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時,木門上傳來幾聲清脆的聲響,慢慢地被試探的推開了一道裂縫。奶娘大概是看到我醒了,雙眼流露出欣喜的目光,匆匆跑進來,一只溫暖的手覆在我額上。
奶娘其實並不是我的奶娘,是韶襄的。不過是我生來從沒有叫過人「奶娘」,第一次在斐宅見到她時,一時好奇叫的感覺如何,跟著韶襄喊了一聲,以後便就一直這樣叫她。
韶衷說,他六歲那年,韶襄出生時的那個冬天,斐老爺從臨海重鎮太微府返家途中,遇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農村婦人手抱個初生嬰孩昏倒在路旁⋯⋯那嬰孩臉色紫黑,經已氣絕多時,惻隱之心由此生之。想到夫人腹大便便臨盆在即,斐老爺想著要多為孩兒積福,便把婦人帶回家中,替她安葬了嬰孩。婦人不會說話,當年斐老爺為了問明婦人的名字,曾翻開百家姓逐一的問,方知道她姓「傅」,然後她豎起一根手指,指指几上的白玉花瓶。
「很好,傅一瓶,妳願意留在我宅裡工作麼?」
後來斐老爺更教她寫了自己的名字。
斐老爺曾說:「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不忘本,要認祖歸宗。妳要用心記住這個『傅』字,才不至於將來隨便姓個石林江河。」
記得我故事聽到這裡,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對我來說,一個人的價值不在於祖宗,不在於名字,而在於個人對自己立身於世是否無愧於心,是否認得清自己的路,是否無私地發揮了活著的意義。坦白說,直到如今,我仍會弄不清到底自己是誰。可是只要本心不變,其實到底我是遠方藍星上的阿藍,還是如今隱瞞著的身份,抑或是乾爹撿來孤兒,於我而言,只要我活出我自己,成全了身邊的人,不負這生這心,足爾⋯⋯只不過,斐老爺一家算得上是名門望族,雖不入朝,卻是朝廷十分重視的,在南方甚有影響力的商賈大戶。斐老爺一向自滿於家族榮譽,才認為每個人都該以家族為傲。我心底那些「家族責任不過是情感勒索」的話,自是不會和韶衷講。幸好斐老爺雖驕氣,卻不迂腐,不輕易輕看寒門。自從乾爹和我到了凌波府,一直得他們家照顧甚深。
就像他們當時留下了傅氏,也是出於這份仁心。為了報答斐老爺的恩情,傅氏竟甘為奴籍,不收月錢但求兩餐溫飽一蓆棲身。韶襄出生以後,斐夫人見傅氏跟女兒投緣,人也穩重仔細可靠,便乾脆請她作女兒的奶娘。韶衷疼愛小妹常伴左右,慢慢的傅氏便也成為了韶衷的保姆。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兒子不久前去世,她不自覺把對亡子的母愛盡都寄託到韶衷和韶襄身上。這對小小孩兒,既是傅氏的主子,又親密如親兒女。
韶衷十一歲那年,我們搬來了凌波府。乾爹送我入塾那天,我便認出了這張屬於卓承風的臉。縱然小時候的卓承風,是我未曾認識的。「緣起無體,無體緣成」。從那時開始韶衷總是像保護弱小般,從不掩飾對我的關懷和保護,仿似在某種意義上,延續了一份無法修補的感情,彌補了卓承風的辜負。或許上天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成全我,不過人心卻總是難料⋯⋯我心上那缺口已結疤,終究無法補回來的。然而他是我來到這裡之後結識的第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朋友,在歲月長久的釀造下,不知不覺間,和他慢慢發酵出醇厚的感情。
