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間,靛綰花已凋凌。季春上旬,若在寧波,正是葉褐花青的翠芮花獨秀的季節。在國都星圖,兩朝之京的街上晃著,翠芮花仍泰半未現,好些枝上橘葉開成羅旋狀,中心一點翠綠,含苞待放。
我個人很喜翠芮。是以除了雲井居後院那株香芮樹,在澄音川畔我也種植了不少。乍暖還寒的彌生之月,當繁花又開始織著一浪接一浪的錦繡的時候,往往在樹影之間穿梭,能抬眼看到一片翡翠嫣然。以往在地球時,我總是會為綠葉抱不平。綠色,在春天代表著生機;可是在花團之下,卻總是襯托,幾乎無人喜歡靜賞它的美。有時我會想,如果代表生機的背景是一片紅色,是否青蔥碧綠就能成為世人所認為的美麗的象徵了呢?只不過,萋萋青綠,代表著大自然的質樸自然;一旦身份變換了,也許當這份純潔沾上嫵媚,便也會同時失去原來「與群芳並列而不爭、染天地顏色而不俗」的本質。
猶記得初至凌波時,第一次見到翠芮青花,覺其花態仍能維持清雅模樣,我心暗喜,對它便忍不住多了一份憐愛。翠芮樹暗茶色的葉,也如地球的楓葉,神無月時等到百花凋零,當它能被世人所注目時,它便選擇換上彤紅衣裝,在短短的時日裡,展現自己的風姿綽韻,同時也守護了花木那最澄淨的心。
我佇立街頭看著朶朶花苞,暗地自嘲⋯⋯到得孟冬之時,我是否還可以站在星圖城的街道上,看香芮紅葉?
從凌波至帝都的路程差不多花了一整個月,因為小慕從未遠遊加上她體質虛弱,身體有一半時間不甚適應而作出種種反抗性的病況。如今終於到達目的地,小慕胸口壓著的大石一下子落了下來,病得更激烈。剛剛午飯後她吃過藥,睡下了,我便外出到處逛逛,熟悉一下環境,也是順便找找客店老闆娘介紹的那間米糧行碰碰運氣:聽說他們正在請個會記帳的伙計。一路上帝都,吃的用的都是兩人份,加上小慕的醫藥費,到現在實在所餘無幾,要撐到會試還勉強可以,可是要撐到張貼榜文,甚至若能晉身殿試,卻是困難了;萬一落選,要長途跋涉回去更是無可能。那麼不如趁機打打工,多存一點錢也不至於離開時太過足襟見肘⋯⋯
這刻,不免思念起韶衷。雖然家貧,雖說乾爹和我天生一副傲骨不願意無緣無故被過分接濟;但是十年來,我從來不愁十天半月後的衣食,絕對是因為有斐家給予最穩重的安全感。有一年連天下雨,淹了雲井居的麥田菜田,是韶衷擔了糧來,換乾爹一路劍法。那年我練氣練上了從境天而受到反噬,卧床許久而失去了一份固定抄經的收入,也是韶衷向他母親舉薦,聘用我抄寫用於姜太傅夫人大壽的祈福禮上用的經文,足抵平常三個月的抄經費。他總是這般默默地支持著我們,從不賤視我們,也努力尊重和保存我們那有點可笑的骨氣。相比起剛剛那米糧行眉精眼尖的掌櫃那種「明知你是有需要卻刻意剝削你工錢」的態度,簡直是刻薄和侮辱⋯⋯而我卻是除了答應以外,沒能爭取更多又別無他法⋯⋯韶衷啊!原來我一直都那麼幸福!
