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知誰是「平公子」。只是,眼見儷娘微抖的手中緊緊揣著我那半枚玉佩,我拿起懷玉的手把她那半枚奪了下來,凝神一看,果然看來像是半個「平」字。
一聲嘆息,我誠懇地道:「儷娘,我從小在洛南無憂無慮地長大,不知中原是個甚麼亂七八糟的情況。妳口中的『平公子』我並不認識。如果妳是憑著懷玉手中這半個『平』字似的字刻,猜想我或是小妹是那位平公子的親人,那麼當妳看見我那另外的半邊時,便該知道妳的想法是錯的,不是嗎?」
據我估計,剛才出現在她臉上的驚訝也許便是如此而來。我走上前去,把手中的半玉和她手中的一拼,碧色光滑上,一痕之隔,卻是清楚顯現著一個「玉」字。
「我一心一意來尋妹,並無任何挑釁倒亂的意思。儷娘妳若是能告知舍妹的消息,我可以裝作沒有聽見妳說要殺了那平公子的孩兒的事。甚至乎,如果妳真的願意,我將來若是找到機會,可替妳幫懷玉另謀一條出路,妳看如何?」
儷娘皺眉看我,眼中精光閃爍不定。不一會,她拉著懷玉的手向我一福,又把整枚玉佩遞到我手中。
「伏茸公子,請恕我適才的無禮。」她在懷玉耳邊輕語,懷玉便低眉退了出去。
當門外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我的心便開始用力地敲動,彷彿是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耳鼓之上。
「儷娘,是妳喚吟心嗎?」正是夢裡那清悅的聲音!
「吟心,妳進來。」
門開的瞬間,我害怕得閉上了眼睛。我害怕在過度期待的瞬間,等到的不是那瑰寶,又讓自己跌在失望的深淵裡。
「吟心,來見過伏茸公子。」
兩雙腳步聲走近,我聽見那甜甜的聲線怯怯地響起:「吟心見過伏茸公子。」
我緩緩張開眼睛。果然!眼前所站的嬌小人兒是令我剛才潛意識欲上前細看的那位彈箜篌的女孩。旁邊,懷玉雙手扶著她左臂。看著她覆面及額的面紗,我心絞痛著,想到我陷入昏睡以前那雙血紅雙目。
「吟心,我不會傷害妳的。妳願意把面紗脫下來,讓我看看妳的臉嗎?」
嬌小的身軀混身一顫,她,顯然在害怕。
「我猜,妳是眼睛看不見,是不是?妳⋯⋯」我幾乎是用全身力氣克制自己的身體和聲音別發抖。「不要怕。」也不知我是叫她別怕,還是在安慰自己別怕。
吟心似是感到我的心情的起伏,她像是稍稍放下了戒心:「公子,我願意相信你,可是我不願意嚇到妳。」
「妳放心。如果妳是我在找的人兒,無論妳怎麼樣我都不嫌棄。」
她終於慢慢的把繫在髮裡的絲線拆開,隨著面紗褪去,我看見了那張,酷似若水姑姑的臉。然而這靈秀的臉上,雙目四周,隱隱現著櫻桃般的紅色。眼睛裡倒是沒有發紅,只是看著似有一層迷朦簿霧;而那漂亮的大眼睛裡的瞳孔,無半點光彩。
我心裡一絲哀慟,終是忍不住滴下了豆大的淚,一下子上前摟住了她。懷玉見了我的舉動,嚇得退了一步。我俯身在吟心耳邊低語:「小慕,小慕,我終於找到妳了,謝謝上天,我找到妳了!」
她身體本能反應有點抗拒,輕輕推著我雙肩掙開了一點。我一時情急,道:「我知道,妳在害怕!但以後有我在,我會保護好妳的,妳別再離開我!」
門「呯!」的一聲被粗暴地踢開,怒氣衝衝而來的是一把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伏茸榷!你置我妹妹於何地!你!無恥!這小女孩才多大!你⋯⋯!」
韶衷從來未試過如此兇巴巴地對我大吼,從來都沒有。可以想像,他是真的動了真怒。
「韶衷,你怎麼來了⋯⋯」
「哼!我怎麼就不能來了!?還是你是希望我不要來?我醒來時看見你不在,又沒騎上子躍,嚇得我以為你出了甚麼事,一直往附近醫館尋你,但又怕你是被尋你的仇⋯⋯」他氣得臉青,卻頓住沒說出口:「我心焦如焚,可你知道我聽見甚麼?六如坊戲樓外,我聽見別人在說,馨歌樓有位從不露面的歌女可能要被一位年輕俊俏的外省郎帶走!他們的話說得那麼的難聽,就說那位郎君肯定是個戀童癖,說這歌女⋯⋯」他手指直指向小慕,雖在看見她失明雙目時有一剎那的怔忡,因而頓了一頓,但依然無減他的嬲惱:「不知怎地隔著面紗就勾了你!」