不久,韶衷拜了乾爹為師學武,兩家的連繫也更頻密。十二歲那年的某天,生得矮細的我被塾中幾位同硯嘲笑,被戲弄,被辱及我的親娘⋯⋯於我而言,這是已預知的事。乾爹和我那年怕橫生枝節,不欲與凌波府的人來往過於頻密,所以我們挑的住處並不在城中,而是遠在沿著澄音川往上游走五里外的七疊山上。我們家本就是寒門,生活日常盡是自給自足,每天走遠路回塾的我,總是風塵仆仆更顯寒酸。更何況,在外人眼中,我是不知用甚麼辦法高攀了斐家,他們就更不屑我這小豆丁與他們同學而讀,同桌而食,幾年來一直叫我「小野人」。我心理智商本就要年長很多,想著有些事無謂多作口舌之爭⋯⋯怎知那天韶衷一直護住我在身後,和他們吵得面紅耳赤。在他準備把斐家搬出來之前,我按住了他。往前一站,冷冷地看著高我不少的這幾個大男孩說:
「你們可以看不起我的出身,但不可以看輕各人的潛能。如此膚淺,將來栽跟斗的也不過是你們自己。反正你們都不是對我伏茸榷有多重要的人,說的話雖然傷人,你們盡可以自娛自樂,但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一群男兒玩這種無謂的玩意,不嫌無聊麼?要是不服氣的話,便出來一較高下。」
他們起初有點訝然,但也許這種老成的話從我口中嬌滴滴地說來,有點不倫不類,於是被我逗得解頤大笑起來。我心神一斂,張眼時再用足了真氣,壓下他們的聲音,揚開了一番說話:
「本月十四正逢皓月之夜,諸位同硯不如來七疊山上、寒舍『雲井居』一同賞月,屆時誰想要比試,文的武的,我來者不拒。只不過,一旦是我勝出了,只望諸位不要再做出這等低劣欺凌之事,才算對得住作為仕子的身份。」
然後我沒有看在場任何人,揮袖離開了。
其實我本來在地球上就算長開了也確是矮細,但小時候想著在這個國度,或許身體的變化和地球會有所不同,所以我等著看。直到那天,我才決定了要動用「秘密武器」。以前從電視上看到過不少日韓明星,當然知道如何能把自己弄得看起來高一些。我唯一擔心的是,自己是否能和那些明星們一樣,穿著墊高了的鞋還照樣跳舞翻筋斗全無影響?幸好,我也不可能轉𣊬間拔高,於是決定循序漸進,從一吋高度開慢慢習慣布履,也是有待考證到底我在這空間長成後身量會有多高。怎知被欺負後的第三天,韶衷帶著奶娘到我們家來,說他和家人商量好了,以後奶娘就是我的娘了。我很是愕然,卻在韶衷不甘的眼神下感動了,也求了乾爹,留下了奶娘。到如今,她已和我們一同渡過了六個年頭。
在奶娘身上,我總是能感受到濃厚的親情,可以放鬆得像個孩童被她呵護。這是我前生沒有享受過的,所以也甚是眷戀。我前世生長的家中,父母感情並不好,父親在我幼時離家,長久以來疏於聯繫;母親一人擔起了家,對我們很是嚴厲。家裡一向鮮有溫馨親情,只有發奮用功以求搏得一點讚賞。有時我會忍不住想,也許那段過往,是為了後來要頂替胡酒泉而舖的路?在殘留在腦海的記憶之中,酒泉是父母的心頭寶,享受了八年的幸福甜蜜生活⋯⋯如果沒有阿藍對親情的淡漠,那時目擊飛狐鏢局的災難,母親竟二話不說丟下自己隨了父親而去,酒泉該哭死了吧?後來乾爹對我嚴肅的態度,事事苛求,連我也時時感到承受不住⋯⋯他呢?可能撐得住嗎?
也許我太自大了。爹娘本來就是他的,仇恨亦然。就連霸佔了他整個靈魂與軀殻的我尚能感受到不甘與悲忿,我實在不該低估仇恨能將天真瀾漫的他一夕改變的可能性。
奶娘的手從我額上滑下面頰,按了幾下忍不住皺起眉頭。我輕輕捉住了她。
「沒事的奶娘,算算日子,該差不多過去了。少了點肉而已,在妳的照顧下還怕長不回來麼?」
我站起來走向窗前,傍晚的天色玄藍得像冬日的靛綰花。天上,掛著櫻色月牙,這是這星球的一個衛星,名喚「瑟玉」,不過瑟玉多半是在文本、詩詞、朝庭司天告示中才會見到的字眼。日常生活中,根據一年不同的時間,瑟玉會被喚作「皓月」、「翡月」或者「翠月」。如今這粉櫻色的,自是翡月了。恆界另有一個金黃色的衛星,體積較小且運行速度較慢,大概是比瑟玉離我們遠一些。它出現的時候,就像一面小金鏡照在天幕上,是以被喚作玄鏡。如今玄鏡不在,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凝視著彎月旁邊,一顆如水晶玻璃般的星星。
