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我趁照兒睡著了,匆匆趕回平寧公府拿朝廷頒發的武舉人公函。由於沒打算逗留,況且這時辰平寧公和遠表舅該仍在宮中或翰文閣中,我進門後沒有通報直接便往廂房那邊走,卻不其然聽到石山後的廣場上,翔訓斥僕人的聲音:「說!到底怎麼回事?我從未見過那錦盒,到底是誰動過裡邊的東西!」
聽到「錦盒」二字,我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大氣不敢呼。如今這形勢,有點像我真的在盜聽甚麼機密似的。
「四少爺,這都是大少爺吩咐的呀!小的們哪敢亂動表小姐房間的東西呀!」
「那錦盒呢?是哪來的?」
「是大少爺自己放進去的。」
「⋯⋯」翔愣了:「裡邊的東西這麼珍貴,大哥有說為何要放桌上嗎?」
「沒,沒說。只是已經放好幾天了,昨天阿剛去請示過要不要收回去,或是放到別處,大少爺說反正東西不是他的,就先放著在裡面吧。而且他還說,表小姐生忌快到了,之後房間必要仔細打掃一番,到時再看要放哪吧。所以我們都不敢再碰了呀!」
我也愣了⋯⋯那錦盒裡放的,莫不是母親的玉環?遠表舅那次問過舅公後,始終捨不得把玉環送去陪葬,於是找出了母親繡的一方錦帕,然後把玉環擱了在清容閣嗎?
不知為何,聽見了這消息後我心中竟感到火炙般難受。明知自己不該在府中做偷偷摸摸的事,卻在難以抑制的好奇心驅使下,忍不住繞到清容閣。
左右看清楚確是無人,我輕輕推門溜了進去。這是一所帶點異國色彩的房間佈置,用色大膽鮮艷,且用上了不少天藍薄紗懸掛空中。記得母親曾說過,新月西域諸族拜山為父,拜水為母。每每到了創天祭典日,各族王君及王子們都要自子夜起爬上子暮山巔,到晨㬢初現之時開始祭禮,至金黃盡褪天空澄藍時止。在子暮山巔,浮雲總是壓得很低,讓人有一種錯覺,彷佛伸手就能觸碰天空。漸漸的麓華氏養成了一種習慣,喜歡掛上層層蔚藍輕紗於房中,還掛在伸手能碰及的高度,好像這樣便是把一顆顆尊天地敬山水之心收藏到一室之中似的。
在洛南彥水曾經的家中,我們也佈置了這樣一間房。那不是誰的寢室,單純是母親為了記念我外祖母,即是姬朝末代皇帝弘帝寵妃玥貴妃,舅公麓華敭的妹妹麓華倩而置的。小時候,我最喜歡在那房中聽母親彈琴,覺得那般虛幻的佈置下,越發襯出她仙子般的美態。如今看來,那房間和清容閣原來有諸般相似之處。
越過正廳,我一眼便看到一方矮圓桌上,放著和昨晚素行手握著的一樣的錦盒。我躡躡步近,打開錦盒時手還抖顫著。直到那只小時候見過的白玉環映入眼簾,我還是一臉的不可置信。這一瞬間,我竟然心起了邪念。摸了摸心上壓著那只玉環,我真想把它們調了包,把母親的玉環據為己有。不是說,原來送玉環來的那人,說了是要留給我的嗎?那即使是拿了,也只是拿回我的東西吧?
我手上握住韶衷買來的精緻白玉,躊躇許久終是無法做這違心之事。說來也是好笑。若是這玩意是昨夜在淳于府所見,我大概不會細想便偷天換日。明明是同一個動作,為何我會覺得那樣是理所當然,如今卻於心有愧呢?
悄悄退出門外,一回頭,撞上了一面牆。我大駭,手中玉環甩手掉下地。眼前這面牆也來不及反應,到得他迅速俯身,白玉已碎成兩半。
「你!怎敢!」這人抬起頭,眼中火光拼發,在忿怒和惋惜中,我又捉摸到那一絲不尋常的溫柔。
「大哥,不是的,你聽我說⋯⋯我⋯⋯」可是,我能說甚麼?是的,我是沒偷,可這鬼鬼祟祟從別人房中出來,又算是甚麼一回事?
