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滲東曦,遮光布簾的邊沿勾勒出一圈靛藍,我的視野稀釋在暗淡的房間。我發了個奇怪的夢,我回到中六那年,眼前是一份文憑試的數學舊卷,班房裏所有人都埋首苦惱,我卻穿着便服,格格不入地坐於其中。試卷上,那是一道二次方程尋找根的題目,時間滴答滴答地流逝,我嘗試提筆作答,但潦草的文字如狗屁不通鬼畫符,似是一堆數字,卻沒有意義,沒有邏輯。恐懼和無力感從雙手蔓延,我驚醒,天已大明。
為了整理靈感,我預先把散亂的靈感收集在一本黑色的活頁記事簿。一有興致便抽出一兩則短句,延伸出故事來,後來收着收着,我也沒空整理活頁簿,像個裝滿千百張褪了色的帳單的錢包,在腦海擱淺,在白紙上擱置。有時,旁人見到我在簿上記錄,便問:「大中功課啊?」我敷衍地搖搖頭,懶得解釋,亦無勇氣説自己興趣是寫作,一來寫得不好,二來缺乏歷練,思想並不成熟。
最近宿舍舉辦迎新活動,勁歌熱舞,口沫橫飛地通宵過後,感染上甲型流感,四十二度的高燒讓腦袋將所有未成文章的靈感捆紮起來,火焰滔天地焚燒一整晚,最終一切變成了混雜的灰燼。迷糊之際,我看到床邊站著一個穿黑色長袍的人影如煙如畫,他暗嘆道:「燒壞了,燒壞了。」
十八歲時的生日,不幸染上肺炎,也是發燒,睡在床上晝夜不分,復原後腦霧現象非常嚴重,腦袋中的文句都不再發聲,我使力擠出一兩句句子,但靈感擠塞,就是寫不出一篇文章。燒壞了,燒壞了,我跟自己説。之後,再感染兩回,最近一回才兩個月前。住宿後,身子確實虛弱了許多。幸好,後來兩次沒留下腦霧的後遺症,尚能動筆寫作,日子也沒如此枯燥。不料這回,一位不速之客站在我床頭,明確地告訴我,燒壞了,燒壞了。這句話從他人口中説出來特別刺耳,我不是江朗,本來不才,沒「才盡」一説,更怕連殘骸也失去。
「你記得這個星期穿的衣服嗎?看着洗衣籃,一件件衣服抽出放進洗衣機,你才意識到日子過得這麼快。你不想成長,不想再重重複複地洗衣服,卻為了過未來的日子,你還得洗掉以前的污漬,繼續上路。」我迷糊乏力地躺在床上,腦袋根本想不透他的話,但話語蓋壓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在我身上,我想爬起撥散他的煙形,然而我四肢無力,也只能繼續在床上努力回想這星期穿過的衣服。
凌晨五時,腦袋劇痛,他坐在我的書桌旁,看着我以前抱着穿梭學校和家的色士風,呢喃:「你記不記得G major的指法嗎?喜歡音樂卻不懂數拍子,寫字卻不懂發音,當你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時,又已經錯過進修的時光,你不斷控訴天資不足,不就是妥協?」我撥不走黑色的雲霧,他回顧身後書架上疊得整齊的補習筆記:「中學的獎章鎖在抽屜,卻把所有遺憾包圍着自己,把無奈書寫出來。徒勞啊,語言不是一種現實的救贖。」我闔上眼,乾咳兩聲,流感燒壞我五官,卻蒸發不了在眼眶打滾的淚水。每咳嗽,我設法回想曾經印刻在腦中的指法,想立刻拈一本文學,但腦袋的疼痛抽空了靈魂。他向我耳鼓吹氣:「當字也不會寫,還會剩下甚麼值得自豪?」指法,我學過甚麼的指法⋯⋯
「啊!」我使力爬起床,軟熟的床褥溶解我的中腰脊椎,猶如半身不遂,蹣跚而行,於廚房喝下一杯熱水,然後在客廳的沙發躺下。我想在這方不成床的皮椅上尋得一絲寧靜。我害怕黑夜的風景,我害怕黑影的話語,我害怕房間的一切。我害怕自己真的燒壞了。我虛弱的意識在沙發上慢慢地殆盡,血液擁塞於與沙發貼着的皮層,沙發似個電陶爐烘烤,片刻,我冷汗浹背。再睜眼時,我躺回冷氣房中的軟床。
「十年後,你做過的事都是塵埃。十年後的十年後,當你連對遺憾都麻木了。你作過的故事,你説過的道理,後面的人都反正會因着相同的事情有同一番體會,有必要把自己痛苦的覺悟交給其他人嗎?你不會憐惜懵懂不知的清澀嗎?」黑衣人呆坐在我身邊,瞇眼看窗邊的蔚藍:「可惜啊,把青春一夜一夜地睡成夢境,浪費時光的遺憾似長期病患,不致死,也會在崩潰時附上致命一擊。在病床上,大家才會真的明白生命虛無的意義。」
躺着躺着,白畫消失在眨眼之間,漫長的夜只有冷汗和黑影陪伴,他還説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都是我思考過的命題。逐漸,我發覺這些討論都沒有結論,沒有意義地存在在大家的腦袋,等待有一天火山湯海,火燒道理至灰燼。當我翻開記事簿,裏面的靈感都不驚世、不警世,只是老生常談的道理,多了一些修飾。我驚醒,我放不下遺憾,放不下那份試卷的抛物線,我懷念當初的幼嫩,我討厭驚醒。我抒發着雜亂無章的情感,收集起情感積成一本記事簿,記錄着同一系列的頓悟。我驚醒,天搖擺於存在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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