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廿七日。
今天是韶襄及笄的日子。韶衷前幾天到山上看我時,以為自己沒有很明顯地試探了我的口風。下個月我倆將一道赴帝都赴考,他說,我是否起碼該留給韶襄一根簪子甚麼的。
不知不覺,韶襄已不再是常賴在我身旁不時告哥哥的狀,吱吱喳喳跟出跟入的小丫頭,而長成了每次見到我過府,都裝扮得體含羞答答的小淑女。可是我是真的沒想過,斐老爺真的會容許自家的名媛閨秀鍾情於自己;我一直以為,至少,在我考上功名以前他們不會提起這事。怎知談天說地間突如其來的一句狀似無心的話,卻顯然是在問我,會否先訂下這門親。
也許,我該把一切坦白告訴韶襄。她已經十五歲,我不可以如此讓她芳心錯許下去。我相信她,該知事情輕重,如果她真的為我好的話,會替我守秘密的。如果她不肯原諒我,這晚,也許是最後一次替她慶祝生晨了吧?我想送給她一場最華麗奪目的宴會,讓眾人都記得今晚,當作是我為她織一場分離前的美夢吧。
從兩天前開始,我就到了城東書塾附近一名巧手的爆竹工匠家,請他教我做出不同花樣的煙炮。就算我沒可能造出「維港煙花大匯演」,也希望能留下足以一生回味的霎時感動。今晨我和工匠最後一次預想燃點次序之後,給了他點銀子去安排人手,看時間還早,便到市集上逛逛。
「咦!你是格德書塾的伏茸公子吧!今天怎麼得你一個?怎麼不見斐少?」茶樓門外賣外帶蒸包的老爺子揮手喚我。
「老頭子,忘了?今晚是斐小姐的及笄宴,聽說斐宅今天一天門戶大開,城中鄉親都可前去祝壽。你孫兒昨兒還說要去湊熱鬧,看看『小仙女』的模樣啊。」
老婦人見我看著她,訕訕避開我的目光:「伏茸公子,你別怪我多舌。城中的人都這般說的啊!你知道咱們整個郡城,最沒有人敢招惹的就是斐家小姐了⋯⋯她出入都戴著面紗,又總有你和斐少護花般相伴,斐府出來辦貨的人都說她的容貌性情都像個小仙女一般,卻是誰人都沒得見她一面⋯⋯你說,城裡的年輕小子們怎能不趁著這機會去看看小姐真容?」
「大嬸,別緊張,我沒怪妳啊。好奇心人皆有之,這也不是壞事。」我盡量溫和大方地道,卻不知有沒有忍得住唇邊那上揚的弞笑,有點幸災樂禍的地想著韶襄此時的窘況。韶襄確是極美,但終究是個標準的千金小姐,有點兒小姐脾氣。她若是知道了有一群男子爭先恐後地要見她一面,要嘛就遠遠躲起來,要嘛就是淋漓盡致地撒野⋯⋯老夫婦的孫兒怕是未必如願了。
「伏茸公子,」老爺子笑問:「可是快要和小姐成婚了?」
我一頓,小心道:「這事還有待商議。如今於我們倆家至為關心、也憂心的事,是斐公子和我下月赴帝都之事呢。不瞞老爺子,伏茸某雖與斐家要好,心裡總是自卑的。」
老夫婦立時露出明瞭的表情,安慰我道:「那預祝公子金榜題名,娶得美人歸!」
身後傳來另一聲沉厚的聲線,回頭見呂夫子從茶樓拾級而下:「自古英雄出少年,小榷無需妄自菲薄。你的才思在我塾中是拔尖的,向來雄辯滔滔,連縣試的主考都誇讚你想法精辟獨到,為何如今聽起來如此沒自信?」
「呂夫子有禮!」我上前提上他背上辦貨的竹籮。自從去年縣試過後,好些年歲相若的同硯沒考上舉人,大家又都到了該擔起家的責任的時候,好幾人便退了學,也有想再等下次機會應試的,卻都不常回塾了。本來緣聚緣散,夫子為師多年早已見怪不怪。只不過去年新進了一批子弟,年長的又突然散了許多,年紀漸邁的夫子和夫人要打理一個書院變得有點吃力。倒是他有時會玩笑說:活動多了好像筋骨都甦醒了;想來多鍛練對他甚有益處。
「夫子,並非是學生沒有信心,而是『驕兵必敗』,學生是想平常心面對。」
「如此甚好。久病初癒,好好調養,赴帝都路途遙遠,挺折騰的。」
「是,勞夫子記掛了。夫子現在可是回塾?」
「時候不早,是要回去了。不過今天傍晚你的同硯都被請到斐家赴宴,塾中就剩低一群小馬騮,也沒個人幫我約束他們。」
「夫子不去赴宴?」
「不了,為師不喜歡宴席,也不想送別你和皞辰。你們兩個啊,可是從小我便看著長大的⋯⋯」
他的聲綫一下子黯然下來。
「學生先送夫子回去吧。」我盡量話語輕鬆欲提起他的興致:「對了,天色尚明,等會兒何不讓年幼的學弟們打棍球,他們把體力都消耗了,夜裡便會乖乖聽話。」
書塾自從出了兩個舉人,去年吸引了一些附近鄉鎮的小公子們入讀,有幾個人平日裡是住在書塾裡的。要是晚上孩子們俏皮,夫子和夫人也是頭痛。
他祥和地頷首說:「也好,這幾天子甦也嚷著想要見你。」
「另外,去年我和夫子提過的『雙輪車』,最近乾爹和我有繼續研究用其他材料做配件。上回的鐵鍊不夠柔軟,很快就把木軸磨壞了。」
