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試第二天,先是「生滅賽區」的四場賽事,敗者淘汰。我首先對上南門府程家的二公子程振堂。想想坊間種種傳言,心裡感覺複雜難述:南門府位處凌波府以南,西邊亦與洛南接壤。程家開的速龍鏢局從前與飛狐鏢局素有往來,雙方一直都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兒時,程老爺還曾數度攜長子親自到彥水拜訪父親。那時胡酒泉才幾歲大,曾經偷窺過父親指點程哥哥功夫。早聽聞在飛狐鏢局一夜覆滅後,程家便在洛南境內成立了分部,因為父親的原故,程家本來在洛南的人脈網就不差,很快便發展起來。
我雖早已知道此事,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既是不相信他們有如此能力派出一堆殺手潛入洛南而不被察覺,亦相信跑鏢這行頭中的人不會隨意輕舉妄動。除非是真有甚麼深仇大恨,否則定是寧廣結善緣的。再說了,程家怎麼可能知道我母親是晏朝的郡主呢?如果知道,更不可能得罪我們吧!
程振堂和他兄長長相相似,一張圓臉上的濃眉大眼顯的甚是醒目。我仔細從腦海殘餘的記憶中搜刮程哥哥的功夫套路,卻無甚印象,只記得他們練的是一套上身以守為主,專攻敵方下盤的劍法,便決定依舊用昨天對戰姚亦敏時的策略,急縱疾躍,以快攻為主,盡量不留給對手攻擊我下盤的空隙。程振堂本來就不似姚亦敏靈活,在我急攻下只顧全力防守,一刻過後我再度使出「靈蛇捲萬葉」,把他的劍捲離他手掃落地上。我順利晉身了。
他目光坦蕩回視,抱拳作揖。
「承讓!」我稍頓,見他準備下場,不由自主跟了上去,誠懇道:「聽聞程公子家是走鏢的,在下見公子劍式精秒,但略為被動,想必是因家傳武藝以『守護』為宗旨的原因吧?恕在下多言,公子若能創出一路與之配合的步法,定能守中求變,以守為攻。」
程振堂雙目炯炯直視我,謙虛道:「多謝伏茸公子不吝賜教!這確實也是家中父兄所想。父親極力招攬初選時與公子交過手的方祿,也是看中他的步法奇特之故⋯⋯」
我思忖著頷首道:「方公子的武功自成一派,亦有特別之處。但是最了解你們家族武藝的,當是程公子和你兄長吧!合你二人之力新創一路步法的話,該最能在保存原有的理念之下,發揮出更強的威力啊!」
程振堂打量我半晌,忽問:「伏茸公子認識我兄長嗎?」
我的心抖了抖,假裝從容道:「不認識。不過南門府與凌波府乃是比鄰,程家走的鏢有時也會取道凌波,令兄的名字我自然也是聽過的。我剛才所說都只是胡亂猜測,若有失禮處還請莫怪!」
「那裡!」程振堂微笑道:「該謝伏茸公子。公子還是先準備下一場吧!程某先失陪。」
看著他的背景,我默然片刻,忍不住喃喃自語:「爹爹,娘親,程家二公子和程哥哥一樣,都是如此謙遜敦厚的人⋯⋯我相信他們!要徹底排除他們家的嫌疑了!你們也會相信的,對吧?」
下一輪要對戰的,是勝者組第二輪敗陣的鄯譽歌。想起他種種身世之謎,既有傳是前嵇輋王之後,且他又似乎知道《鶻堀密經》,我不得不嚴肅以待。駐目於生滅賽區第三輪賽事的名單,並不驚訝見到姚亦敏的名字,卻出乎意料地發現韶衷一度大讚的郎冉曦居然也輸了?往勝者組賽事版一瞧,原來郎公子上一場對上了那須玄海⋯⋯怪不得!若不是深藏不露的那須玄海,這位郎公子該能在勝者組多逗留一兩場吧?
第三輪對上鄯譽歌之時,我毫無懸念地運上了密經第一重心法,想試探他的功力,怎料他也預知道我會運上密經,一出招已使出了第四重才練的融氣訣的架勢,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是真的一跳:我躍出了一丈遠。
稍定心神,我仔細感受鄯譽歌的氣場,覺得那柔韌之氣略為薄弱,缺少了虛則實之的後勁。我提了第三重功法舞鞭子對付他,他明明運的是第四重功法耍長槍,交手間卻顯得甚是吃力。我倆此場對戰,過招不多,更多是在比拼內力,因為鄯譽歌似乎真氣練得不醇,行氣不通以致發揮不到《鶻堀密經》的真要,過了沒廿招,他便被我逼出了界線。
我收鞭道:「承讓!」
鄯譽歌還未回過氣,急著問:「敢問伏茸公子,在哪習得此心法?」
我不知他的底細,只能忠於自己早前在淳于府虛構的人物設定:「在下年幼時曾在洛南有幸結了一段短暫的師徒之緣,後來欲再訪那位前輩,他卻已經不在了。」
「伏茸公子吐納運氣收放自如,真氣綿延充沛,在下佩服。想來還是我太過心急了。」
怎麼可能!?《鶻堀密經》是「心急」就上得了下一重的嗎?要練融氣訣肯定是要破了第三重才行的。思來想去,覺得唯一的可能是授他密經的,是和耀爧庄前庄主永道昆侖有關之人。那年姑姑病重,父親曾用《鶻堀密經》作為「診金」,換取耀爧庄的醫術和藥物,治好了姑姑。因為父親當年瞞了雪英石陣之事,永道氏便是得了密經,也學不到精髓的。如今看鄯譽歌所練的心法,似乎的確如此。說起來,父親離開耀爧庄還是死循的呢⋯⋯若他知道我是正宗的《鶻堀密經》繼承者,不會橫生出甚麼枝節吧?
