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太子,好像有點太率性了?」眼前這情景實在有點滑稽,我暗覺好笑。
「嗯⋯⋯」想來韶衷也沒料到會如此。「咦,我好像看到我表兄了,你看,就是台下在招手那位。」
「他在招秦侍郎吧?」
「對,太子來了,總不能拖著不開始抽籤分隊。我表兄在內廷當兵衛,雖然供職不高,卻因他是姜太傅孫兒的原故,認得不少人。他與先帝的兩位皇子師承同一個武學師傅的呢, 是我們今屆的對手,你可得要留意他啊。」
「你與他較量過麼?比起你如何?」我打探問。
「我與他還沒打過,倒是前些天弼王一時興起抓了我倆陪他練武,能看出一點底細。只是不知他有沒有刻意隱瞞,若是他顯露出來的有他七成功力的話,我想他未必勝得了你。」
「你若是對上他,會讓他嗎?韶衷,我始終替你憂心。姜家是何等人家,他們會允許你的光環大於他們嫡系子姪?」
「我說你明明一直是個開明之人,怎麼說到嫡庶之別時總是這般在意呢?」
「我自己待人自是不在意的,卻不知旁人在不在意!這不都是因為你,我才會如此三番四次掛在嘴邊嗎?」
韶衷看著我,似是有點欣慰地溫柔一笑,然而語氣卻異常堅定:「我當然不會讓,身份地位又如何,我只要堅持做好自己,不違心而活,懼他作甚?小榷,這可是我從你身上學來的。」
我仍在深思。按照以往被電視劇和小說涂毒出對宮鬥的認識,我故然會擔心他。可他說的也沒錯,姜府要是真在意嫡庶,何必扶植弼王?他是今上的庶弟,喊太后一聲母后,可知曉前朝秘辛的人都知道,晏佑雍公子的身世實在不甚光彩。那時先帝晏佑雋還未封烈王,在姬弘帝軍中湛露頭角,初被重用提至少尉時,他父親不知哪來的膽,把姬弘帝挑來送他新愛將的侍妾染指了,生下了幼子雍。晏老爺畏妻,府中無妾,是全星圖都曉得的。即使晏家不可能大張旗鼓宣佈幼子是兒子的侍妾所生,可是按照夫人那時的年歲,且經常出席帝都中貴婦聚會而未覺有孕的種種蛛絲馬跡,幼子非夫人所生是釘在鐵板上的事實。只是為誰人所生,大家都不得而知。當時母親和我說,雍小少爺的生母是一位玲瓏可人的小姐姐,年紀也不比當時仍是少尉的烈帝大,為了不礙晏夫人的眼,被先帝安排著送到玥貴妃宮中,也曾和母親相處過一些時日的。
一個連妾生都算不上的庶子,在我對陰險詨詐詭計百出的宮延的認識,要麼早被折磨死了,要麼就是要密謀造反的角色。可是,從韶衷口中數次聽他談及這位小堂表舅,弼王的相貌和性格都如陽光之子般,明媚爽朗。是哪裡出了問題呢?是他深藏不露,還是我過分自我沉醉於幻想出來的爾愚我詐之中?
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我對上帝都,對入朝,是恐懼的。那是一種根深埋植的恐懼,一種自問自己能力怕周旋不來,恐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潛意識怯懦。如今想來,其實一切都是源於那些小說對宮鬥宅鬥描述樂此不彼,折磨人的法子一本賽一本層出不窮,最毒婦人心卻一個個腦袋猶勝瑜亮的橋段⋯⋯是這樣嗎?烈帝和今上都對弼王愛護有加,姜太后至今未弄死因姦成孕所出的妾生子,是因為,其實天子世家沒那麼可怕對嗎?是我作繭自縛庸人自擾了?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無論如何都是只能勇往直前了。韶衷既說了不讓,那我也當全力以赴。
談話間,秦侍郎已經步下了那該是貴賓專用台的第一層,朗朗讀完了今屆賽制。許多武舉人看似不大明白箇中精妙,卻因每人都有機會戰上幾場,都甚為興奮。有侍衛從銅鑼後方,台中間的通道推出了一幅大草板,上面用線劃分成八格;另有一張小几被抬到草板旁,上面是一隻豎立的多角木輪,且伸出一只小臂,一看便知是攪珠抽獎用的那種迷李摩天輪似的木輪的粗糙版本。
秦侍郎朗聲道:「現在即將進行抽籤分組儀式。本屆有三位考生並中文武舉人,為了方便戰鬥試初選的時間安排,這三位考生直接編入辛組,其餘四十五名考生的名字已經放進此箱中,按照名字跌出的次序編入組。現在開始。」
周遭突然起了一點小哄動,有些人擠著湧上前方看個清楚,也有些似乎是被兼考文試武試的三人驚到的。甚麼「何方神聖」,「倒想結識!」,「挺囂張的⋯⋯」一句句飄進耳內,我忽然想起了淳于素行那張生氣的臉⋯⋯
其實,我是真的只是打算來陪跑罷了⋯⋯真的是囂張麼?
