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到子甦那時,他才得四歲,整個右臂與肩上的皮膚潰爛得帶著瘀黑色,躺在河邊,還有蟲蟻在吃他的腐肉。我見他一息尚存便救起他送到城中請了醫師救治。他醒來後,非常戒備警剔,用一雙漆黑的眼睛冷冷掃視一切。醒來幾天後,他都沒開口說話,也不與醫師以外的人接觸。醫師告訴他,是我找到他的,他看向我的眼神一剎變得複雜非常⋯⋯在感激之中,那種寒心和厭世之感完全無法被掩蓋過去。我很好奇,一個才幾歲大的豆丁,到底都經歷了甚麼?
那一個月左右我每天都去看他,他漸漸開始習慣了我的陪伴,會和我說幾句孩子話。醫師私下和我說,小孩身上多處有各式各樣新的舊的傷痕,有深有淺, 送他進去時,原來他右邊肋骨一共斷了四條⋯⋯顯然是受盡養他之人的虐待。在療傷的過程中,醫師必需把爛肉割下,但他竟然眉頭都沒皺一下,看著讓人心酸。那時我心裡想,這人才多大?不哭不鬧還可以說是創傷後遺症,這不怕痛的能奈,卻未免超乎了一個小孩的極限吧?我開始冒出了一個想法。
記得小時候上生物課時有見過這一種旱見的特殊病的例子,假如父母都帶有基因變異而形成的某神經系統的隱性基因,生下的孩子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會感受不到痛覺⋯⋯乍一聽,我也覺得:「噢,真幸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覺不著痛,並不代表不會受傷。人的痛覺,本來是保護我們生命的一個自動機能。記得曾聽過事例,說是稚兒手握發熱的電燈泡被嚴重灼傷,因為不哭不鬧,家人沒有及時發現,延誤了傷口處理而受了細菌感染,孩子差點就喪命了⋯⋯沒了痛覺,便沒有了對危機的警覺⋯⋯這實在算不得是一種恩賜。
在他差不多痊癒的一天,我帶著滾燙的茶去他的病房,希望能證實自己的疑惑。見他毫無防避地拎起茶杯,還緊緊揸著,我二話不說地敲了他的手背一下,茶杯頓時跌下地上踤個粉碎。
「不熱嗎?」我因心痛這孩子而語氣變得有點凌厲。
他大概害怕,條件反射般跳下床預備撿起地上的破瓦片。
「住手!」我一下抱起了他,他納悶地看我。
「孩子,你是覺不到熱,也覺不到痛的,是嗎?你身上的傷⋯⋯」
「爹娘說我是『怪物』,天天又打又推的,要我哭。我不知道為何要哭。」他語氣明顯很迷茫。在他不知道自己錯在甚麼地方的情況下得不到親人的愛護,這孩子怕是對生命只感到無助和黑暗。
「孩子,你知道家人住哪嗎?你想的話,哥哥可以送你回去;不想的話,哥哥替你想辦法。」
「我不知道家在哪裡⋯⋯可是,即使知道⋯⋯我不願意回去。他們有了弟弟,弟弟懂得哭,他們天天打我罵我。」
擁有了看來更正常的,就拋棄有瑕玼的。活在世間的生物凡有思想就有欲望,而欲望往往令人變得殘忍。
「你有名字嗎?」
「我不知道。爹娘一直叫我『怪物』。」
「生命可敬,你如果不回去了,哥哥替你起個名字。要不,叫『敬生』?」
他看著我,面露不屑。我想,大概因為他所經歷的生命到現在,都是下賤的,所以不認同我的話。
「不喜歡?那麼,今天開始是你的新生命了,你可以重新認識這世界。就用『甦』字, 『子甦』如何?」
「好,我就叫子甦。」
「子甦,你的病,不是你的問題,可是實在是治不好的。你以後千萬要小心避免受傷,如果見到自己流血了,或者是皮膚紅腫出現了小小的疱子,要來醫館,知道嗎?」
從「子甦」,到「敬生」。想不到他終於是學會了愛惜生命。想來,呂夫子和夫人甚是疼愛他。
「榷哥哥,你看!」子甦舉起右手遞到我面前,只見他手腕上掛著一條細繩織成的帶子,中間繫著一塊透明的小圓片,有點像戴了只手脿。
