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Flycation呢件事真係咁簡單？》 - 外傳《惡之五日談》---二、人

良久沒有坐上飛機，即使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只不過是香港，但感覺還是不太自在。

對比起「新界」那群不去旅行等於要了他們的命的香港人，我們世界的人對旅遊從來不太熱衷。

因為一來機票昂貴，若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一張機票也許就可以要了一個普通人三個月的薪金。

二來，人在異鄉，被搶劫、強姦、遇害的機會總是高上不少，而外國政府對遊人死亡的事件也向來不甚理會，所以為保自身性命，大部分人還是不太喜歡到外國旅行。

而另一個令我不太自在的原因，是我想起了殷琳。

雖在湯浩禾的協助下，前幾天的「轉移計劃」試行日順利舉行了。

而機上的所有成員也在湯浩禾的指導下，大概了解到如何面對回到「新界」時一旦有人問起殷琳的情況。

準備雖然完善，但因為我們並不能與已經到達「新界」的人聯絡，所以到底他們現在依然順利嗎？真的沒有人問起殷琳嗎？

以上的問題，我全然都不知道。

所以，一切都只有等我到達「新界」，方有答案。

因此，我所謂的「不太自在」，其實說穿了，就是一份隱憂。

因著Psyche身份之便，我被安排到頭等艙。

雖然座位舒適，但我此刻卻沒有半點睡意。

一想到大概一個小時後，我便會成為了「新界」的一員，其實我還是尚未作好心理準備的。

根據事前的調查和資料，「新界」的周渡廷家中只有一母，這一點跟我家是一模一樣的。

果然，平行世界之間是有著一道無形的軌跡，使不同世界呈現著一定的相似度。

想到這裡，我不期然地想，到底「新界」周渡廷的父親也是跟我父親一樣是個自私的人嗎？

「新界」的周渡廷也曾經手刃過他的父親嗎？

面對「新界」生活的許多未知，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相信自己有著的聰明頭腦能為我處理一切問題。

而且，我比「新界」人優勝的地方，就是我沒有他們內心中那份多餘的「善良」。

要生存，只要有「惡意」就足夠了。

窗外的風景開始變斜，我的身體也感受著離心力從地上湧至，使我不期然地用力握緊了座位上的手把。

「好緊張喎，第一次坐飛機？」一把份外輕鬆的聲音從走廊的另一邊傳來。

我向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個雙眼大得出奇，並加上一個All Back髮型的男人正一邊搖動著手中的高腳酒杯，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這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富貴的白痴，所以我也不打算答腔，繼續小心翼翼地捉緊手把，靜待飛機回復平穩飛行的一刻。

「大家都係俾人抽中去今次秘密嘅平行世界交換之旅，一睇就知我哋福大命大啦，洗咩驚喎。」那男人一邊說，一邊呷了一口杯中物，然後露出了一個享受回味的表情。

聽著這喋喋不休的男人的話，我這才突然想起這班機上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是被Psyche以「幸運被抽中成為『新世界』的新人類」作為理由，聯絡他們參與這次的「轉移計劃」。

當然，所謂的「幸運抽中」，其實只是Psyche按照PKXpress提供的機上乘客名單來聯絡相應的人物。

這一點，機上的人當然懵然不知。

事前，全班機上的人都需要在Psyche之中了解到達「新界」後的需要和生活方式，並對生活作記錄，用作為Psyche搜集「新界」的資料所用。

由於我的世界早就不是宜居之處，所以對於可以遷往「新界」，所有機上的人當然情願拋妻棄子、冷落父母也要參與這次的「轉移計劃」。

「你叫咩名啊？」那男人見我沒有回應，竟然徑自拿著酒杯走到我的位置旁邊來，向我展露出公式化的偽裝笑容。

「如果你係賊，我勸你唔好打我主意；如果你係做保險或者直銷，我勸你省翻啖氣。」我冷冷地回覆了一句，因為此刻我的心情本來就有點混亂，更是不想被眼前這個白目的人打擾。

而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此人接近我肯定不是立了什麼好心腸。

「勁喎，我真係做開保險嘅，既然你睇得咁通透，我都無謂Sell你，因為之前搵得我買保險嘅人無一個可以claim到單，但睇嚟我都呃你唔過喇。我叫楊格，nice to meet you。」楊格不嫌其煩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將他的手拍開，斜目望著他並問了一句：「都去『新界』開展新生活喇，仲sell我做咩？」

