌上劃出血痕,再在他手臂上劃了一破口,他也不問我原由,也無掙扎,看著我把傷口貼在他染血的布料上。電擊之感剎那掠過,一念而滅,快得還未來得及見到該顯現的幻象。
「解了?」他從容問。
「大概⋯⋯是吧?」我喜孜孜道,忽又想起:「噢⋯⋯你沒有隱疾吧?」
他輕啐了聲,甩掉我的手,問:「你如何知曉這破解之法?」
「徹,你母親是日本人,生父卻是這個世界的,對嗎?」我仰起頭問他。
見他默然,便算是應了,我接著說:「我查閱過古籍,有兩個同在那世界到來的人,肌膚交接的瞬間便割破了傷口。在他的描述中,沒有呈現出我們看到彼此的幻象。我猜想,定是因爲你的血被稀釋了,我倆的磁場便減弱了,不足以割破傷口去解了這似魔咒般的奇術。」
他沉思片刻,低聲道,語氣中略帶哀思:「據我阿泥所說,他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後來被叔母帶回家,才收作養子的。雖然三叔父和嬸母一直待他親厚,但我知道,他時常會困惑自己到底是否這世界的人。日後倘若你見著他,能替他解了這謎團嗎?」
我誠摯地回視他:「既已在此地活得好好的,身世如何,知道不知道又有何區別?」但見他神色暗藏淡淡的憂傷,我終究於心不忍,遂答應了。
他臉上劃出淺笑,沒被革布遮住的眼瞳中柔光流轉,如寒夜迷霧中霜月乍現,淒涼而動人。他低訴:「我一生受人算計任人擺佈,也不知是甚麼力量,居然令我如此相信你。」
聽罷無言,只有靜靜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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