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秒流逝意不知,幾許體會髮已稀」
城市的高樓愈加茂密,我的腰骨日復變短了。『老伯。整錶!』下午三點半,三天以來的第一個顧客。
這個年頭,來整錶的人漸漸變少。曾經準時七點等校巴的小孩變了大學生;囉嗦的牛嬸年頭天氣轉冷就走了。熟悉的人都消失在潮水裏。以前⋯那時候⋯修理手錶,是一種尊貴的職業,可不是隨便找個人就可以當。我記得年紀小小的我,背着一箱沉重又精密的工具;在交通不便的繁華鬧市當中穿梭;在小村橫街為農工整理他們稀有又難得的手錶;為藍領、白領、為每一個都市人調整他們的時間。
我敢說那個年代,比我更了解錶的工匠並不多。1810年6 月8日,史上第一隻手錶源於拿破輪妹妹任性的要求而誕生。誰又會想到三百年後的今天,手錶的時間已經失去修理的理由。我沒有選擇成為一個鐘錶匠,是它選擇了我。對於鐘錶的知識,大部份都是與生俱來。被我拆開的物件還原,是我天生的本能。起初我以為這些都是正常不過,直至為隔壁小豬妹修理好手錶之後;居然傳遍左隣右里,連七嬸三姑都來找我修理不再動彈的時間。突然,小如蒙童的我成為時間的代言人。經過我巧手處理的時鐘,再次倒數着電池的壽命。
『老伯。我很想聽你說故事,但我只是來整錶。』哼!要知道那時候,誰見過我的手工,都只會說一個字『真快!』『小伙子,你這錶是老古董,不是我這一代人;懂得修理的也許不多了。今天一定做不好,明天你過來吧。』
夜幕低垂,街上人丁興旺。完成一天勞動的人民在街上熙來攘往,面上帶着疲憊又興奮的表情;使我勾起剛才那少年的面色。『這是我死去的父親留給我的手錶,你不要把它弄丟!』『放心!我當這行都快七十年了!』雖然最後小伙子還是把手錶留下來;但他面上的小眼鏡後,射出來帶着極度疑惑的眼神還是該我難以忘記。
『老伯!你不能在這裏攞檔!』我脫下眼中的放大鏡,帶上老花眼鏡;是管理這社區的活化管理員。『我在這裏攞檔幾十年,從來沒出過甚麼問題!』『沒有人通知你不等於沒有問題!不是我不提醒你!下星期開始,政府會引入智能檢控機制;對於你們這些非法阻街、掉煙頭之類的行為會自動作出撿控!所以下星期你再不走,不是我說了算囉。』
就在我用冰凍的毛巾抺身時,想起了城市管理員的這番話。肚滿腸肥的他站在我面前攤大雙手,似乎我的死活和他一丁點關係都沒有!我知機地從工具箱中拿出了幾個碎銀,以答謝管理員辛勞地對我示警。唉~ 城市裏擺檔的地方愈來愈少⋯⋯那時候我才十一歳,拿着幾件簡陋的工具,就在城市裏接收着停擺的時間。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能夠讓我遇上失效的手錶。如同魔法師般的我,為每一個失落時間的靈魂找回自己的方向。每個周未,家門外排着一條長長的人龍。他們手裏拿着失效的手錶,期盼着我再一次為它們賦予存在的意義。而小豬妹總會坐在我的身邊,有如護士般為我抺去額上的汗珠。
『⋯⋯⋯叮!噹~~~~!⋯⋯⋯陳伯⋯⋯』正在準備晚飯,門鐘響了起來,打亂了我的思緒。『嗯?』都這個時候,誰這麼用力拍門?自從老伴走了後,兒孫們因為政治動蕩加上經濟不景,能走的都走了,家也散了。雖然他們客套地叫過我幾次隨他們一起走,但我總算是打過仗,見過世面的人,又怎會聽不出甜言蜜語背後的真相。都這把年紀,走出去還能做甚麼?我還要為無效的手錶找回失落的靈魂。
門打開。一身藍衣的政府人員站在面前,面上帶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我們是這個社區的活化主任!今天特意來拜訪⋯』我眯了眯眼,『我記得你的制服。廢話少說。我甚麼都不會簽!!』『呀~唔~抱歉!老伯,今天我是來通知你!由於我們公司已經得到了這裏九成的業權。下星期,你必需搬離這裏。不然就是違反禁令~~到時也我們會用最低的適當武力進行清場,如果反抗⋯嗯⋯可能要入獄喎~~』我心中一憤,『這是我的家,我們住了在這裏五十年。你⋯』
最近寒流侵襲,剛才又洗了個冷水澡,氣往上沖;到口的髒話都變成不由自主的咳嗽聲。在連續的咳聲中,他說『呀~呀~~~你⋯自己就看着辦吧!!這是法院的傳票。』說完硬把傳票塞到我手裏。『咳⋯咳⋯咳⋯』他的身影就被我咳走了。剩下我自己一個和手中用膠袋包着,象徵公權力的法票。
『呼~呼~~呼~~~』我坐在藤造的搖搖椅上,試着把氣息穩定下來。手中法票上的字太細,我架起胸口的老花眼鏡,『城市法院正式撒離單位通知』⋯⋯雖然有些字太深我看不太懂,但太概就是下星期我不搬走,就犯法了吧!『哼!』