「噢?」我拉著他手一看。「是冰英石嗎?」
所謂「冰英石」,是一種全透明無雜質的石英。根據我個人對礦物結晶的理解,冰英的形成多半要經過一次快速冷卻作用。因為在我的認知中,雖說溶岩的過濾過程中,到了最後階段的確有可能分出如此純粹的殘餘化學物,但是在恆界這星球上並不常見的偉晶岩中,或是岩脈之類中,能類比地球的石英的,非是冰英而是冰英的近親「雪英石」(1)。只是無論雪英石能夠長得多麼透明純淨,卻有明顯的節理。而冰英石卻是無節理的,它是天然的玻璃,透明的黑曜石。
來這星球這麼久了,我只曾在彥雲山上看見過偉晶岩和較為酸性的岩石。整個臧疆以內,我足跡曾到過之處,看到的都是類比玄武岩和安山岩的偏基性岩石,因此我猜測赤陽的年齡大概比太陽年輕。只是,我暗裡修煉的《鶻堀密經》中有一門世代口傳的要訣,裡面用到祖傳下來的五顆水滴形的冰英石,需於一年四次皓月之夜時,以「五行陣法」吸收天地靈氣以打通修煉者的經絡,方能修煉成最純正和綿厚的內功。小時候父親和我說故事時,曾經告訴過我他有一位異姓兄長,那人的父親覬覦《鶻堀密經》,但他即便學會了,最多是助他自身的修為武功,卻終是無法融合自身內力而使出密經以柔靭見長的綿力。對於新月西域的內功用上五顆大冰英這事,我一直感覺在我未曾探索過的世界那方,大概有化學成分較為進化的火成岩石。只不過,自我到來,一直沒有感受過地殼的震動,也沒見到過海底形成後被抬升至地表的沉積岩,這令我困惑了許久。也許,這個星球,並沒有板塊移動?然而若它真是一顆死星,這遍地的火成岩又從何而來?
「這麼珍貴的東西,是誰給你的?」近些日子明顯覺得他開始成熟,開始放膽接觸外面的人和事。而我就像放不開孩子的長輩,看著他的成長,既安慰卻又忍不住擔憂。
「這不是冰英啊!只是上次重槐不小心弄壞了你送我的雪英之後,拿回家去請了替他娘親造琉璃首飾的鋪子處,讓師傅修補成的。那師傅可能用了根叉子穿著來修,弄好之後中間有個小洞,重槐的娘親就順便穿了條繩子給我,說是這樣方便隨身戴著。我覺著這樣也挺好看的。」
我釋懷一笑:「也難為他為你做的這些。這樣很好,必能時刻提醒你。」
恆界有一點很特別的地方:除了地球常見的日光變幻的七種光線,還能看得見一種如霓虹光管發出的幻藍系的光,類似紫色系中從紺色到堇色的玄光。這種光線在透明的物體遇熱和變冷時會被看見,大概是在地球人類眼睛能接收的可見輻射光以外,近似紅外線紫外線之類的光,而在恆界卻落在了人類可見輻射光範圍內。只不過,由於這種顏色相對微弱,我們肉眼所見實色的物體如果遇熱或變冷,那顏色便難以被察覺。
臧疆大陸中,用以製造琉璃首飾的用料是東方新月東脈一帶出產的白砂晶岩,琉璃制造過程中添加各樣天然顏料,制成後品質好的都是透光的。縱然以白砂晶岩為原料要造出無色全透明的,像子甦戴著那種人工冰英般的琉璃是不可能的,但是一般高品質琉璃,都能呈現出那種玄幻之光,還是令喜好收集珍寶之人愛不釋手的。前年出遊時在靈武市集上看見有商人帶來的洛南雪英,我忽然靈機一觸,想到若是子甦身上能掛著這透明的礦石,就能夠時刻提醒他物件是否過熱而不能碰了。
和子甦聊著,指點一下他的功夫,不知不覺天色變得彤紅一片。火焰般的赤陽斜照,用畫筆似的餘暉在天空上塗上一抹橙紅;漸暗的天幕上,新月的影子可見,卻已再看不見畢嗒星。我和夫子告辭,答應了子甦我臨行之前,必會再來和他道別。
註:
(1) 冰英石和雪英石,皆是虛構的礦物,以石英為藍本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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