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今上於長平殿設閒宴,宴請三十六位文科殿舉人、進士及五令卿。開席前,宦侍來傳話說今上要在偏殿召見我。我本與遠表舅和素行一起,三人都猜不出用意,遠表舅只囑附了聲「萬事小心」,我便隨宦侍往。心中忐忑著熙叔叔是否認出我來了呢?卻在踏入偏殿一刻呆住了。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B2DI4fNpP
偏殿內不止熙叔叔等著,吏部司列、戶部司徒,連刑部司寇都在,這陣容⋯⋯該是在商討政事吧?不是要審犯吧?我斂目低眉步進,下跪行禮:「臣伏茸榷參見陛下,不知陛下何乃召見臣?」
「伏茸卿,起來回話。孤與三司正在討論減少走私私鹽的問題,剛好你在,召你來自己解說一下,說仔細些。」
原來仍是關於殿試答題。這幫官員,一個兩個讀了見解後都給我打了個好分數,如今真論起來卻又不盡明瞭⋯⋯欵!我說,你們是那些看到看不懂的東西就覺得好、就該鼓掌的人是嗎?你們是去藝術館看展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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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論題第二條正是關涉瑯玡一帶走私鹽的情況日漸嚴重,問諸子有何良策。這條問題問的答的都該是千篇一律的了。上輩子也讀過歷史上的私鹽問題,歷朝歷代都慣用重典來對付鹽梟、鹽販、知情不報的官員等,但似乎從來都沒有完善解決之法。無論懲罰幾嚴苛,心懷僥倖心態、冒著重刑威脅仍繼續販賣私鹽謀取暴利者仍不知幾凡。最後一撥一撥的人,財產充公,判杖刑,流放,死刑⋯⋯可私鹽問題依舊不絕於耳。
其實說到走私,定是因為從中獲利多,多到鹽販願意以性命為賭注,而且鹽梟背後更多是有黑道或江湖勢力的。我思來想去,融合歷史上行過的政策,認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是設國營機關穩定物價。首先無論價高低,都大幅收購鹽梟的鹽,以較低價賣給正當鹽商,然後設定合理鹽價範圍,令國家私鹽捕同時定期巡視眾鹽商的賣鹽價,過高者罰。另外,應減鹽稅,若政策有效,雖是減了稅,卻能將本來私鹽逃稅那份也收回來。由於朝廷是高買低賣,實行之初或許會虧本,但一兩年內只要擴充經營國營鹽場,便可中和貴價鹽,況且,到時鹽梟若連買家都找不到,自然要降價的。
當然,一直以來行的策略不可荒廢,瑯琊外官道上宜多設關卡。最重要一點是⋯⋯如果地方上的官員實施政策而無法鎮壓住鹽梟及其背後勢力,照道理該會向朝廷求助。若然瑯琊那邊從來不曾求助,而百姓又屢屢被迫吃貴價鹽,甚至有販私鹽者日益助大之勢,那只證明了一點:地區官吏多半參與其中!因是利益方,自是睜一眼閉一眼了。
最後這一點我並沒敢在策論中直言,我還未有那膽量,還不曾參與朝政便直指官員腐敗⋯⋯那該得罪多少人呢?但如今立於殿中,我忽然又不諱了,自是因為我深信熙叔叔真心為朝政清明,不會怪罪,也是因為難得我與司列司寇共在一處,自是要提醒一下的。如若真是官商黑道勾結,麻煩兩位自己想想辦法,我不在其位就不謀其政了。
今上寬容地開口:「該說不該說的他都說了,你們還有何事想他解釋的嗎?」
三司圍在一塊輕聲討論,只見他們皺眉、沉思、吹鬍、瞠目、搖頭⋯⋯然後終於得出結論:「臣等得回去查證,此事牽連甚廣,且具體實行方法也得從長計議。陛下,這一時半會實在難有定案呀!」
今上低低地笑了聲,不慍不火道:「別急,孤沒說現在得下定案。你們若無事了,回去好好想吧。道然,送三司出玄武門。」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PdJhKEqw7
偏殿裡只餘下該是總監的宦侍、熙叔叔和我,我內心驀地緊張起來,耳畔迴盪著三司離開時的腳步聲,思忖著⋯⋯不是真要怪罪吧⋯⋯
又是那淺淺的,聞之舒爽的笑聲,今上道:「見著孤,有那麼害怕嗎?孤看你字裡行間流露出的不羈和不安分,可不像是眼前的你。」
我惶惑不安:「陛下這般說,教臣惶恐,臣⋯⋯有罪。」
「噢?卿何罪之有?你且說說,孤衡量要不要治你的罪。」
我微抬目觀察他的神態,分明是言笑晏晏,並無絲毫慍色,倒是令我無語。
我稍定心神,試圖拋開君臣心態,壯著膽子拱手一揖問:「陛下莫不是在作弄臣?」
「哈哈!好吧,不與你開玩笑了!孤見你行文姿態灑脫無羈無懼,原想把你撥到門下省諫臺授拾遺職,可既是文龍令卿,若封你個從八品,那其他人又該往何擱?而且,我現下改變主意了。」他收起調笑的語氣,正容道:「遣散了三司,是因為孤知道他們定然認為你資歷不足,然而孤更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剛才提到設國營機關,穩定鹽價,擴充國營鹽場,伏茸卿可願領了這份差事?」