『呯!呯⋯呯!呯!呯⋯呯!』拍門聲又從老舊的紅木門傳來。今晚的客人還真多。『老陳!你剛才有沒有開門呀?』住我樓下,一頭白髮的小許二話不說就沖了進來。『哎呀!你怎麼收了這個傳票!』他拿起我亂丟在茶几上的傳票。『只要你一天不接這個,他們都耐你沒辨法⋯⋯哎吔⋯⋯』
幾年前的走了的老許是這大廈的三樓的住戶,在地下樓梯口邊開了個小士多。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已經看着小許跟在他爸身邊找續搬貨。我從小看着他成長,這些年來,他慢慢變成這座大廈裏邊唯一的隣居。
『接了又怎樣?我在自己家都犯法嗎?』『啲!』舊式電飯煲告訴我飯己經煮熟了。『嗯⋯小許⋯你食飯未?』『未呀!就一齊吧!我下去把餸拿上來。』
半隻雞和一瓶燒酒隨着小許的出現,擺到我的飯桌上。唔~好久沒有吃肉了,口水都不自覺地流了出來。『來!今晚不醉無歸!』小許興致勃勃,口若懸河地說着往事。
自從老伴走了之後,和外人在家裏吃晚飯還是第一次。唔⋯這雞腿,她一定會嚷着要讓給我吃⋯⋯我才不會吃呢⋯⋯我要妳吃⋯嘻⋯『喂!你怎麼就盯着雞腿傻笑?哎呀!就讓你吃吧!』我不好意思地拿了前晚留到現在的菠菜和番薯。『你平時都吃這些?哎呀⋯這樣不夠營養!來!我們今晚吃盡興點!』說完在手錶上按了幾下,對着手錶說『呀⋯對!這個地址還送不送?⋯⋯』他居然用手錶叫外賣?
小許說那是他侄仔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一隻多功能的智能手錶,可以上網,又可以打電話;還可以準確地檢測心跳之類。他一邊自豪地展示着合乎標準的血壓和血糖⋯⋯唉⋯吃了人家的雞腿,聽他說說威風也是應該的。
『兵!兵⋯⋯』也許我喝多了點,手一滑,碗就從洗手盤裏丟到地上,碎片散滿一地。吵鬧聲沒有影響小許的睡眠。剛才他自灌了好幾杯,酒氣一湧就昏睡過去。我沒有喝太多,反正我也不好此味。把地方清理好,用火燒了點水,弄了條熱毛巾,放到小許的額頭上。
這裏大半年前就斷了熱水供應,因為收樓的人把煤氣管都弄孬了,想迫我搬走。我又只好回到以前用石油氣的年代。每次燒水,我都不禁想起當年在東北從軍,要知道每天清晨在戶外洗冰浴是我們663軍的規矩,唉。吃苦吃苦,多吃就不苦。不過要是老伴還在,她氣管不好;怎樣也要幫她燒燒洗澡水。
『喂!』我的心被嚇得大跳了一下!『老張說要多一瓶酒⋯⋯呯!』小許站了起來,又倒了下去。他今晚似乎有些心事。我從工具箱拿出了今天收到的手錶,架設好各樣工具準備修理。
『啲達⋯啲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老舊窗花外的天都開始變白了。一晚的時間偷偷地流走了。我眼光光看着散落在枱上的殘骸,被分屍的手錶就攤在我面前,顫動隻手卻怎樣都無法使牠們回到原來的位置。難道我把本能弄丟了?『喂!老陳!唔⋯天都光了?昨晚我飲多了。』小許睡眼惺忪地走了進厠所。我連忙把殘骸收好,神智有點不清地走到廚房試着弄點茶定一定神。
『老陳!⋯⋯⋯』我沒有注意聽小許在說甚麼,因為我好像失去了某些東西,卻又說不上來。昨晚,當我對着小伙子的手錶,面前本來熟悉不過的碎片,再無辦法合理地拼湊成有意義的事實。『我忘記了!』我知道自己識得修理手錶,但看到錶玉的時候,腦袋卻空白一片。一邊想,拿着茶杯的手不禁微微顫動,燙熱的茶濺到佈滿皺紋的皮膚。但我卻沒有為意。
『老伯!我⋯你⋯你不會修可以說呀!現在你把它折開了;修不好也至少把它還原再還給我吧!!』醜婦終須見家翁,我把殘骸拿了出來,直說我修不好。也真沒想到那小伙子會把手錶多留一天。唔!我今晚一定要把它修好!這是我的使命!
天快已黑了,我收好攤檔,背着工具箱,慢步走着回家的路。滿腦子想着如何才能把手錶修好?漫步於都市的同時,傳來夜市的誘人的香味~~~~~不知道今晚豬妹會煮甚麼?嘻!一定是我愛吃的土魷蒸肉餅!呀!!回去前就到戲院買今晚的午夜場;吃完飯和豬妹逛逛街、看看戲吧!怎麼我好像很久沒有見豬妹的感覺。嘻!想起她的笑容就使我從心裏甜笑了出來。哈!豬妹一定會嚷着不要看戲,要到海邊散步!!上次讓了你一次,這次要你聽我的話!嘻!
噫?怎麼這裏有個大型商場?這個位置不是戲院嗎?我再向前走~~怎麼我不太認得這條路?我的家不是在戲院後兩個街口嗎?這裏⋯那裏⋯這是甚麼地方?我到底在那一個城市?我⋯我⋯我迷路了。在這個我土生土長的城市,怎麼找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ns 172.70.126.3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