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解淳于素行的忿怒,更不理解他忿怒中那絲迷茫和失望。看他步步逼近,自覺要是我仍坐在床沿上他便要揪我前領的時候,我站起身踱至暖塌前,慢條斯理砌起茶來。我實在搞不清現在是甚麼狀況。自從和舅公他們坦白後,我再也沒有單獨見過淳于素行,前兩次到司憲府看望照兒,都是翔陪著的。我怎麼得罪他了呢?
「昨晚以前,我的的確確以為你是前嵇輋王平公子的遺孤。」
「我告訴過你了,我不是。」我對於聽到「平公子的遺孤」這幾個字,已經無語到能平靜面對了。
「可我明查暗訪過!天南地北,就只能是你一個!」
我看著他激動的神態,默然了許久。當一個人砍釘截鐵硬是要以為你是某某,實在是很難以反駁的。
「你⋯⋯你真不是嗎?那你為何要接近我?為何對照兒如此憐愛?」他眼中的失望幾乎要拼裂出來了,我這才醒悟過來。他這些日子對我寵溺的態度,莫名奇妙的親近,莫非全是因為這位「平公子的遺孤」?
「素行,那位⋯⋯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嗎?上次聽你提起過,他該沒有十八歲吧?」我試探道。
「是我先問你的。」他涼涼道,如一陣寒颼颼的風捲過:「你是誰,何以身中奇毒!」
想起在他家書齋門外曾偷聽到他手下滙報有關我的事,還曾說過甚麼「是同一人,已經確認過」。 不曉得是誰「確認」的,又是與「誰」是同一人,他到底已經知道了甚麼?我心跳的澎拜,卻強裝著若無其事:「你既都派人查了許多,難道查不出嗎?」
「你若今天不說明白,實難說服我你真的只是一介寒門考生。你家中那位婦人手中拿的匕首,明顯是域外之物啊! 」
我警剔看著他:「你把我奶娘怎樣了!」
「先回話!我讓你別東拉西扯你沒聽見嗎!?」他語氣中含著即將噴薄的慍怒。
既然打死不會相信我單純是一介儒生,而且他又如此神秘兮兮,我只好把這陣子一用再用的身份,又胡扯一番:「我上次同你說了,我本是洛南人士,祖籍邿門。」我悄聲道:「家父姓尹。」
剎那間,我恍惚看見他眼中閃過一下凌厲,卻旋即散去,疾速如幻覺。
「你的說法我已探知,我要的是證據。你若是好奇,告訴你也無妨。凌波府東緣邊上,闕丘鎮的重宅,本是我府在南方的從屬。我詢問過你義妹的事情,他們查出了太微馨歌樓。」
重宅!塾中去年新加入的學子中,重槐便是闕丘人!他竟是從那時已盯上我了!?
我本來只是心裡琢磨,可素行好像讀懂了:「不錯。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嵇輋王遺孤,追尋若干年後,我查到的線索到銀川便斷了,以後許多年一直沒消息。後來兩年前的季冬聽重宅說起,凌波有位少年中秀才了,因你看起來實在單薄,重宅報上來的是目測十四五歲的年紀。雖說未束髮者本不能應試,我本來不太相信的,仍讓他們去暗查你。豈料一查之下,發現你居然像是受某種毒所煎熬!」
「所以,重槐他⋯⋯是眼線?」我不無厭惡地道。
「也不全是,他們兒子反正也是要讀書的,格德書塾本來名聲就很好。」
「真為難他們了,兒子才多大?便要送到遙遠的書塾作宿讀生。你真讓我覺得整個凌波府就我們一家書塾了。」我忍不住譏諷。
素行沒理會我,繼續道:「你可知,嵇輋王府被滅門後,我跟隨著父親親自去嵇輋了。王府裡橫陳的屍體當中,不少人都中了你臂上之毒。」
這一下猝不及防。我手中顫了一下,茶水踐出了些許。我緊盯著他,卻不知該如何接話。接下來他那一句,更加石破天驚:「你可知,你家中那位奶娘⋯⋯她匕首上的圖騰,在王府中隨處可見?」
我整只茶杯掉落,摔得粉碎。
「你如何讓我相信你非平公子的遺孤?」最後這一句,他語氣咄咄逼人。