台上有人開始攪動木輪伸出的木臂,一個一個小圓球從箱中次第滾出。
「甲組,南門府程振堂⋯⋯銀川郡冬斛旭⋯⋯」
每喊一名字,侍衛便從球上撕下名字的紙條釘在草板上。我先是怔了怔,回過神後用手肘輕撞韶衷,有點索然無味:「那我們今天根本用不著來呀!我們的不都已經定了嗎?」
「你傻呀你?準考牌你拿了嗎?等一等吧。這抽籤不過是一個過場儀式,在眾人面前抽以顯公正罷了。不然按你這思路,人家一早定了豈不更省時?大家來拿塊牌報個到不就行了?」
「⋯⋯」我嘟起咀,沒答理他。他大概許久未見我耍小性子,看著我的眼神忽然燦燦地閃了兩下,寵溺中帶點啼笑皆非:「你今天怎麼喇?突然如此沒耐性?我記得你小時候就如此,凡是沒你份兒的事,多聽一句都不願。就是愛裝冷酷。」
「我在裝嗎?我怎麼不覺得。」奇怪,我的長相分明就有點嬰兒臉,明明是不笑也該挺逗人的才是,也不知道怎麼別人都愛說我「總是冷著臉」。
「乙組,琅邪郡郎冉㬢⋯⋯」
韶衷扭了脖子去看,卻像忘了這不過是個釘釘子的步驟,沒看到人又訕訕回轉頭來。我道:「怎麼?是認識的人?」
「不是,就是聽弼王說起過他,這姓郎的在江湖上甚有名聲。」
「以往出外遊歷,卻好像沒有聽說過他?」
「自然,琅邪郡臨海,你遊歷時一般選的都是往山裡跑,要不是這次上帝都之路,經近畿運河最為方便,你怕是也不會到太微去吧。我一直沒問你,小榷,你畏海嗎?那次取道太微你也沒有去觀潮之欲。」
「不是。」我沉默了。我當然不畏海,我可是在沿海之地長大的。我喜歡挑山地歷練,固然是因為我喜歡山川之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站到海邊,徒添對遠方藍星的思念。我覺得,我在這世界活得挺好的,思念甚麼的,愁善感甚麼的,能避免就避免的好。
我安靜聽了一會,沒聽到有其他熟悉的名字在這一組裡:「他該會晉身吧。」
「我也不知道。名聲跟實力不一定掛勾對吧?所以我才對真容有興趣啊!」
「丙組,帝都星圖薛如丹⋯⋯⋯⋯帝都嵇輋鄯譽歌⋯⋯」台上繼續喊著。
前方的鬧哄哄又斷斷續續漫延過來:
「這組挺強的呀!」
「前朝遺臣之後啊!」
「噓!別胡說!人家薛仲將軍還在為晏家效力呢!」
「可惜一直被曲家打壓啊⋯⋯這薛少爺便是考中了,還不是被曲家手指這麼一弄,就把他⋯⋯啊!你為何捏我!」
我忽然覺得這樣聽著別人的八卦原來也聽到不少消息,怪不得那麼多人不挖牆角,直接去酒樓吃花生了。我低聲道:「幸好我們不用經歷這次抽籤啊,這樣被人論來論去實在不知論出些甚麼來。」
「你怕人家議論?」
「當然怕!我最討厭別人總愛說我使了手段高攀。」
「那你好好把實力展示一下就好了。小榷,你最大的弱點,是你的自卑。你但凡對自己多一些自信,便不會輕易為旁人的三言兩語所動搖了。」
「⋯⋯」他語氣真誠,聽得我一陣哆嗦。果然知我者莫若斐家大少。我不想糾結於這話題,沒心沒肺地道:「你說我要是抽進了這一組,多半便晉不了身了吧!一位武將之後,一位城中話題大熱人選,還可能是為復仇而來⋯⋯」我瞟向他:「可是,和你一組,其實我的機會也減半了啊!要勝過四人⋯⋯要是姚公子或者那須公子被抽到我們組,我不就沒希望了?」
「雖說是城中熱話,可我們都不曾真正見過他們的功夫啊!未戰先認輸實在不太像你了。」
「我⋯⋯我⋯⋯」我支吾無言。難道告訴他,這兩天我先被淳于素行遞著了我潛行,再被遠表舅拆穿了真相,我現在實在是對做甚麼事情都沒有把握好不好⋯⋯