他的眼裡燃燒著光焰,是那種讓人心寒的沼潭幽火,冷冽而駭人。我下意識上前一步,把小慕護在身後:「她是歌女,又如何了?你自小和我一起長大,難道覺得我會是輕看別人出身的人麼?還是那種害怕被流言蜚語中傷之人麼?」我冷冷地駁了回去。
「伏茸榷,你才認識她,竟就處處維護了?為了她,你竟不顧你我之間,你和韶襄之間的情誼了?」
「我甚麼時候說我不顧了?但是你們,本就並不牽涉我們的事,我一直盼望你們能置身事外,這兩者又為何非得搞和在一處談?既然上天眷顧,茫茫人海中仍讓我遇見到她,我必不能丟下她不管。」
「你是中邪了,是不?真的被這麼一個小女孩勾去了?竟然要和我們劃清界線了?」他步步進逼,兩眼直勾勾看著我的,那雙瞳裡面,寫滿了不能置信的痛。此刻的他,竟然有點像頭負傷的野獸,壓抑地吼著心中的不忿:「枉我妹還一心為你,當天也不知道你和她發生了些甚麼,她鬱結於心突然就大病一場,到我們離城時她還未下得了床,她嘴裡卻還仍一直迴護著你,撒了謊說是她不願見你,還說甚麼,你定然明白?!怎知你也真的不多問一句不多關心她一下?你可知這多令人心寒?伏茸榷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帶這歌女走,我倆十年情份就算完了!」
「你!你⋯⋯要脅我!韶衷,你為何不能接受她呢?她是我的⋯⋯」
「夠了!你別說了。我總算是看清楚你,我就是不可能接受她,一介煙花女子和我妹爭,爭的還是一個身家不明清白的男子,我從前倒不知道你居然如此有魅力啊!」
「斐大少爺,請你注意你出口的話。」
「我說錯了?是說錯了你的這位如花美少女是位煙花女子?還是你介意我說你的身世不知清白?」他恣無忌憚地挪揄。
原來他竟是這般看我的?這出口的話如刀,如此鋒利,割在我心上。
「啪」!
「你住咀!」我一把掌打了下去,打斷他的冷笑,打住了他那扯起一角的唇,揭動我心底因自卑而疼痛的那抹恥笑。
他大概沒曾料到我會動手打他,兩頰一下子紅透,像是不甘心,像是怒極,也像是痛心⋯⋯
「好,好啊!你⋯⋯哼!我走。」他直接推開窗戶跳了出去。
我撲到窗戶旁,見他已跳上哇煞沿長街而去,我的淚,潸然而下。
我心裡酸楚,眼中苦澀,原來剛才沙漠前行的夢境,竟是現實的預言。
一只手溫柔地輕掃我背心,溫婉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公子,你為何要為了吟心,與朋友鬧翻臉,又受氣受委屈?我聽出公子你,很在意他啊。」
我回轉身來,捉緊她雙手,艱難地開口:「我用了十年想妳盼妳,他要是不能理解我這份牽掛,原是辜負了我的在意和信任⋯⋯」
我伸手輕撫她的眼睛,她微微一顫,卻沒有躲開。
「雖然哥哥還未足夠強大,可是能夠保護妳。妳願意隨我嗎?」
我右手從她眼角滑向她腦袋後,輕輕一按便把她拉到懷裡。我半彎下腰,只用她能聽見的聲線和她坦白她的身世:「小慕,這世上,我就只剩妳一個至親了。父親,母親,姑姑,即是妳的母親,他們都去了,用大火和死亡掩飾了我們的倖存。以前,哥哥年幼,無能力留妳在身邊。但是今日天可憐見,讓我們團聚。如今我長大了,不再是孩子了,父母和姑姑肯定希望我能照看你。」
我把頭拉開一點,看見她面上淒惶而憾動的神情。她的雙手,慢慢地攀上我的腰間,緊緊擁住。她的聲音在我胸前細細盪漾,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顆顆掉在琉璃瓦上,那在長夜寂寥中的一串清脆響鈴迴盪之音。
「哥哥,我經常在夢中,會看見一遍深紅色,我總是很驚訝自己能分辨出那顏色。醫師曾說過,我並不是先天失明。這也許便解釋了為何我腦海中會刻印著深紅色。除了它,我的生命便是一片漆黑,沒有其他色彩了。我知道我腦中幻見的這顏色叫做深紅色,是因為別人都說,血,是深紅色的。在那幻像之中,我鼻上總是能嗅到血的腥甜,又會聽到一聲尖銳呼聲。我知道那是在喚我。這個幻影,也總是在一個影子撲到我身上時便結束。從前的我,總是疑惑⋯⋯如今靠在哥哥懷裡,我心底卻澄明了。哥哥,那時,那影子,是你,對不對?那聲呼喊,也是在喊小慕,對不對?」
