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聽到雅室外傳來了響動,我讓小慕戴上面紗,鑽到能看見大廳的欄杆旁湊熱鬧去。果然如韶衷所說,今夜樓裡聚集了好些作勁裝打扮的人,看來都是近日到達帝都的武舉人了。瞧那「嘖嘖」聲傳來的來源,乃在戲臺邊一方約五尺寬的屏風旁,一位劍眉星目氣宇不凡的少年正爽朗笑著。他穿戴不奢華卻甚是精細,一身乾淨的白紵交領勁裝,腰繫赤色革帶,上鑲一枚白玉,遠看彷似他腰間盤龍的目珠。只見他一手拍在身側人的肩膀上道:「你這畫的,可是近畿河源紫微府的景致?與我嵇輋青虞澤畔的蘆花,倒是相似。看來亦敏兄不只是劍術上造詣非凡,畫工也練得上佳啊!你該在文人雅士中也搏個名聲才是!」
「譽歌兄過獎,這只是小弟閑時消遣的玩意,課本典籍我從未讀得上心,那敢跟文士比較?你看,我這不是連個字都沒題上嗎?」
這位亦敏公子,生了一對誘人的丹鳳眼,面如溫潤美玉上用水墨勾出輪廓般鮮明,那白皙的皮膚,該要比我這女子還要透明三分。說來,他一身青黛色的廣袖襜褕,若是摘下配劍,倒真像是一個斯文儒生。
我問身旁的韶衷:「青衣的是用劍的姚公子,白衣的就是那被懷疑是姬氏血脈、沒出色的鄯公子?」
韶衷噴笑:「你這結論下得太早了吧?你自己不也沒直面與曲家起衝突?怎麼還好意思說人家沒出色?」他拉著我邁步:「走!我們也去湊湊熱鬧看畫去!上次聽聞姚公子會作畫,我就想你大概會想和他交流交流,今晚倒是個機緣,他居然就即席揮毫了!」
「早聽聞齊賢館是卧虎藏龍之地,在這裡嘛,是切磋也好,是賣弄也好,都能搏得好名聲。只是我今天本就只是想出來逛逛看看,實在沒有交友的心情,且吟心也該累了,我們回去吧?」
世事真就那般巧合,本來樓內既有絲竹奏樂,廳中也明明一直笑語喧嘩觥籌交錯聲不絕,卻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彷彿大家都約定好似的一切雜聲都停頓了下來,倘大的酒樓竟剩下我的聲音。雖然聲量不大,可武功底子上乘的人,肯定已經聽見了。
果然,瞬間我感應到從偏殿內投來的目光。我迎上,看見一位左頰上掛有長疤,黑革布蒙著左眼的男子彷彿在審視我。他左旁的櫈上放著一頂笠帽… 右側背對著我的,是一纖細少年郎的背影。他對面坐著一個眉目清秀,作侍女打扮的姑娘。與他目光相對片刻,他便把頭扭轉開去,我卻明顯見到他帶著玩味的笑意。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被撩得癢癢的感覺。這位該便是翔和韶衷都提及過的那須公子吧,果真是的話,那他的實力不容小覷。偏殿距離我如今站的位置甚遠,而明顯地,他是偏殿中唯一聽見了我說話的人。聞說他一直用笠帽面紗遮面,大概是因為臉上的傷吧?剛才雖只一瞥,卻覺得縱使那傷從上而下劃破了他的臉,卻並沒有猙獰的感覺,他整個人還是散發著一種清風霽月的豪邁感。
「在下實非賣弄,若公子不嫌棄,是否願意出來指教一下?」一把清亮的嗓子把我思緒拉回場內。
慘了!這下若我應了,倒顯得是我在製造讓自己出風頭的機會似的;若我不應?⋯⋯下意識又撇向那玄衣蒙眼男子的方向,只見他自顧自和身邊穿缊袍的少年聊著,不知怎地我心裡來了氣,頓時覺得面子丟不得,便大方走出去。果然,他的眼光瞟了過來,就只一瞬。
「指教倒不敢當,可是以畫會友,未嘗不可。」我朗然道。
我把小慕帶到一旁人群較疏落的地方坐下,便和韶衷走向人堆裡。
「姚兄,鄯兄!」韶衷先打的招呼,他們以前該已認識過了。
「斐兄,剛才說話的公子原來是你朋友?」姚公子有點訝異。