「你別裝可憐,我不會讓你的,你自己努力!」
「嗤!我要你讓了嗎?反正我從來打不過你,怕是你想要不留痕跡地讓我也難不被發現。況我也不抱必需晉身的想法,你便是要讓我也不承你的情,要讓讓你表兄去!」
「怎麼又繞回這話題上去了!」他無語。
也許是這抽籤過程實在與我無關,我沒太認真在聽,一邊和韶衷說著話,我眼睛也百無聊賴地四處看。忽然,眼角瞥見太子殿下雙腳撐直似是想站起來,復又坐下,但微微正了身,似是有甚麼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似乎是看著主觀禮台下一位身穿銀白勁裝,身材挺拔的中年漢,我認得,剛才他進來後曾和韶衷那二代表兄打過招呼的。
「欸,韶衷,台下穿得一身醒目,束袖白衣那位,是甚麼人?」
韶衷也循我看的方向看去,道:「是兩位皇子的武藝師傅,也就是表兄的師傅,有傳說是耀爧庄的外姓弟子,不知幾分真。不過⋯⋯」他眼睛瞇了瞇:「他既然來了,那麼⋯⋯」他俯到我耳旁細語:「估計今上也悄悄來了,這位景爺,他不編入朱雀衛,卻是最最接近今上的貼身侍衛呢!」
噢!所以,剛才太子的舉動,未必是因見了師傅,而是見到了皇帝?我左右張望,韶衷忍俊道:「別看了,今上既微服而來,你從沒見過他,如何能認出來?」
「和一位皇帝站在同一個空間裡,能不興奮?」我斜睨他,含著「你到底懂不懂」的意味。
「你今天實在處處不尋常,總流露著小兒情態。」
我調整一下面部表情:「是麼⋯⋯唉,都怪我這幾天一直在逗淳于府那位小公子呀!」暗想:還不止呢⋯⋯這幾天我在淳于素行面前好像也一直如此肆無忌憚⋯⋯
「不要緊,我好久沒見過你這般隨性,這樣也不錯。」他含笑。
「⋯⋯」我看著他,記不清今天在他面前是第幾次無語。是他的寵溺讓我無語,也是在思考緣何我今天實在如他所說,過於隨性而不自知?「那,韶衷⋯⋯你,有見過今上嗎?能認出來不?」
「我也沒有。」
「哦⋯⋯」
不知不覺,大草板上已釘滿了,各人都被分了組。因為那幾位城中熱話,我實在不得不在意他們。紫微府姚亦敏和韶衷的表哥姜泰暉被編到戊組,羅舟郡那須玄海則編入了庚組。和我們同組的,除了另一位文武齊考的,來自赤鳥郡的蕭步遒,另外三位是來自南門府、大角郡和靈武郡的。
秦侍郎的聲線再度朗朗響起:「請各位舉人稍等,待準考牌按大家的小組分配好,再喚你們前來領牌。現在先交待一下武試安排和比賽守則。」
終於講到關乎我們的事,韶衷和我往人群那方靠去。因為在開始抽籤之際,關心之人已經移步了,剩下在外圍站著的多半是馬伕,隨從之輩,我們一移動,好幾人都投來了疑惑並指謫的目光,大概是以為我們是遲到的,覺得我們不太尊重這儀式吧。我臉微微擦熱了,韶衷索性拉著我衣袂急步往前,站到了西席邊上的姚亦敏和鄯譽歌身邊。
姚亦敏微訝:「斐兄、伏茸兄,怎麼現在才來?」
韶衷速回:「他怕擠。」
我差點沒被嗆到:「喂⋯⋯你!」
「乖,別吵,聽安排。」
「⋯⋯」我的臉大概從微紅變成了翡檎般紅了吧⋯⋯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用這般哄小孩的語氣跟我說話呢⋯⋯
武試詳情無論如何得聽,我專注起來,倒便忘了這短暫的窘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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