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強說,冬天的宿舍,洗澡一定要關燈,調最熱的水,沖一半後就出來吹一陣冷風,才回熱水去。
阿強抽着衣服,赤露上身,浩浩蕩蕩地走在走廊,遠處便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到我門前就一板推開:「喂,沖涼!」
我急急按「存檔」,蓋上電腦,拿着沐浴露跟在他身後。他一手JBL和電話,一手衣服,浴巾圍在腰胯,人字拖啪達啪達地響,背後看去,虎背熊腰的他走起來歪歪斜斜,彷彿下一刻就要撞破兩邊牆。
關燈,頭頂扁扁的氣窗和那音量開盡的JBL就是幽暗浴室的燭火。JBL還在播着阿強剛剛在聽的日本電音,凌晨兩三點正是洗澡時分,陸續幾人走進來,喝采幾聲,各自脫下衣服,乾淨的掛在櫃門,骯髒的衣物擱在頭頂的小木板。燈火通明時大家已見肉帛,烏燈黑火更不用說羞恥了。
這時,阿強換了歌曲。他說只有陳奕迅才配得上這一刻,尤其是他2010年的沙喉。
/不要著燈 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
歌韻流進耳鼓,寒風刺骨的冷風從氣窗吹入。我打了個寒噤,躲進中間的浴間,閃到一側,小心翼翼地開水掣——沙沙,水柱不規則地噴出,如柱又如綑繩,片刻,白霧茫茫,我手吻水,暖意留連,才敢站進水幕,暖意緩緩在背脊流散,我閉目,仰頭,任水沖灑臉頰,慢慢地垂首,暖流滾瀉,渾身發麻。我不禁舒嘆,慢慢地打開眼,水幕盈睫,JBL的光散焦,歌聲旖旎。
阿強的混聲與沙喉交融,黑暗中空氣震動如亂流,水花四濺,我全身的血管漸漸放鬆、澎漲、沸騰。黑洞染上一層白霧,白霧顫抖,歌聲越來越激昂。眾人放聲高唱,如黑色是待虐耳的聽眾,歌聲泉湧,直插雲煙。
/如何承受這好奇 你有沒有愛我的準備 若你喜歡怪人 其實我很美/
黑暗裡,我頂着熱水,煩厭的戾氣,後十年的苦功和前六年的遺憾在腦海一直翻滾,此刻卻靜止了。一呼一吸,輕吞慢吐,鬱悒凝成一點,瀰漫開來。徐徐悠悠,悠悠揚揚,揚揚長長。好久沒舒一口長氣了。大學裡追追趕趕,功課是一齣連續劇,星期二追趕着星期五,星期五追趕着星期二,課程抹除了周末的輕鬆,我才懂,人要躲黑裡才能懶閒。而這半個小時的淋浴,每一循的呼吸都懶得要瞌睡。
疲憊酸痛如鬆泥在我身沖去,渾然舒筋活絡。第一首歌剛完,用不著説,口型已對上了下一闕詞,輕哼前奏,我不懂音律,腦海只浮現出陳奕迅在台上垂頭掩咪的樣子,水聲在耳邊咕嚕咕嚕地響,猶如浸淫在無邊無際的黑,滴答滴答,迴盪在舞台,只待那粒音符滴出漣漪。
/為何喝過那咖啡杯 無故失蹤了/
涓涓水聲蓋過歌聲,幸我聽過多遍,歌詞如彈幕,黑框白字霹靂啪啦地從黑洞竄出來,鑿入心頭,構造一間家宅,我站在暗角,看著痴漢拿走屋主的咖啡杯和玩具熊,又送新書和花,屋主回來前敏捷地竄進後樓梯,無聲無息儼如歲月神偷。
/將瑣碎東西帶走 然後又放低/
我碎嘴着歌詞,歌詞引領高潮,阿強又再次放聲高唱,我仍然碎嘴,凝視夜光。夜光下,塵埃和熱氣交纏,飄搖時閃閃發光。如斯悠閒的光景,只在中學時望天打掛的中文堂才見到。透徹的玻璃窗暈開柔和的光,老師在一旁自説自話,我托着頭顱,百無聊賴,環視四周,同學一律雙眼惺忪,近看,閃亮的塵粒在身邊打轉,彷如身在星塵,陶醉一時。有時,回憶中學那些瑣碎的成就,時間一去不返,輕放虛名,也沒衝勁再追逐了。
隨着課程的星期二和星期五瓜分了自己的時間,剩下來娛樂,午時偷玩一鋪麻雀、拈來幾頁書卷,深宵打一通電話,睡醒又周而復始。頹廢以言,亦不足矣。洗澡時總會想自己虛度出多少光陰,可惜自己以前不在那些那些方面下苦功,弄得自己高不成低不就,舒口氣,一吸,流水如猛龍貫進我口,嗆得我猛咳,淚也流下來。幸得站在瀑㳍下,涙與水交融,淌流半身,如身陷泥沼,再髒也沒所謂了。
/你就算知 也不會想 是我/
漣漪的起伏立體,第一首歌的舒爽已散去,委靡聚攏。舒爽之時,我忘卻了自己一直站在為世討厭的黑暗裏。
/聞說你時常在下午來這裏寄信件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qE0QMsaB
逢禮拜留連藝術展 還是未間斷/
滿四人的浴間,儲水式熱水爐不須十分鐘已顯疲態。熱力一竭,熱流漸化成室温,冒氣漸衰。温水循着背脊、臂膀、胸膛的脈絡滾流而下,水徑分明,不掠一絲涼爽的乾膚。我嘗試把水調至更熱,但水還是那樣温,乾膚逐漸發冷,我嘗試擺動身體,任水流盡量包裹着全身,但始終濕一片,乾一片,不能兩全其美,令人心酸的詞曲沒有了熱力的烘托更是惆悵。我越沖越索興。
寒冷如金針在風中打轉,吹進熱霧,吹進歌聲,吹進氣孔,一下子挑了一身疙瘩。阿強這時走了出來抖抖氣,卻不見他身佈金針。我再扭水掣,温水續流。
/只差一點點即可以再會面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yrUX2F8l5
可惜偏偏剛剛擦過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DYW6zQnZo
十面埋伏過孤單感更赤裸/
雖意猶未盡,但我還是敵不過寒冷,拉下了浴巾,一邊聽歌,一邊拭身。當黑房裏一人停了水掣,動輒有人跟隨,水聲此起彼落,漸歸平靜,但歌聲未絕,大家識趣的慢慢地乾身,霧氣裏慢享那沙啞的磅礴歌喉。
/分開一千天 天天盼再會面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1kJyMEdEo
只怕使你先找到我1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m6XcNCyC3
但直行直過 天都幫你去躲 躲開不見我/
小提琴的弦很長,拉了一節又一節,待大家預備好了,弦才斷。阿強吼了一聲:「舒服!」穿上衣服,左手舊衣,右手沐浴用品,我五味雜陳地離開這片黑霧。
黑熱澡,終歸是短暫的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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