韶衷應道:「正是我師弟!」
我抱拳致歉道:「姚公子,鄯公子好,在下姓伏茸,剛才實在失禮,姚公子勿要記在心上。」
姚公子抱拳,卻不置一詞,伸臂引向絹素屏風上的水墨畫道:「請賜教!」
我想,他心裡始終是驕傲的。剛才我這般諷刺他在賣弄,還隱含不欲結識之意,自然不會給我好臉色。本來只是我自己心情欠佳,想早早回府,實在沒有奚落他的意思;只是如今再解釋,便顯得造作了。我便上前看畫,作風是中國明代才出現的意筆畫,與我練的是同一派系,是這世界的偏流。
白絹上是一幅遠山近景俱在的山水畫,前方花卉之相,和地球上文人雅士皆愛的蘭花甚像,我卻不曾記得在臧疆地域上見過此花。花畫得婉弱,草勾得剛勁,該破該立的一條條毫不馬虎。花生長在泥潭淺澤中,水墨深淺層次變化恰到好處,確是出自平素有練習的人之手。沿著淺潭入溪,兩旁石壁峭立,一路引到畫中遠景去。山中雲霧繚繞之後,隱弱可見點點星子散落。噢?這畫畫的,竟是夜間嗎?倒是不覺得他故意著墨於此。我細看星子分佈,呈現的正是此星球星幕上的北斗星狀,便了然一笑。
「姚兄好志氣!」
他看著我,並不訝異於我看懂了畫中喻意,對於我露出讚賞的神色也顯然甚是欣喜,剛才的刻意疏離也就沖淡了些:「可惜我自幼無心文字,此畫既成,卻並未題字,終究是美中不足!」
「姚兄,若不嫌棄,可容小弟賣弄一下?我保證不失禮你這佳作!」我用俏皮語調道,並刻意用上『賣弄』一詞,希望藉此減輕剛才的不愉快。
果然,他爽快笑道:「乃我之幸,伏茸兄,請!」
「只是…」我悻悻問:「在下孤陋寡聞,姚兄家鄉的這花卉,在臧疆中原地區似乎不曾見過,聽鄯兄所言,此花可是名叫蘆花?」
「此花確與源自西域、盛產於嵇輋的蘆花同屬,只是色澤通透,近似透光的品種,只見於近畿河的源頭,是紫微府獨有的湛蘆。」
我接過鄯公子隨心遞來,還沾著墨的筆,是剛才姚公子畫蘆草時所用,筆毫呈淡黃,腰肚處顯灰黑,毛身粗糙,竟是一支長峰的純石獾針毛筆。看此畫所成,起碼用了三支不同特性的筆,卻是選了一支易散峰的長峰筆給我?我目光和鄯公子對上,他眼中閃過一絲慧黠。想來他非惡意,卻絕對不是無心。他既不是士子,那並不是要測試我寫字的造詣,而是在試我內功吧?
藉著在墨台上再沾墨之際,我轉動筆桿將筆峰掃尖。走到白絹前,凝神細想片刻,運氣把勁凝聚到長峰筆尖上,令之不散,盡量以行雲流水般手法不滯留,以硬毫筆書出小楷行書的柔勁來。
『嬝嬝湛蘆、草中鶴也
遙遙京路、心所繫也』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ZJEIhTUcE
我剛放下筆,便聽姚公子讚道:「謝伏茸兄,一語道出精髓!這下我可捨不得送人了!伏茸兄,是有否帶閑章?可否為小弟印上?」
我欣然笑道:「承蒙謬讚!」
我掏出閑章蓋了,並落了款。完成後,滿足地再次睨向偏殿方向,只見那玄衣男子正準備離開,心裡竟有點失望。是看不上我露的這一手功夫不成?可是,明明就連鄯公子,嵇輋的武解元,都沒掩飾得住讚許啊!
「啪」!「啪」!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kTP0tZAZB
雅間那廂傳來了清脆掌聲,伴隨一把低沉溫潤的聲線:「榷弟,不錯啊!」
聽到這聲音,又彷似有一股暖流浸染我全身,說不出的舒坦。可是甫見到淳于素行,更重要的念頭閃過!我全身一震:遠表舅不是說,凝貴上嬪深知烈帝一生最愛一直是我母親,便托她兄長向平寧公府求個母親生前之物,隨烈帝入皇陵,以慰他終身思念的遺憾嗎?說是,明天便要將母親的玉環拿給淳于素行?