「如今你有更重要的事,這些機械的研究還是先擱著吧。也不知是否真的行得通的。」
我心想,不就是「單車」嘛,自然肯定是行得通的。只是我從前沒有認真認識單車的構造,而且要找合適的材料也真有些麻煩。其實我小時候每天要走幾里遠路上學時便很想試造,只不過沒成功,磨了兩塊小木輪之後就不知如何著手,後來把木輪改成了齒輪,在溪邊弄了個水力洗衣機。隨著年紀越大功夫越好,又有了用幫人抄經賺來的錢買的「子躍」,砌單車這個念頭,早就被遺忘了。
「只怕我這一去,就沒有時間弄了,自是越快越好的。一旦成了,學弟們也未必再需要留宿,也省了夫子和夫人的心。圖我是已經畫好了,最近都是乾爹在試造,放心吧夫子,影響不到我寫策論的。」
夫子拍拍我的手背,道:「從前你總是被欺負,長大後仍然如此惦記著書院的一切,子甦將來能像你一般,明德格物 (1),我便老懷安慰了。」
書塾正院是一座四合院,院後有三坊,乃夫子和學生們日常生活的空間,還有以照心池和天心榭為中心的一個休憩園林。佔了書塾一半面積的,是一片像足球場大的土地,是朝廷劃給書院的農地。這樣一來,學子們在課餘時間可以種菜,吃不完的便和附近人家交換些肉類和穀類,令學生們學習時也多勞動保持身心健康,眾人的膳食可以自給之餘,更是從小培養孩子們要珍惜食物,而且,教會孩子們以物易物也是一門買賣的實用課程。全國書塾按城鎮在學人口分田是姬朝弘帝以來的政策,因此我個人認為弘帝必是個願意廣開言路並且體察民情的明君。實在可惜,我無法見上自己這位外祖父一面。
回到熟悉的學校,看著「格德書塾」四個大字,感覺甚是悕虛。十年來,我在這裡渡過的時光一點不比我們七疊山上的雲井居少。如今擔著凌波府舉人之名即將赴帝都應考,忽然對在這所育我成材的學校中渡過的時光感到無比懷念,為自己能代表格德,帶著從這裡所學到外面和別人較量,在人前發亮而感到自豪。心中,竟浮現了已沉澱在記憶中的一個畫面:那年,穿一襲藍色長衫上學的我從校門踏出去回望母校的高樓時,也是如此複雜的感受——是小鳥離巢的萬分不捨得、對老師的感恩、對舊日時光的眷戀,還有一絲愉悅的成就感。穿過黌門,院中三兩個年幼的學弟們在院中玩耍,遠遠望去,後方的大書齋中有幾個年紀稍長的站在布壁前,似乎在進行賦詩賽。右邊的樓房是講堂,如今已是下課時間,堂內空空如也,我卻彷彿能聞到風中傳來的陣陣墨香。
子甦見到我,丟下玩伴從院中急急向我奔來:「榷哥哥!」他傻笑,面頰上一塊瘀青隨即也皺成一團。
子甦是我幾年前回塾途中撿回來的小孩。後來他整天跟著我,夫子夫人怕他成為了我的累贅,又因膝下無兒,便收了他做養子,我也樂得為他找一戶好的人家。但是子甦依舊很黏我,倒不僅僅是因為我救了他,也不是因為我們都沒有親爹而產生親近之意。他說,我在他心中像是他的「妙見」(2)。因為我花了很大唇舌解釋給其他人明白,他不怕痛,並不是上天賜給他的恩典,他患的是一種先天性疾病,他並不是怪物,也不是神人,所以請別人再捉弄於他。一開始我讓他寸步不離的跟著我,我幾乎是用了自己的氣燄方能護下他。後來夫子也下了嚴例杜絕了欺凌,課餘時我也教他一點武功以防他總受人欺。不過因為他的異常,他排汗有困難,總不能成天打鬧。我循循善誘勸他健康無災長大就好,也別沉迷打架比拼弄傷自己惹人擔憂。所幸他長大了,意外便少了,也長成一個文質彬彬且討人喜的孩子,不好架也懂分寸,倒令我很是放心。
子甦見我看著他的臉皺眉,急急按住面頰和我解釋道:「我沒打架!這是早上學著用驢動米樁的新裝置時不小心被木樁打到的。」
「我講過,讓你對身邊的事多留神,你記住了嗎?你受傷了,自己常常不知道;不痛,便不處理,這問題很嚴重的。」我摸著他的頭,蹲下來看他:「你說,哥哥以後不看著你,怎麼放心?」
「榷哥哥,」他忽然老成地道:「乾爹讓我自己起字,我說了,就想叫你曾想用做我諱名的『敬生』,因為在未遇上你以前,我從不知道生命既可畏,卻也可敬。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註:
(1) 此處拾人牙慧,引用的“明德格物”,乃香港大學校訓,出於四書中的《大學》。
(2) 妙見,是佛教天神之一的「妙見菩薩」。在此故事中,此虛構之地臧疆信奉的、代表北極星的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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