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怠慢,我跨前一步下跪朗聲回曰:「回陛下,臣⋯⋯在周歲時抓周,竟甚麼也沒抓,光是拴著母親的青色羽衣不放,母親便按此取了臣的名字。山野人家,諱名簡陋,讓陛下見笑。」
禮儀卒度,自問無瑕,可是我語聲中猶自抖動,也不知今上聽出來沒有。
「哦!原來如此,倒讓我憶起一點舊事。」今上嘆了一口氣。
我心突突亂跳,不敢接話。身旁的韶衷一臉擔憂與狐疑,看著也是一副膽顫心驚的模樣。
但今上沒有繼續這話題,也許是見我跪著便不得不說甚麼:「伏茸卿敢言知禮,論點精辟,行文簡潔,不浮華,不臃腫,甚得孤心。孤還有話問你,你且起身回話。」
「謝陛下,」我站起身,整理了衣擺,拱手道:「陛下有話請問。」
「卿認為術數之重要,不亞於經籍?」
噢?竟是問及殿試考題的內容!
殿試考題中含兩策三論,其中一論題曰:今天下仕子多專以辭律、古文、經義。論兼攻術數的利與弊。
我本是讀理科出身,見到這樣的問題當然是書寫如行雲流水。能兼攻當然好,但如此一來仕子壓力便更大了。況且,文數皆有天份者幾何?若因數理不精而失去中舉的資格,未免失了中書省、禮部及文淵殿所需人才,反倒是顧此失彼了。是以我的建議是考慮文理分科,仕子可選擇棄經義、詩賦,但必須兼攻策論;數優者,可優先考慮選入戶部及工部。
既然長樂殿上有此一問,當不是問我答題的論述,而是想要明瞭我的想法。我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回陛下,世間一切有為法,天上地下皆是平衡。萬物平衡者,事小如一個人一天吃渴多少才有足夠力氣,及至一鎮之中士農工商的人口比例,乃至一林之中植物、草食獸、肉食獸之比例,事大至⋯⋯」我一頓,不知若說下去的話殿上有多少人能聽懂,又有多少人會認為我是神經病⋯⋯見今上輕輕頷首,似在鼓勵我說下去,我便豁出去了:「咳⋯嗯⋯事大至玄鏡、瑟玉與我們恆界的距離,和恆界、畢嗒星與赤陽的距離,講的都是平衡。數理科學之重要性,並不只是在生活上算算開銷、存了幾個錢能買塊田養活幾口人的事,還是整個人類社會與大自然緣何能夠存在、緣何會破、緣何得立等許多問題的答案所在!」
果不其然,倘大的殿中百官大眼望小眼,大氣也不敢呼,靜得怕是羽毛墜地的聲音也能聽見⋯⋯
今上輕咳了聲,首先打破僵局:「『科學』,乃學問之測量乎?科舉之學乎?」
這下倒是輪到我啞了:「嗯⋯⋯怎說呢⋯⋯」
到底⋯⋯科學為何叫科學呢!?我也不知道啊!只能嘗試解釋:「科學乃以探究自然現象發生的原理為目的的一套哲學理論吧,就是關於自然的學問⋯⋯」
「這詞兒⋯⋯聽來古怪,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稱呼的呢?」
我最心慌的就是要面對這種硬要尋根究底的問題⋯⋯我怎麼知道這個詞是怎麼改出來的呢?陛下啊,我若問你「天為何是天、地為何是地」,你答得了嗎?