不行!如此一廂情願,我父母同意嗎?我同意了嗎?便是烈帝多愛母親,雖說烈帝是個稱職的好皇帝且我並不討厭他,但這事,我不同意!
淳于素行越眾而出,眼神中帶點莫名其妙的寵溺地向我點頭,對姚公子道:「兄台好雅致。不知你這屏風,是否準備置於樓中拍賣?剛好吾兒書房中還缺塊屏風,這樣,我開個價,五千兩銀子,你直接讓予我吧?」
淳于將軍在帝都中誰人不曉?這一下令人嘩然的舉動,令滿堂的人都湧了過來看熱鬧。姚公子和我都莫名奇妙。他畫工雖好,卻不是名家大師,平素買一幅字一幅畫,上品的也就七八百兩銀子,怎麼他一出手便是個揮霍的價錢?
「公子,這… 不必要吧…」姚公子有點語塞。我心裡對他的耿直生出幾分好感來。
「我覺得值得。挑予吾兒的東西從無劣品,況且,承如榷弟所講,這畫中志慮高遠,以孜策勵他學習也合適。」
姚公子的目光向我飄來,不置可否的模樣。我不清楚淳于素行這舉動的用意⋯⋯他若是賞識姚公子,以淳于府的規模難道不可招攬他?不是更能助他在帝都立足?然而人家雖露了一手畫工,終歸是個武生,他又未見過姚兄展示功夫,無原無故又怎會要提攜他呢?難道是我想多了?他真的只想買一幅屏風?
姚公子初到帝都,大概是見此人一襲華服周身貴氣,不敢得罪了,一直求救地瞅著我。
我姑且上前試著應對:「素行兄,這不妥吧?你看,姚兄又不是畫師,你這樣隨便一說,他肯定明天就聲名大噪,你說要是別的高門貴族找他畫畫,他畫是不畫?他來是為武科舉,可不是為當畫師而來。」我一頓,看著他神采飛揚的臉,越說越沒底氣:「這樣吧?你用一個合宜的價錢買了,何必把人家置於窘迫的處境呢?」
他躬到我身前與我平視,低聲道:「小榷,我這不是因為你麼?他的畫好,你的字也好,加起來不當翻倍?」
他叫我「小榷」?我和他很親嗎?我傻了眼,說了一句更傻的話來:「那我寫一幅給你就好,你是要畫的話我也會畫,何必在此弄得滿堂皆知?」
他笑得開懷,一手搭上我肩頭道:「好。一千兩買了這幅屏風,然後,你擇日來我府上替我寫一幅字畫。」
吓?原來他的目標是我嗎?他在刻意提攜我?想到母親的鐲子要交到他手上,我正好趁著進府查探一番,遂答應了。
韶衷不著聲色把我從淳于素行身前拉開,他顯然有點生氣,卻沒有插手的餘地。拉著我便要離開:「你剛不是說吟心累了?走吧!」回頭匆匆拋下一句:「諸位,先失陪。」
「欸,且慢。你說的吟心姑娘,可是旁邊那位?」
我大駭,趕忙看吟心的方向瞧過去,見她還好好的端坐著,身後卻立了兩名淳于府兵,我心亂了,恨恨的回視他,低聲道:「你想怎樣!」
「看來她是你的弱點?小榷,她是誰啊?」
一呼一吸間,我先平復一下心情⋯⋯實在啄磨不出這背後的用意,只是我深知,自從踏進帝都星圖,本就像闖了虎穴,怪就怪自己不該掉以輕心。可是,淳于家到底知道些甚麼?
我涼簌簌地道:「是我赴帝都途中認的義妹。」
「是嗎?」他目光在我臉上巡視數遍,忽然又戲劇性地若無其事地說:「我先告辭了,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又向一旁候著的館主說:「屏風先放著,改天我差人來拿。」然後遞了張銀票給姚公子。「公子,願你能得嘗所願,報效朝廷。請笑納。」
我心裡又驚又氣,卻只能看著他帶著府兵離去,卻發作不得。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4vnwKyf5Q
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uq3edccY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