我唯有睜眼說瞎話:「鄯公子過譽了,我看公子基礎穩固,精氣已至飄然如騰雲的境地,料想要至浩然無垠之境,也是計日奏功之事了。我嘛,也沒到那,現在不上不下,卡了在一片雲海之間⋯⋯哈哈⋯⋯他日有空,何妨一同交流切磋。」
「乃吾之幸,再會!」鄯譽歌抱拳,灑脫而去。我心裡有點愧疚感⋯⋯我記得他在殿試中是排了首五位的,他該想爭進五令去的吧?第三輪敗陣了,他不會貌似瀟洒,心底裡在怨我吧⋯⋯
接著第四輪再戰,對上薛如丹。他體貌魁梧,持刀上陣往場中一站,已顯足了將門之威。我暗自想像著遠表舅若是沒棄武從文,是否也是如此光憑氣勢便足以懾人之姿呢?許是不行,遠表舅身材頎長,卻不算偉岸,便是武將也應是個斯文將軍。還未來得及收回唇邊欣賞的笑意,那柄大刀便氣勢磅礴橫劈而來,我蹤身踏上他刀刃翻身順勢盤旋而上,隨即和他對戰起來。
說來也是奇怪,雖說這位薛公子比起我要高出一尺,身形也結實許多,但彷彿我所學身法本是為剋制他這種拙中藏巧、凝勢於中路、大招闊步的軍將式招數而創似的,過手之時為免被他雄厚內力震傷,我運了第四重心法勉強應付;但即使他中氣十足,遇上我那靈蛇般的長鞭不同方位的挑刺削擊,竟硬生生地被撞斷了他好幾次一氣呵成的進攻刀法。暗自覺得和他過招有點熟悉感⋯⋯我似乎是下意識把比武當成是乾爹給我餵招一般。閃避之際瞥見一個乾爹特意為考驗我速度而留下的破綻,便不假思索地運氣向他腋下揮鞭——「咔啪」一聲,薛如丹大刀脫手倒地。看著眼前的影像,我未回過神來,但聽他道:「在下輸了,多謝賜教!」
我才收斂心神,抱拳道:「承讓了!」
我居然勝了?居然到戰鬥試最後一天仍然榜上有名⋯⋯!我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
郎冉曦戰勝了姚亦敏,也晉身了。至於勝者組第四輪的比試,是完全出乎預料之外的結果⋯⋯姜泰暉的實力的確不弱,可我看了他幾場比賽,也認同了韶衷的話:我若全力以赴,當能勝過他的。可是他居然打敗了旭?作為旁觀者,我明明覺得旭是穩贏的呢⋯⋯另外一組則令我又驚又喜。我本以為韶衷不一定能打贏那須玄海,可是韶衷正使那看似要被那須玄海旋腕反手突刺便能破的一招,我連看都沒看清他到底如何變招的,那須玄海便敗陣下來。喜的是:韶衷一直在勝者組連勝,首三名他是拿定了;驚的是⋯⋯換言之,明天我便要對上那須玄海了!