我暗自在腹中嘀咕一番後,聲情並茂地道:「臣本布衣,家在山中川谷之地,與養父和照顧臣父子兩人起居的阿姨離群而居。小時候為了令大家生活輕鬆一點,臣在川邊弄了一個木滾筒,能利用水力轉動,以便浣衣。起初做這木筒滾動部分的零件時,不是很順利,木齒輪總是卡住不運作,並且不斷製造出很煩人的『霍霍』、『卡卡』聲響。有一次,臣實在不耐煩,就沒忍住,對著木輪大喝了一句:『別再科科科了!我科科都要學,已經夠辛苦了!拜託!快點轉吧!』誰知它就真轉起來了。臣感念妙見體恤,大能彰顯,從此就把這些與自然原理有關的探索,都統稱為『科學』了。」
我硬著頭皮把這番荒謬的話說完。不出所料,殿上比之適才還要安靜⋯⋯適才還只是不敢大聲呼氣,這下卻像是百官都瞬間沒有了呼吸。也或許,是空氣粒子被下了定身咒,空氣不動了,才聽不見聽音。
弼王第一個反應過來,爆笑出聲:「哈!哈哈!皞辰,我聽說你和文龍令卿是一塊長大的?他這些言論,也難為你從小開始聽⋯⋯」
戶部司徒此時出列質問:「文龍令卿這是認為入戶部、工部者,不該讀詞律?」
「回司徒話,非是不該,而是毋用必需。相較吏部、禮部、中書省而言,戶部、工部實在頻繁接觸算術。戶部算稅收,算國家開資,算人口;工部算建築力學,工程用料,算工程開資,工人數目,等等。這些能力本來與詞律詩賦之長不是必需共存的。何不令學有專精、術有專攻之能士,充當其才華合適的工作?」我侃侃而談。
「這不是分化各部嗎?」一旁的司列皺眉問。
我直言不諱:「司列認為是分化,下官以為是知人善任,唯才所宜,分工而已。有能者,各部之間調任也未嘗不可,何來分化之說?」
司徒司列對看一眼,皆向工部司空看望去,似是想詢問他的看法。誰知司空出列所問,竟是另一回事:「說起來⋯⋯文龍令卿策中所述的『地下水流動』,是否指地下河?」
我解說道:「非也。雨水降地後,部分於地面流動,匯水成河,百川入海;有的則滲入泥土。需知滲入泥土的水,若是沒有被植物吸收的,最終都會向江河方向滲去,因應不同的地勢,又會自地表某些地方湧出,即是泉水的泉源。一般來說,家家戶戶堀土取水,取的便是這會流動的地下水。一旦山勢地形轉變,不只影響河道,整個地區的水文也將隨之而變。」
「山勢地形何故無端轉變?」他追問。
「或遇山崩地⋯⋯」我驟然而止,把「震」字吞了回去。連這星球上有無板塊移動都不得而知,我斷然不會在長樂殿上和他討論地震和造山運動的,故而只簡單道:「⋯⋯或開山闢地,或堆土成丘,或引水入田而人為改變了水流方向,都有可能。只是,河道平衡本就是許多因素相互影響的,或許未必有我策中所述那般複雜也未可知,」我轉身向今上拱手道:「是以為了人民生計,臣才冒昧自薦前往考察的。」
策題中曾問及對西南一帶大水引至農田廢棄的對策。題中所述,自南方大水後,水道一直不得疏通,泥土過濕農作物多壞死腐爛,部分地區甚至農地長期被淹沒。我記得,處理西南大水問題已談論足有兩年了吧?所謂的「大水」,會否根本不是河水泛濫,而是更大規模的河道轉變,或是上游源頭的水源有變而致河道平衡失衡?要真是如此,那便不是疏導的問題了!有可能會成為從今往後的情況。
要尋根究底,首要必先去視察,評估的不單單是「大水」對下游農地的影響,更要估計長遠境況。由於沖積平原會因河道而變動,沃土及水浸地帶自然因此移動,朝廷當務之急是重新配地,重新安置農民,部分農民可考慮改變農作物,例如引入洛南水鄉的水稻代替旱稻。另外,地下水流動方向有變的話,地表泥土都能漸漸反映出來,甚至乎會出現問題,是以不單只對下游農地,對中上遊流域都有一定影響。譬如,泥土乾涸會加強風化侵蝕程度,泥土鬆脫,植被減少,慢慢形成惡地,局部地區出現泥石流的危機亦會增加。猶記得在我出身那國度那年代,為增加土地而大量填海,曾經因此轉變地下水流動而引致山泥傾瀉。是以在答題中,我一再題及不能忽視地下水高低和流動路線對地表的影響,甚至自薦曰:「臣出身鄉野,對山川地勢認識頗深。若能分今上之憂解國民之難,勿論今科名次如何授官何等,臣當願赴西南府郡乃至深入月南山一帶考察。」
那時,我就差未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果真那樣寫的話也未免太浮誇了點。