我的心,像是冬雪在午陽下融化了一樣,綿綿密密的感到溫暖。
「只可惜,害得妳童年無光。小慕,這名字,哥哥只能如此隱秘暗裡叫喚,這是為了保護我們倆人不被察覺,因為我那時曾經那般瘋狂地找妳,怕是歹人們都知曉妳的小名字。妳千萬記住,自己依舊是吟心,我也會這般喚妳,可記好了?」
剛才我一直刻意讓窗戶打開著,令我倆本就輕細的聲音在風中更加難辨。關上窗,我憐愛地拉著她的手,走到站在一旁未曾離去的儷娘和懷玉面前,抱拳道:「承蒙儷娘救下舍妹。不知儷娘要開個甚麼條件,才能把吟心的賣身契交給我?」
雖是她願意讓吟心見我,但是能看得出,儷娘的眼神中的陰霾與狐疑似未散去。她忽然問我:「伏茸公子左一口妹妹右一口妹妹,卻不知道為何你與令妹的姓氏不一樣呢?你又如何令我相信,你不是甚麼歹徒,打聽到了吟心的身世,而來擄走她好造文章呢?」
在我準備理直氣壯地吹牛之前,我心裡盤算了一下進樓時看見的侍衛保鑣人數和戰鬥力,確保無誤後才緩緩冷冷地開口:「我要是打算擄走她,恐怕馨歌樓還未有攔下我的能力。」
有點意外,我彷彿在那一瞬看到儷娘目中寒光一閃。我按下好奇心,換了誠摯口吻道:「儷娘,世道艱難,妳能在如此人流複雜皂白交雜的環境中,把歌坊打理得有聲有色,恐怕不是容易。每個人改名換姓,自是有其難處。不說其他情況,就用妳方才所懷疑的,若我真是妳口中那位被人追殺的『平公子』的遺孤,難道我便真會頂著他的本名恣無忌憚地張揚行事?伏茸某少時家中遭變,我和妹妹被家師拼死迴護而悻免於難,家師放妹妹逐水而去時,估計除了半枚玉佩,還在妹妹身上留下了書箋⋯⋯我只是直到今天方知道,家師一時大意,竟是留下了小妹真名。我們尹氏一門,祖藉洛南邿門。」
「哼⋯⋯」儷娘征住,答不出話。當然了,我既然有膽編這身世的謊言,自是不會有漏洞的。
「儷娘,伏茸某身無長物,卻也知道等價交換的道理。我曾答應妳,將來會帶懷玉離開,我必不失信於妳。至於吟心的賣身契約,我相信憑她所編的曲子所賺下的錢,已經足夠了。」
「那原本就是我歌樓的收入,你以為用這歪理做藉口我便應了?你當我馨歌樓是甚麼地方!你這⋯⋯」
「彪」── 「噠」!
東西瞬速劃過空氣的聽音沿著儷娘臉邊擦去,穩穩地釘在了儷娘身後的木門框上。她回身看,見到一枚墜吊著的鑲珠金環,金環上的五顆銀珠子,各自精巧地刻著龍、獅、虎、豹、獒五獸。
此刻,我欣賞著儷娘表情豐富的臉色,面帶微笑。不知她是被繫著金環的鋼絲竟然能被我打得入木三分而驚訝,還是因為金環上隱見的一行刻字?
「此劍繐,是我母親留下的。上一輩的恩怨我本也知之不詳,但是既然在此留下本朝先帝之物,亦算是表示我對儷娘的一分信任。以此劍繐為證,待我來日,來接懷玉。」
金環上的刻字,寫的是「贈國之功臣,冀四海歸心。廷平元年——烈」。說的正正,是晏朝開國君主所贈之物。這是我小時候在舅公家玩得愛不釋手時,舅公一時之興贈我的珍貴之物。舅公說,使劍之人配上這劍繐甚為累贅,這原本便是好看不經用的東西。母親那時憂心,送予我的話會引人詬病,畢竟是君王親贈之物。怎知舅公私下告知烈帝,烈帝居然一笑置之,竟是默許了。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sVAk8P1Bw
我擅長使的武器,是軟鞭,暗器和偶爾亮出的一雙判官筆,反正劍配戴在身上,多數只是達到威嚇作用,便時時掛著此金環銀珠。不過,想著此番赴往帝都,太多未知之數。一路帶著這烈王之物,恐怕甚為不妥。正好,用來許一個諾言,贖出我的小慕,一舉數得。
烈王贈劍繐這事兒,世間大概沒幾人知道,儷娘背後的人若要查,也查不出些甚麼來,也許會臆測出舅公和尹家某位夫人被我栽贓的「關係」,卻不至於引起明面上的其他事端吧?這是沒辦法之中的辦法了。不然,我實在沒有值錢之物能夠換得儷娘的首肯讓我帶走小慕。況且,我也想著用此劍繐,大概可以誤導他們這幫不知底細的人追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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