那顆星在紀錄中有個很長的名字,叫「畢嗒喀拉艾斯特」,一般被簡稱為「畢嗒星」。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聽見時,覺得像藏文,像是「色拉寺」,「喀喇崑崙山」一般的名字,也沒太深究其意。說起來,雖然沒有誰可以證實,但我推測自己來到這時空的原因,和畢嗒星的關係密切。那是因為我到達的時候,正好也是畢嗒星一年一度出現的「彌天期」。所謂「到達的時候」,便是在萬丈溝玄武岩柱前下墜至飄浮狀態的剎那,彼瞬渾身冰冷無力,右臂處卻如被火焯一般疼痛,四周濃煙使我的意志迷迷糊糊⋯⋯也是在那彈指一𣊬間,胡酒泉那些不屬於我的記憶慢慢在腦海裡沉澱下來⋯⋯彼時我在悅叔叔的懷中睜開眼晴,我也再分不清到底自己是胡酒泉?還是阿藍?只知道,天上一點我從未見過的湛藍,在我眼中、腦中,閃啊閃。
我不是天文學家,也不是物理學者,單憑肉眼觀察是沒可能計算出畢嗒星有多遠。唯一讓我好奇的是,一年裡大多數的日子裡,一天中唯一能看見它的時間只有清晨時份晨光之時。呂夫子說,原來那星在被命名為「畢嗒喀拉艾斯特」前,是被稱為「喚陽星」的。每年夏季有三十天左右,它會進入到赤陽之中,透過過濾鏡我們能看見它所呈現的黑點。因此,我認為畢嗒星是我們的內軌星。冬日的時候,同樣有三十天左右它會出現在我們的星幕上,這段時間它會進行一年一度的逆行。便亦是每一年的這段時期——畢嗒星逆行的彌天期──一直聚積遏伏在右臂的寒毒便會發作。
根據呂夫子所說,畢嗒星似乎是唯一和我們恆界一樣圍著恆星運行的星體。聽書的時候,我非常詫異,在這看似古代環境的社會裡,人們已經明白了日心說。呂夫子說,那是姬朝二世仍是儲君時所提出的理論,那時不同意的人很多,連姬元祖也不願意相信,堅決用前朝的「天圓地方墓」來下葬。日心說是一直到二世死後才由他兒子正式頒立的天地論說。聽課那天,正是寒毒第三次發作之後,那也是我第一次想,也許這世界也有人曾到達地球彼端?也許,日本的「前方後円古墓群」文化正是如此忽然掘起的?總之,那天夫子說,姬朝的天文發展史藉在北斗宮裡都記載著。從那時開始,我的心願除了報胡酒泉的家仇,便是查考一下,是誰這般聰明勇敢提出日心說理論。而他,又是否知道到底屬於恆界的太陽──赤陽,距離我的家──太陽系──有多遠呢?
一把雄亮有勁的聲音在門旁響起:「青羽,是醒了吧?出來透透氣吧!剛剛你種下的鳳梅第一次開了花,你不想看看?」是乾爹,正倚在門框上關懷地看著我。
我邊走邊笑說:「要看!今晚何不擺席花下?」
「師父,」韶衷落在身後,低低喊了聲:「是我不好,這幾天本就不該要他操勞煩心。」
乾爹慈祥地看著他:「無心之過,我知道你比我更痛心。青羽都不怪你,和我道歉可沒用啊!」
我回頭調皮一笑:「該罰!罰你把桌椅搬到梅樹下,我和奶娘去準備酒菜。」
拖著奶娘便要踏出房門。乾爹的手輕輕搭在我頸旁動脈處,一股雄渾的暖流在我體內游走了一圈消失無綜。我自是知道,他終究是不放心,但是自從我的《鶻堀密經》練上了第四重「更天境」,自己體內氣脈便產生了排外性,若運氣者和練氣之人氣不同源,練氣之人會消耗自身內力化解外來之氣,不管那是善意抑或惡意,對練氣之人都是傷害。三年前韶衷以為是他的氣功不到火候而害了我,他不知道正是那一次偶然,我才發現自己已破了第三重「從天境」。他一直心存內疚,卻不知道如果運氣助我之人是乾爹,那麼我的傷將會比他造成的嚴重許多。不過,《鶻堀密經》是胡咄葛家的秘密,暫時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正修練它。那之後乾爹和我只能說是我體內的寒氣不能用韶衷練那套《萬象心經》的至陽溫氣淨化,只會弄巧反拙,一直瞞著他。
我望向乾爹,安慰他:「真的沒事,我能感受到寒毒正在歸心包經,今天已是呈紫灰色,再過幾天就全好了,乾爹該相信我。」
ns 172.70.179.9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