今上略沉吟,緩緩開口道:「官位未定,考察之事容後再議。只是伏茸卿,你到底從何而來?如何知道這些?」
他語氣中是濃濃暖意,神色之中盡是和煦。看著這樣的君王,我想起前日長安殿試上的掙扎。坦白說,對於自己登了榜首,對於今上那句所謂「甚得孤心」⋯⋯我實在受之有愧。我能猜度他的心意,實在是因為十年前,這人曾與我胡拙葛氏一家相處過大半年之故⋯⋯
殿試論題中一論問及削藩的影響。讀題時,我心認定今上當年弟繼兄位,為了自己長子的安危把他送走,如今終於露出狐狸尾巴,想削藩好把遠在嵇輋的兒子接回來做太子。坦白說,朝堂鬥爭非我關心的事,在我看來,能者居之,只要帝王有實力,民生康泰,我從不會拘泥於血統。是以看擺試題,便想著今上若有意削藩,終是會削的,何妨順了他的心意論述?倘若長仲王子當真不合適當太子,到時再上諌書吧。大不了是貶黜,反正我也不在乎,我只求貶黜前能查到些當年案子的蛛絲馬跡。
如此,我洋洋灑灑寫了大半頁,謂:「嵇輋地旱,不宜耕種,然紡織物是全國趨之若鶩搶購之物;而洛南乃水鄉,民豐物阜,多種草藥更是臧疆大陸稀有。削藩後三地貨物資源若能流通,當是人民之福」;又曰「耀爧庄乃納國後盾,若過分和藩國連繫難免令西域生出異心,欲試圖結交耀爧庄,削藩自可集中權力於中央,讓旁國無從覬覦」,云云。
暗自沉思洛南四王子奪天草君位一事,是否晏氏為削藩而預先下的一步棋⋯⋯正在此時,一枚玉佩在我眼前晃過:那是一個熟悉的絡子,一枚熟悉的玉佩。鬼使神差地微微側臉抬目,欲看看玉佩的主人⋯⋯映入眼簾的人,那身著金絲繡麒鸞暗紋的帝王常服的,那腰上繫著因年月而褪色的淡紫銀邊腰帶的⋯⋯竟是他!
左佳熙,熙叔叔。
先帝烈帝即位後,封其弟晏佑隼為熙王,即如今的晏熙帝⋯⋯腦海裡轟然一響。左佳熙!?原來如此!
相對觀中,「人之右」即為「左」,還有狀似「隹」字的「佳」⋯⋯左佳熙啊!
難怪當我第一次在辰冑練場瞥見景道然和那抹紫衣背影離去時,會浮現出熟悉感⋯⋯當年到彥水來請熙叔叔回朝的人大概便是景道然⋯⋯當年姑姑跑在他倆人身後,也曾嘗試挽留過⋯⋯那一幕在胡酒泉的小腦袋中,畢竟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
手中筆桿跌落紙上,染出一灘墨漬。倉忙整理桌面,換上新紙之時,腦海中斷斷續續浮起一些片段,都是熙叔叔住在凌波那大半年的片段。率真而璞實的性子,本欲與我們一起歸隱過日子的他⋯⋯自即位後種種令人不解的舉動,大概不是佯裝而是當真無心於帝位吧?
我重新整理思緒,客觀地以實況為慮:納國與兩藩國及西域、巒陽夷陸的外交穩定,自十年前月門候調任羅舟後,我朝在紫微府、新月腹脈、及嵇輋三地交界處連個都督都沒安置。想來,熙叔叔定是對長仲皇子非常信任,同是亦可見長仲皇子雖年輕,卻有能力平衡西域與臧疆大陸的文化差異,壓制西域的野心⋯⋯
於是我從頭開始議論這條題目,多論及洛南天草君無大能,國勢日漸積弱,削藩不急於一時;而三頁紙上,寫的泰半是長仲王子在嵇輋的政績,削藩可能面臨的民心反彈。當然也不忘提及更有效推動各國通商之策,削藩未必是唯一方法云云。
最後一道論題,也是因得知熙叔叔是當今聖上,我才能心無罣礙地以「仁義」為重心理論。若非知道他的性情,當閱到「是否應改國號以正晏氏帝權」時,也該以為他實在是想改朝換代吧?本來,我覺得帝權不是區區由一個國號便能鞏固的,但對近日越發多人上奏建議擬新國號的事也略有耳聞。坦白說,作為姬朝末代公主之女,連我也不覺得留用這個「納」字有多重要。且新皇陵既已建成,甚麼國數國運都不再同前朝相關。我思忖著假若今上堅持沿用國號,而受司天監及其他官員批評也是不值得,便以仁孝為由,提議國號應改以倡國運,但不妨待烈帝三年喪期滿了後才改,如此也是保存烈帝忠於姬氏的道義。
韶衷在旁輕聲卻急切地責備:「現在是甚麼場合!你發甚麼呆?」
我回過神來,迎視今上的目光,心底有點道不明的歡慰,奉承道:「臣不從哪裡來,自然是陛下的土地上來的。不過是在山野中打滾,滾出了些奇想罷了,能入得了帝王之耳目,乃臣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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