「你⋯⋯到底是誰!」遠表舅站起身來,情急下捉住我的手。他收斂了怒氣,聲音壓得低低的,卻依然聽得出語氣中一絲焦灼。我手足無措,既無法為自己辯護,也不明白他何以不問我為甚麼要偷玉環,卻是問我是誰。
「我⋯⋯我⋯⋯」
「青羽?你果真是青羽嗎?」遠表舅俯身在我耳邊道。霎時,我腦海如被雄鐘轟得一片空白,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我呼吸變的極度急促,好像心都要蹦出來了。
「哥!你在幹嘛!你今天這麼早下值?怎不說一聲?我也正想找你呢!咦,榷弟?大哥你為何抓住他?」翔的吵嚷把我拉回現實。我總不可能就這樣啞口無聲。是,我是沒想過到了星圖後連試都未考便愚蠢地暴露了身份。可是,回想自己到帝都這些時日,確實是心緒不寧錯漏百出,一點都不似在寧波時的從容淡定。自從遇上了遠表舅和翔,我幾乎全身都是破綻。
我低低地,討好地道:「遠表舅,抱歉我瞞住你們騙了你們。容我待會再向你解釋。」
遠表舅略放鬆了力氣,把我的手放了下來,卻依舊握著我手腕。他向翔道:「我沒下值。早上碰見了羿遙,說這傢伙要在他府上多待一天,託我回來找找他的公函帶回去,誰知他自己回來了。」每說到我,遠表舅的眼光隱隱射來,像是責備,也是不忍。我心抱歉的緊,不由得嘆了口氣。
遠表舅回頭關切問道:「你和羿遙吵架了?」
「遠表⋯⋯咳⋯⋯大哥,你想多了。我昨夜有告訴過他我要回來的。」
「那今夜還過去嗎?你連吟心都不顧,卻去照看他兒子?你們關係有這般好嗎?」
我啞然失笑。遠表舅這架勢,真像是怕未成年的女兒在外面結識了男朋友一般。隨即一個激凌⋯⋯這⋯⋯這莫不是他以為我和淳于素行有甚麼特殊關係嗎?
「這⋯⋯大⋯⋯大哥莫要誤會,我是答應了他,但和他沒⋯⋯沒有關係啊,是照兒需要我。我保證明天回來。」
「明天回來,你把事情好好說清楚。」
「⋯⋯」
「哥,你怎麼啦?是榷弟做了甚麼事嗎?」翔大概聽得一頭霧水。
「今天且不說,我還有事要回翰文閣,明晚你我再聽他自己怎麼說。」
「那⋯⋯」翔眼神瞟向我,隱含憂慮,仿似在問我是怎麼得罪了遠表舅,我無奈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好吧,這事聽起來麻煩,就明天再說。可是,」翔一臉凝重地續問:「哥,秀姐的玉環是怎麼回事,為何突然找了出來?」
「碎了。」遠表舅聲音無波欄地道。
「甚麼!誰敢!?」
「別追究了,碎了只玉環,換來更珍貴的事物,便是父親也定然不追究的。」他說『更珍貴的事物』時,又瞅過來看了我一眼。我心微暖。
「別開玩笑了哥!姑姑的東西,秀姐的、青羽的東西,爺爺親手雕磨的,碎了你還不讓我追究?」
「沒開玩笑。」遠表舅『哼』了一聲,放開我手便欲邁步。
「哥!」翔氣急敗壞⋯⋯
「大哥!」我捉住遠表舅衣袂⋯⋯終於說了:「那個,不是那個。」
他皺眉回頭盯著我。我嚥了下口水,重申道:「你手上那個,不是裡面那個。」
他沒有回應這話題,臉上終究流露出釋懷的情態,然後不冷不暖地拋下一句:「你好生整理一下,明天仔細全盤道來。」便轉身離開。
待得遠表舅走遠了,翔仍是一臉迷茫:「榷弟,你確定你沒有得罪他吧?」
「我不知道。他是真怒了吧?」
「我也不知道。說怒也不像。可是你到底做了甚麼?」
「大哥不是發話了嗎?給我時間容我好生整理一下,明天定與你們細說。」於是我也急步逃離案發現場,飛速向落英苑走去,獨留翔一個在後面咆吼:「喂!你們怎麼這樣!教我輾轉反側怎麼熬到明天呀!喂!我秀姐的玉環碎了是怎麼回事!喂!!!」
我暗暗好笑,又忍不住焦慮。若是麓華府知道了真相,到底對我要做的事有甚麼影響嗎?他們是我在這世間血脈相連的親人,我,可以信任他們吧?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1POSCVj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