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進士及五獸令卿的官職總算是定了下來。素行晉封從六品兵部職方司員外郎,遠表舅補上了他原來在工部的舊職。韶衷被撥到薛將軍氅下當校尉,從六品。我原來想著薛仲將軍定會招兒子進自己軍中,怎知他怕惹人非議,早就奏請了納韶衷進軍,任由今上安排薛如丹的去處。熙叔叔把薛如丹撥入近畿三府屬軍作參軍,也是從六品職。近畿三府軍中都是當年夷陸一戰中跟隨曲將軍和淳于將軍的將士,如今軍權直屬帝王,這些年來一直由景道然及兩位王子親自訓練,確是個不會留給人詬病的藉口的去處。郎冉曦被配了個門下省從六品侍御史,竟是個文職,看來熙叔叔已下決心請他去瑯玡處理私鹽問題。姜泰暉入兵部,任武庫署丞職;鄯譽歌則被安排入內廷朱雀衛中。熙叔叔私下告訴我,把鄯譽歌放在宮中眾人的眼皮底下,最方便引開背後策劃指使姬王滅門者的注意力。我以為犧牲別人來保護我實在不是太厚道,熙叔叔卻笑我太傻⋯⋯鄯譽歌若非真是姬王遺孤,人家又怎會貿然行動?他還說:「宮中還有景爺,雖說姬朝的瓜葛我沒有透露太多與他知曉,但他也不會任由人胡作非為的。」
玄海被編入京畿衛當個隊目,直屬太子管轄。按熙叔叔所說,他心中對於行兇者是有點眉目的,可是要逼出證據,他還得下幾枚棋。他之所以安排玄海在此職位,乃因京畿衛能接觸到京官的機會多,且若今上要直接召見也不足為奇。冊封那日我見有人暗諷他,說甚麼「品階這麼小,留在星圖幹嘛呢?回羅舟滘風關,荒山野嶺任個縣尉更威風啊!」明明我心知他此次考科舉本就不為建功立業,但也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幾句。京畿衛隊目又怎麼了?這位置升遷機會大,比起入兵部做文書工作不是更好?其時,素行和姜泰暉都拋來了對號入座的目光,後者神色不善,剛好玄海稍稍移動了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素行卻是溫和的、意有所指地說:「我家有幼子,且府中女主人的位置還空置著,養兒看宅的事都得擔著,自然是文書職位更為合適。」迎著那殷殷融融的目光,我臉上一熱,把臉別開去。
玄海低低淺笑兩聲,繼而與我喃喃說道:「其實甚麼位置,升不升遷都無所謂。我家裡可能不久後會出狀況,今上吩咐我辨的事,我只能盡力。」
聞說他可能不會久留,我心裡有些失落,但起碼他仍在,也無謂為將來的事憂心了。若要說這些新識不久的人之中,我最不捨的便是冬斛旭。本來熙叔叔有心讓他留在帝都,但實在沒有太多職位空缺,他亦實在有才不想委屈了他,熙叔叔便召了旭親詢他自己的意願,最後破格封了他南驍校尉一職,從七品,竟是比姜泰暉和鄯譽歌還要高階的軍銜,把他撥回銀川都督處效力。
程振堂領了南門府司兵參軍一職,這職位倒是真的合適,他管治安,他大哥的鏢自然走得更安全了。直到他離開星圖之時,我都未再私下和他說過半句話。能說甚麼呢?問候他父親和大哥嗎?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詢問速龍鏢局的生意嗎?我又該以甚麼身分去干涉呢?速龍鏢局和如今的我、將來的我,都不該再扯上關係。
至於我,封的是正六品文淵殿修撰。由於決定了要留在帝都,我便用奪得文龍令及武進士的賞賜和熙叔叔私下另賞給我的銀子,在南裕坊中購置了一個四進四合院作邸宅,自立門戶。宅子是翔找的,距離平寧公府不遠,裡面的東西多是現成的,不用如何張羅便能遷入。我看過院內的佈置,實在沒甚麼需要改善了,便只命人造了幾塊牌匾。除了自己的居室依舊以「雲井居」命名,另外造了「暗香居」和「疏影居」,預備廂房之用,再來就是待客廳「來儀廳」,書齋「無弦」和練武場「廬山中」。原來的主人在內庭院正中央設了個亭,我想著日後若有機會便弄個人工池,便先替未建成的園池取了個名,寫匾「映常」掛於亭上。