吓!我!?抬選了吧!先別說我有沒有能力⋯⋯更重要的是,我不願。
我千辛萬苦考科舉便是為了進入北斗宮,好容易取得個資格留在帝都,好歹讓我待個一年半載吧⋯⋯況且,便是要調派,我也更寧願入西南山嶺之中考察,那才是我前生的專長。
我委婉進言:「恕臣直言,臣以為私鹽之事背後關連錯綜複雜,光是文官未必能順便解決,若得一人能震懾地方官員,甚至能巧妙獲得地方勢力支持則更為妥善。若陛下問臣意見,臣斗膽舉薦一人擔此重任。聞說武虎令卿郎冉曦乃瑯玡人士,且在江湖中聲名甚響,臣認為他便很合適。」
今上默然片刻,問:「卿可甘心?這計劃可是你提議的,若行之有效他日便是旁人之功。若你覺得以武官震懾更為有效,伏茸卿也算得上是本科武進士,怎麼個封法,還不是孤的決定?」
我虛心誠實道:「臣有自知之明,與商人對奕實非我所長。若非要調派,臣更願意去西南查看水文情況。」
「看來卿真的很憂心大水的情況?不急,我朝向來奪五令者授任帝都官職,孤沒說非要把你調出去,只是私鹽之事實在缺個分憂之人。郎卿⋯⋯」他沉思半晌:「是不錯,容孤再想想。」
御書枱上燃著熟悉的一種近似雪松和橙花油混合、甘甜而清新的香氣,滲人心脾。今上悠閒地半倚半坐在枱角,腰間掛的佩玉懸在半空中。我凝視著和小慕與我身上那半枚玉佩相同色澤紋理的珩璜,勾起了一點回憶。當時,正是姑姑用她母親留給她的玉佩,交換了原本配於此珩璜之間的美玉⋯⋯那美玉後來便落在我們身上⋯⋯
眼前的君王,當今聖上,兒時的熙叔叔,一直沒忘記洛南的生活吧?內心一片平靜柔和,我情不自已問道:「陛下,這香氣是來自何種花草?」
「噢?卿冠洛南草藥為姓,沒聽過洛南神草舞蔘花?」他微訝。
「臣八歲離鄉,小時候的記憶多殘陋。這香氣聞是聞過的,常人多用舞蔘和舞蔘花泡茶入藥,用於制香⋯⋯甚少。原來其氣味如此醇厚。」我悠悠道。
「一十三年,我獨愛這香。」
他說「我」。是甚麼觸動到他了嗎?
我心一動,趁著景道然不在,殿內只剩他的貼身宦侍,便大著膽踏前兩步下跪道:「陛下,臣名青羽。」
景道然乃耀爧庄舊人,雖說不知他因何事離庄,也不知他和耀爧和朝廷是甚麼關係,但無論如何他的心思多半不簡單。便是我說得再隱晦,都不願讓他聽見。
「孤知道,今晨朝上已看了你的戶簿。」他好奇地盯著我。
「是的,臣,『是』青羽。」我固執道。
但見他手抖動了一下,急步上前來仔細打量我面孔。怔怔地凝視片刻,他眼角竟漸漸填滿了淚水。隨即,他揮手遣了那叫徐寧的宦侍出殿,吩咐他拖住景道然勿讓他回殿來。
「孩子,你⋯⋯」他聲音疑驚似悲。
我不管不顧,顫聲問:「熙叔叔,我賭對了嗎?你當時不是要拋下我姑姑的對嗎?」
他淒然後退數步,單手支額,貌似痛苦又似在懺悔地訴說:「國難當前,我必需歸朝營救兄長啊⋯⋯後來的事你多少也知道些,兄長命危,太子當時⋯⋯痛失摯友,幾乎尋死,兄長便命我監國⋯⋯我⋯⋯臨危受命啊!」
我悲戚問:「熙叔叔, 你⋯⋯後來有找過我們嗎?可知⋯⋯」
他懊惱不已:「我派人找了經年,都說是滿門俱亡,燒得甚麼都不剩了。」他負手低頭踱步,良久不語。然後,他蹲在我身前,誠摯而黯然問:「孩子,你是為何入朝?是為了找我的嗎?胡咄葛家⋯⋯那是冤案嗎?」
「我本來並不知曉你便是帝王啊熙叔叔!」我也是思潮起伏不已,若我早知,還用得著強自忍著熬過這些年嗎?
精神在過分緊繃後突然斷了弦似的,壓力也無個著落點,眼淚便無骨氣地簌簌滾下,頓時有些萎靡:「只是想著,宮中藏書閣典籍甚多,興許能查到些朱絲馬跡吧⋯⋯」
「今夜不宜詳說,」熙叔叔攙著我起身,語氣回復了平和溫厚:「朝政執事上我雖不瞞道然,且我與若水和皇兄與妳母親的瓜葛,他大概也猜到幾分;可他始終是耀爧庄出來的人,耀爧庄實力足以顛覆國家⋯⋯若是有關姬朝恩怨之事讓他知道太多我也不放心,若讓他等太久了,他疑心就不好。」
我擦著淚痕,唯唯應了。他續道:「我身旁的徐寧是宮中宦侍大監,我一手帶出來的人,此人可信。你若有何要事,即管托他轉話。」
他斜睨我一眼,一貫春風和煦地輕笑:「不過我看你呀,都玲瓏剔透了。」
那是自然。都是宮鬥劇調教出來的,皇帝身邊的頭號心腹便是太監總管,他們最大的靠山便是皇帝本人,在他們身上耍心機多是白費心機。
熙叔叔手搭在我肩上,囑咐道:「明日午後我召了眾內閣大臣商討爾等官職,晚間為為武進士和五令卿設的閒宴由曲司馬籌備。到時趁他忙著,開席前你悄悄到偏殿來一趟,我給你引薦一人。來吧,我們該出去了,莫讓人家說我只與文龍令卿過分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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