武試戰鬥試第四天,原定是六場賽事,由生滅賽區四人經過三場比賽勝出者,將會對上勝者組剩下的兩人,爭奪名次。本該是最後一天的比試,卻因為我和那須玄海的關係,耽擱了不少時間,最後太子唯有宣布餘下三場賽順延到翌日舉行。
第一場賽先是旭對上郎冉曦。據韶衷說,郎冉曦修練的是江湖中有名的《懷陽訣》。也許是因爲我錯過了他和那須玄海的比試,但我之前心裡曾暗自覺得《懷陽訣》還不如韶衷所練的《萬象心經》,是否浪得虛名的呢?今觀他吐惟細細,納惟綿綿,發揮的力量卻是渾圓宏厚的金玉之氣,確是武學名門中正氣之翹楚矣。過了數十招,果然見旭漸漸不敵。
接下來輪上我和那須玄海之戰。我本抱了必敗之心,是以和韶衷對戰那場一樣,我幾乎是毫無束縛地打。但究竟韶衷和我是一同長大的,太熟悉他的路數了,豈能和眼前這位氣場似深淵般無底的男子比較?用上了《鶻堀密經》第四重的九成功力,卻依舊左右支絀,才過了一刻鐘我便氣餒了⋯⋯看他左掌向我肩膀擊來,我連閃避的動力都沒有;就在肌膚相接那一瞬間,我全身似被電擊中,心漏了半拍,長鞭便要從手心落下。豈料那須玄海此時做了詭異又令人不解的舉動,他揚起外袍擋住外人視線,然而我看得清楚明白:他用腳尖勾起了我的長鞭,掌心在我肩上輕推一下,劍柄敲在我右腕上,長鞭便回到了我掌中。他半摟著我旋轉一圈,我左腕像是被他黏住似的,待他那飄飄衣袂沉下來後,他把我震出了比賽圈,可是他的劍也同時墜地。
剛才⋯⋯剛才那些景象,是甚麼東西?和他觸碰之際,渾身如通了電流一般,且有些不明片段在腦海中閃過。那位溫柔嫵媚的女人是誰?她輕聲呢喃,竟像是在我耳邊說話,而她所說的,我肯定沒聽錯,那是日本語!那女子淒然的眼神彷似有磁力在吸引著我的心神,但聽她說:「小徹啊,都是媽媽不好,因為這副容貌,一生就沒安穩過。可是媽媽寧可你跟著海郎好好長大,一生無憂,遠離權力鬥爭。」
我疑惑地瞪著他,驚魂不定⋯⋯他到底對我做了甚麼?而現在又在耍甚麼把戲?明明要贏了,卻又非要演個平手的局面⋯⋯但見他的眼神也起了波瀾,審視的眼神缺少了以往戲謔的態度,倒像是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
太子見狀,便招了評審們相議,得出結論要我們再次對戰,要連勝兩場方能晉身。聽罷,那須玄海竟露出了一絲慵懶的笑意。
罷了,且看他在玩甚麼把戲。要上便上。
第二場對賽,他也沒急著要勝,把力量控制得剛好逼我全力應對,反倒令此戰拖得比上一回長。我正打得入了迷,忽然他欺身而近,在我耳邊快速耳語:「你到底是何人?」
我呆了一剎,見他長劍直刺我手腕,我足尖點地反身翻騰而起,在頭頂正要翻過他耳畔之際,我也擱下了同一句話:「你,又是何人?」
他彈指之間轉身猛刺我將著地之處,我只好半空凝氣再上躍,下意識抓住了他前臂借力,那被電流穿過之感又一次把我震出一身疙瘩⋯⋯
那是蓬頭垢面,一身衣衫都被燒焦,仍無法掩蓋她的美麗的女人:「小徹,媽媽是活不下去了,你別難過。在叔叔這裡要聽話⋯⋯還有,還有⋯⋯要心存善念,忘記苦難的日子,記得別人的好就足夠了⋯⋯」
我本來拉扯得突然,那須玄海似乎也因此遲緩了一拍,因急於斷掉和他的接觸,我揮鞭捲起他長劍借此把自己甩開一丈遠。他緊隨而上,瞬間連出數劍,看似狠勁十足,卻根本未到劍勢之巔便變招,從旁看起來大概更像是被我逼使變招應對似的⋯⋯果然,兵刃相交十餘劍,他乘我揮出一鞭「霓虹跨日」那意猶未盡之勢,後翻到圈子之外,卻把我鞭震脫了手。
他拱手揚眉道:「適才是我逼你出比賽範圍,我武器脫手,現在反過來了,一人一次,還是平手。」
我狐惑地問:「那須玄海,你到底想怎樣?」
「那能怎麼樣?繼續打囉,不是說要分勝負,必須連勝兩場嗎?」
我心裡有氣,踏步而前在他耳邊道:「你武藝高深莫測,明明就是在戲弄我!」
高台上一聲喝止把我注意力引開了。秦侍朗宣布此戰仍是平手,下令讓我倆退開彼此兩丈範圍,以妨因不忿之私鬥。
太子要求我倆人換上報備的第二件兵器迎戰下一場。因今日舅公事先吩咐過翔要陪著施夫人,我只好繞了半場至貴賓席前尋他。在紗帳輕輕被吹拂而起之際,我見到了曲家二小姐那張冷艷絕倫的臉。還未及細看她的表情,翔急步下來,剛好擋住了我的視線。
「小榷,能堅持住吧?看你⋯⋯喘成這樣,這太子怎麼也不讓人歇歇呀!」
我接過鍍上了玄鐵的一雙判官筆,安慰他道:「還行,他就是攻的急了些,我還有力氣呢,別擔心。」
「我看你們倆個再戰上十個回合也未必能分勝負,你可不要逞強,真要休息的話,我給父親帶句話。」
遠遠見到那須玄海手持長㦸已在台邊候著,他真的會如此十幾場瘋下去麼?我嘆了口氣:「怎麼會呢?他⋯⋯會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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