我原想把小慕接到自己宅中,可是舅公和熙叔叔都認為把她養在平寧公府更為妥當,一是因為在平寧公府有更多人照顧她,還有舅婆和遠舅母照拂,而且她也已適應了落英苑的環境;二來,平寧公府是公候府,以洵美為首的護院三十餘人、加上今上分派的侍衛百餘人,守衛森嚴自不是我小小伏茸宅能比的;三來⋯⋯當然是為了小慕的「清白」著想。那天熙叔叔在長平殿上金口玉言,眾人都認定了我這真妹妹假義妹,其實是我的未婚妻,那麼一天未成婚,斷無可能與我單獨住到一起。所幸流塵非常好學,資質不錯且細心機伶,有她留在平寧公府陪同小慕,我也不怕兩個女孩兒悶著。倒是墨痕,也許是我能理解他尋母的急切,也總覺得讓他窩在府中保護足不出戶的小慕,有點浪費了他一身本領,亦實在愧對旭,便任由他跟在我身邊。
熙叔叔借弼王的名義,從弼王府調了夕顏朝顏兩個侍女給我,加上舅公幫手張羅的雜役從僕,如此一來我在宅子中也不算太孤單。
喬遷那天,遠表舅,翔,素行和旭都來幫忙;晚上我們在城中豪飲,為旭餞別。和眾人分別之際,我心裡竟然傳來一陣酸澀。人類果然是很難以理解的生物,明知命途上和別人的軌跡相交,最終還是會錯身而過,卻仍是會不由自主渴望有人相伴同行,在片刻歡聚的時光中忘我。
回宅時,門外來了不速之客。
那須玄海帶了個年十三四歲的少年到我宅中,竟說:「我既答應了今上的冊封,定是要在帝都住上一陣子,再住在客棧也是不妥。既然是要租住房子,不知小呆瓜的西廂可否租來予我主僕兩人?」
我雖感訝異,心裡不無竊喜。這兩三個月來住在平寧公府中,實在習慣了有朋相伴的生活,一下子剩得墨痕和一屋只當我是主子的從僕,也難免寂寞。
我醉薰薰的,心情大好:「噢?就只你兩人嗎?你不是有個小書僮和侍女?」
「初初和阿蠻⋯⋯他們本是偷偷溜出來的,如今被我叔父發現,已召回家了。現下就只有了了跟著我當護衛。」
「了了?」我十分好奇,把頭靠近看:「是女生?」
我雙手捧著那張精緻的小臉,那靈動的雙眼對著我眨巴眨巴地扇著,左看右看這都是個稚氣未除的小男孩。
「為何?」玄海好笑道:「『了了』只能是女的?」
「和你說個秘密,反正你已知道別人都不能知道的了,你別說出去。」我口不擇言道:「我姑姑⋯⋯她名字就叫『裊裊』,帶鼻音的,聽來是否更軟糯婉弱?嗯,不知這孩子是哪個字?」
雖說是因酒氣未過,可一般情況下,便是喝醉了我也不該如此毫無戒心的。不知何故,對這人⋯⋯我似乎就沒想過要隱瞞,居然把仇人追殺的目標的名字都漏了出來。
『一直以來,你信過我嗎?』想起韶衷的話,我心中一陣刺痛。
「了解的了。」玄海好脾氣道。
我樂了:「好可愛的名字。」隨即忍不住問:「欵!我說你家到底怎麼回事!會改名字嗎?一個男書僮叫初初,一個男護衛叫了了,反而女的那丫頭叫阿蠻!」
我傻笑一會,忽然奇道:「話說回來,你需要護衛嗎!」
「的確不需。」他的薄唇微微上撓:「我叔父想磨練他,送來讓我帶帶。」
我看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臉就來氣,覺得那真像我自己的笑容⋯⋯伸出手想要撫上他的嘴角,突然一下電擊之感穿透,一女子的哭聲在耳畔響起:「哥哥,你是我哥哥呀!我怎麼可能嫁你呢?」