在太微接了小慕那天半夜回到悅來居,客房裡已經再見不到韶衷的影踪,他已收拾好一切離去。雖然是氣忿而去一字也未留下,沒有相約相會,他卻仍在桌上留下了一點錢銀給我⋯⋯終究是放不下心吧?想到到達帝都後,文的有頒書禮,武的有排試禮,總能找到他的,也只能作罷⋯⋯為了不耽擱太久,我待小慕梳洗休息過,午時過後便也收拾妥當,沿著我們定好的路線上路。只是一路走來,甚至在近畿運河上開始碰上不少同屆考生,就是沒有見到韶衷⋯⋯
心神晃忽間,一輛馬車從我身旁高速駛過,駕車者揮著的馬鞭不像是在催馬更像在打路旁擋路者。我瞥向車上的家徽,認出了屬於本朝官拜司馬的曲氏的標誌,眉頭不自覺皺起來。一聲驚呼從前方攘往的路人中響起,眼光掃去,只見馬鞭正揮向路旁一個約莫兩三歲的小兒身上,小兒距離正飆向前那輛馬車的大輪,只有四尺!我無暇細想,向前一蹤把小兒摟住,往路邊地上滾去,撞向了擺賣布偶的路攤,木頭車整個傾倒在我身上,幾乎是同時,一下鞭打落在我肩上,背上的竹籃應聲碎裂:「是沒長眼睛嗎!膽敢驚擾我家小姐!」
背上痛得呲牙咧齒,心裡更是氣得像是要炸開來。我站起來,手指著車夫準備開罵,卻被身邊賣布偶的老爺爺按住,匆忙勸說:「使不得,公子,使不得!」
他又拉著我重新跪下來,對著車夫和車中人乞求道:「草民有罪!請二小姐看在皇子新生舉國同慶的份上,饒了我們吧!」
我心中驚詫,帝都的人民,竟然只對一位將軍的女兒都如此卑躬屈膝麼?口中不自覺「哼」了一聲。
馬車中一把輕柔清甜的聲音響起:「公子,有話請講。」
我抬頭,見到被風吹動的車簾內若隱若現的打扮奢華的秀麗女子,心中難掩厭惡:「在下千里而來,以為帝都繁華富庶乃非一般的地方,怎知此地不過金玉其外。姑娘出身富貴,命值千金,那麼老人稚兒的命就是糞土了?是隨時可以被輾在姑娘車底下的了?豈不知國之強大,需以民為貴?」
也許是圍觀的人太多太擠擁而無法移近,也許也是因畏懼強權,稚兒的親人並未露面。小孩兒年幼,多半根本不知道是甚麼回事,但是場面氣氛的冷凝肅剎,令他瑟縮在我腳旁抱著我的腿發抖。老爺爺一直扯我衣袖下擺左右搖動,似是勸我別再作聲。
我雖被老爺爺半按半扯而跪了下來,卻固執的挻直腰板,騙傲地抬著頭,目光正對上撥起窗簾審視我的冰冷而美麗眼睛。
「哦。」她放下簾,依舊用那輕輕的,聽不出喜怒的聲線:「與我說社稷,你是第一人,有趣。走吧成叔。」
車夫一揮鞭,帶點威嚇意味地落到我身前,然後再揮韁繩催馬前行。
車窗處突然飛出來一個小瓷瓶:「司馬府的傷藥賞你。塗上止血。」
這女生說話好奇怪,很簡潔沒有多餘字眼,而且完全沒有感情的⋯⋯
老爺爺忙按下我的頭說:「謝謝二小姐!」
馬車離去後,旁觀的人也開始喧嘩起來,旁人一眾認同我是太過大膽了,敢當街頂撞曲府的人⋯⋯我心中不解:我只知道曲將軍曾於十多年前與巒陽夷陸的麟戈泰族一戰中,奮力護下先帝而立了大功,又在兩年前助當今皇帝壓下「攝政王奪位」的謠言,順利登位而深得器重,卻不清楚這家族竟是如此囂張!而且皇城之中,有處高位的官員欺凌百姓至如此張狂的地步,今上居然也不管管嗎?