我心底狐疑到底他和姬毅平有何關係,困惑於奶娘和嵇輋王有何淵源,更驚恐著淳于素行是否抓了奶娘;但我深知這刻必先應付眼前這人那股不知是怒氣還是深深不忿的情緒。只是我心裡也著實慌張,感覺那個本來一直被強行糊起來的謊言,快要因我從未考慮過的因素而要崩塌了。
「素行啊⋯⋯嵇輋王府也好,尹參將府也好,兩府都已被滅門。你讓我證實自己是嵇輋王之後也好,或證實是尹府之後也好,我若無證據證明不了,那應當兩方都不成立。你為何只執意相信前者呢?除了那半枚你該早知道的玉佩,我身上唯一的證據就是母親留給我的劍穗,當日亦已留下在馨歌樓了。除此以外,背著家恨,你還想讓我怎樣?我要隱藏都來不及,難道你還想要在身上把我尹府上下的名字刺在身上嗎?」
素行再次直視進我眼睛,那眼裡閃動著如月照寒潭般的幽光,忽明忽暗。我完全無法估摸他心裡所上,背上寒出了一身疙瘩。
「那我直接告訴你好了。第一,龍苓將軍府與尹參將府的滅殺,並無人用毒。」
我心想:『你的眼線可真是遍佈天下啊。啊!啊!?莫非!』
我隱約覺得有個謎題的龥匙已被我提到手裡,可是心中這下「莫非」還未莫非到些甚麼出來,隨之而來的,是素行今晨帶給我的,一個賽一個驚心駭神,叫人措手不及的消息:「第二,我仔細探查過了,尹參將共兩子三女,他府上女眷多,當年滅門後沒甚麼人清點數目,唯一能確定的是,兩位嫡子,浴血身亡。」
所以,就是說⋯⋯即便尹參將確實有孩兒有幸為人所救,那也是能是女兒。知曉這一點,我心中千頭萬緒飛竄,無法平復。我亦無法再冷靜面對和我只一几之遙的素行,倉惶站起退開數步。
他知道洛南的事,太多了,太仔細,且也太迅速了。從帝都快騎去洛南,光路程起碼得大半個月吧?來不及深思這些,來不及心寒,來不及揣測,亂中我只想到唯一脫此困局,卻是不顧後果的辦法。
我伸手拉了拉外袍的領口,扯緊了。低眉斂目,只敢看著他雙足,手握成拳強自鎮定,嘆了口氣,柔聲道:「莫不成,素行你今晨出其不意的闖進我卧室來,看到如此這副模樣的我,還深信不疑我是男兒身?果真那樣⋯⋯我得反省一下了。」
「你⋯⋯!甚麼!你⋯⋯居然!」他瞠目結舌,如我適才一般猝然站起,狼狽倒退了兩步方站定。顯然,他從未想過我竟是如斯回答,含糊地吭哧半晌,竟無法應對。
我也只好尷尬地站著,所謂「敵不動我不動」,在他未開口出招前,我決意不回話。
因我倆各自退開了數步,這距離足以讓他上下打量我。看見他憋氣憋得雙頰漸染上桃紅,我越發不自在,俯身去撿地上瓷杯碎片,一縷碎髮從我耳邊滑落。
他忽然觸電一般反應過來:「你⋯⋯要不要先⋯⋯先梳洗一下。」
我心裡翻了個大白眼⋯⋯然而面對這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人,我卻不敢真把這白眼反到雙目來。仍舊努力保持著風度,我把碎片置於几上,再意味深長地盯著他:「都聊這麼久了,如今揭穿了才忽然說要梳洗,實在矯情了點。今天若非你步步進逼咄咄逼人,我也不至於要坦白。我盼你當作不知。」
我是故意「盯」著他的。本來我可以繼續以女生姿態輕柔軟語甚至真的矯情地梳洗一番,搏他心軟。可是,似他這般著重君臣之禮恪守倫常之人,會怎樣處理我這欺君之徒?難保因思想迂腐,便真捅我出去。我不想他壞事,必需把氣勢扳回來。
「你⋯⋯」他皺眉:「你硬要擠身朝堂,所欲為何?」
「那年慘遭滅門,我們一邊要隱藏行踪,一邊想查這毒的來歷,卻全無頭緒,亦因此失去了一個江湖朋友。我思來想去,覺得帝都乃滙天下能人異士之地,要查毒之根源,找解毒之法,來這裡最適合不過。」
「到星圖來是一回事⋯⋯你一介女流,有必要欺瞞天下人,冒天下之大不諱標奇立異嗎?」他齜牙瞪眼。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W2gJf8B3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