沒來得及看清幻象中懷中女子的容貌,我被玄海用袖風甩開了。出奇不意,我一個沒站穩往後便跌,墨痕急急扶住,挺身而前嚷著:「那須公子,你客氣一點!」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間,我被電得清醒了,忙拉住墨痕:「不關他事⋯⋯他要真不客氣,估計你想扶也扶不住。」
玄海依舊淺笑著:「看來,你是對我很有興趣?可是我若不甩開你,就該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
「公子!到底怎麼回事!」墨痕護主心切。
不知如何向墨痕解釋,又不欲他對玄海生出敵意,便胡扯:「我倆人似乎被下了蠱了。」
了了也驚恐地回望玄海:「二爺!」
「無妨,我們會想法子把這蠱解了的。」玄海順勢道。
我收拾思緒後,調皮之心未泯,笑吟吟道:「了了啊!你看,這名字太可愛,估計再長大些時你就會嫌棄了,要不我替你改個名字?」
「你怎麼這般多管閒事!」玄海沒好氣道。
「你不是要搬進來嗎?那你們的事就不算是閒事囉!是我伏茸宅的事不是嗎?」我撒賴,繼續拿這可愛男生開玩笑道:「只不過,我還挺喜歡這名字的。了了者,優秀也!便先叫著吧,日後你討老婆時想換個帥氣的時候,我替你改一個。」
「那我當你是答應了,小呆瓜?」
我無所謂道:「宅子這麼大,就住廿來個人,空著也是空著。內院的正房是雲井居,中廳待客,中院西廂我正打算用來做書齋。中院東廂、或內院東西廂,其中一間我留給墨痕的,但來者是客,你先挑吧。」
玄海雙手撓於胸前道:「先把租金和家規訂好,免得日後你身邊的護花使者們說我佔你便宜。」
墨痕又不依了,抱不平道:「甚麼護花使者!我家公子好好一名男兒被你說成怎麼樣!況他的武功還需要人護嗎?」
「被我說成怎麼樣呢?花又怎麼樣呢?花有男女之別麼?」玄海唯恐墨痕不爆炸似的挑釁。
「好喇!」我趁墨痕未發作,忙喊:「玄海你別再陰陽怪氣倜侃了行不行?還說要談家規?」
「那,請問榷公子有甚麼家規要在下遵守呢?」他裝模作樣。
我想了想,新宅中人也不多,也無謂立不立威的。他與我份屬同僚,且舉止雖然惹人生氣卻實在不似是輕浮之輩,甚至隱隱透露出高門世家的氣質⋯⋯我一個鄉野長大之人,和他談甚麼家規?
「也罷,你我平輩,同為今上效力,難道我還能管著你不成?況且我非不知,今上指派你辦的事情,與我息息相關⋯⋯我哪敢不知恩呢?」我和顏道:「至於租金⋯⋯要不這樣,此後若有需要時,你替我殺雉劏魚,便免了你的租金了。」
「甚麼!你家中沒聘廚子嗎?」玄海奇問。
「本來翔也說該添一名廚子,可是我想著,宅中人也不多,且我一向自己入庖廚,也不講究吃食,聘個廚子未免浪費,便只挑了幾個能下廚的從僕,打算讓他們輪流擔著廚房的工作便算了。可是⋯⋯」我支吾道。
「可是你不會殺雉劏魚?」他低沉而澄澈如河水擊石的笑聲又傳來,語氣歡愉,略帶寵溺之意。本來隱隱嗔怪他直言嘲弄的心,被撫平的只餘下赧羞。
「家中一向是照顧我父子二人的阿姨屠宰動物的,我就只是幫忙烹煮⋯⋯」
「那豈不簡單?這樣吧,伏茸宅的肉食都由我購買宰殺,便算是租金了。」
如此,那須玄海捧著「疏影居」的牌匾,住到伏茸宅內院的西廂中,與我毗鄰而居。
墨痕自認為出身卑微,不願意住到東廂去,我以他乃宅中唯一的護院,與其他從僕不同為由勸他,他卻倔強地說,在落英苑他也不過是住耳房,硬是搬到內院東廂房的耳房中去⋯⋯我十分無奈。早知道我該問清楚旭,這小子以前是怎麼過的,也不至於惹得他為此而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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