心雖不忿,始終是初到貴境。剛才實是一時意氣,但是如今聽旁人的紛嚷,其實都是出自於對我這外省郎的一份關心,雖然不甘心,怒氣算是散了。其實,難道我很想徒添事端麼⋯⋯?
「老先生,多謝你的迴護,晚生感激。」
老爺爺語重深長地勸誡:「小伙子,你初來星圖,別太魯莽行事才好。今上對曲司馬府榮寵不斷,曲家大小姐是今上除了皇后以外唯一的妃,年前還剛剛誕下了皇子。你從外省來,大概是不知道啊!我朝一直只有三個皇子,而且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先帝之子。當今聖上明明正值盛年,體魄壯健,也曾生子女,偏偏這十多年從攝政期間直到登基以來,除了二仲公主,竟再無子嗣。有人曾猜測當年巒陽一戰,不但令先帝一病不起,今上也許也受了身體上的創傷,眾人不得而知⋯⋯直到去年啊!慶貴妃產下二仲皇子,謠言自破,整個曲家便更亦加顯赫了。」
「晚生確實逞強了。」不甚熟悉宮延情況的我,剛才是否真的太衝動了?
「小伙子,你如此文秀,又心懷社稷,許是來應考的吧?老夫勸你一句,恁慎內斂才是道理,凡事都要忍讓,別強出風頭,先保存自己,才能保存你想保存的人啊!」
手上仍然拖著父母未至的小孩兒,我心一寒一凜,謙遜應道:「謝老先生指點,一言驚醒夢中人!」
「祝你好運吧!若你有幸高中,能不忘本心,便是百姓之福。」
「老先生,你的攤檔怎辦?我也會做木工,我可以⋯⋯」
老爺爺揮揮手,拒絕了我的自動請纓:「你自是不知,這種事,每十天半月就發生。索府的人會善後的。」
「噢?索大人?是門下省副宰執統管的六諫官之一的索樞密令嗎?他諫的是軍政⋯⋯那不是明目張膽地與司馬對抗?哈哈!」我是真心覺得可笑,不自覺就笑了出聲,又覺不妥,馬上頓住聽老爺爺說下去:「雖是如此,卻從未流傳出朝政上他與曲司馬有甚麼大衝突,索大人不像是針對曲司馬,也未見司馬真的對他有何動作。許是司馬也不願事情鬧大鬧到今上跟前吧?」
我越想,越覺不對。樞密令官階比起司馬,還隔有兩個品級的距離。如非私怨,索祀棋怎敢公然對抗。如是私怨,那跟據老爺爺所講,在其他事情上又怎不現劍拔弩張之態?這事,也許今上並非不知情。只是他在中間扮演著甚麼角色,是旁觀者還是推波助欄者?
「老先生,今天是我衝動,害你受驚了。」
「說甚麼呢!」他手指指我牽著的孩子:「難道看著他受傷而不顧?幸好是小子你身手蹻捷!我啊,心想動,身體不聽使喚了!」他輕笑兩聲,回頭收拾欄攤。果然如他所說,幾位衣著鮮華的壯漢向這邊走來,疏散人流,並著手料理老爺爺的木頭車。
我正在隨意灑一點瓷瓶裡的粉抹到左肩傷痕最深處,稚兒忽然大聲叫嚷:「娘親!娘親!」,甩開我的手便往前衝去。我回頭,一位少婦神色倉惶而來,蹲到我跟前摟緊孩子。
「你跑哪去了!嚇著娘了!」抬頭看我:「我和孩兒走失了,方才在旁街聽見有人討論曲府在這裡和公子起了爭執,說是因為一個孩子,沒想到真的是⋯⋯」
「現在沒事就好。」我微笑,不想再小題大造。摸摸孩子的頭說:「夫人以後多留神。」回身拎起破竹籃,匆匆拾起地上零落的事物,可能是心裡始終有點傲氣,覺得丟臉,總覺得旁人在看我,便急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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