楊格誇張地笑了一聲，說：「聽講『新界』嘅我又係做保險嘅，所以去到，我咪又係要做，所以趁早拉定客又無咩唔好嘅。」

我表示明白地點了點頭，然後就將頭轉向窗口那邊，表示已經沒有意欲跟他談天。

「咁你呢，你去到『新界』要做咩？」可是，楊格似乎沒有打算要放過我。

「生存。」我冷靜地答了一句，然後隨手拿起了自己座位餐桌上的玻璃酒杯。

「咁無聊？難得去到『新界』喎，梗係，啊！」

「啊」是來自楊格的慘叫。

因為我在一秒之間，將手中的玻璃酒杯敲碎了，並將手中那一截碎片直接插進了楊格的大腿之中。

「我想靜下。」我看著還在慘叫著的楊格，面目表情地說出了這句話。

楊格應該看出了我並不是一個好惹的人，所以一邊在嘴裡碎碎念著髒話，一邊扶著自己血流如注的大腿回到座位上。

沒有了楊格的廢話，機艙內登時變得寧靜。

我腦海之中，再次浮現了楊格剛才的問題，「到了『新界』要做什麼？」

憑我依稀的記憶，「新界」的我，職業好像是個老師。

老師，算是我非常看不起的一個職業。

因為老師其實就只是一個販賣成績的商人，家長憑著取悅、學生憑著臉蛋和肉體，就可以換來好的分數。

所以老師真正教授我的一課，就是何謂「位高權重，以權謀私」。

所以比起楊格對「新界」的期待，我似乎簡單一點。

我只想生存，放鬆、簡單的生存。

即使來到「新界」再沒有Psyche總司令的身份，但如果可以換來半晚安睡，或者在回家時再不用被鄰人的目光死盯著，我覺得這已經是最大的得益了。

「各位乘客注意，航班將按時進入時空門，請大家回到座位，若有違者，格殺勿論。」

航班播出了警告，而機身也開始傳來不穩的波動。

我知道，這代表是時候了。

窗外的天色依舊灰濛濛，雲層依然靜止不動，但機內卻仿似經歷著十級地震。

當飛機震動如此，不知為何，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了。

也許是因為，這刻機身的震動感彷彿飛機將要失事。

這想像帶給我接近死亡的感覺。

愈接近死亡，愈令我平靜。

「死八婆，我反正都癌症末期，你咁想我死，我就要你行先我一步！」

父親瘦骨嶙峋的手臂青筋暴現，恰似兩枝在暴風中不願折斷的垂柳，支取著生命最後的力量來堅持著。

「你再唔劈佢，你就係下一個餓死街頭嘅細路！」

母親被父親用雙手勒住頸項，雙眼通紅，用盡力氣地向我嘶叫出這一句。

那一刻，我感受到，母親似乎準備要死了。

而她剛才用作攻擊父親的刀，此刻落在我腳前三步。

「仔，過嚟幫我斬死你老母，今晚老豆帶你食大餐。」父親說起這話時氣喘噓噓，似乎壓制母親這回事確實令他近乎耗盡了所有體力。

五歲的我看著地上的刀，又看著糾纏中的他們。

父或母，二擇其一的決定看似困難，但那近在眼前的死亡氣息，反而讓我心內澄明。

我拾起了刀。

不帶猶豫地走到父親的身後。

一刀就劈了在父親的脊骨上。

一個五歲孩子的力度剛好令刀子在父親的背上劃下一道創口。

雖然父親受傷不深，但他本來力壓母親的氣勢卻一洩千里。

從野獸手中脫身的母親展開了反撲，而本身就如強弩之末的父親則再沒有反抗的餘地。

這次是我人生第一次目睹死亡在自己的面前發生。

某程度上來說，這是一次由我作決定的死亡。

這件事讓我明白到的是，永遠不要令自己的生殺大權交到他人身上。

永遠，也要成為持刀以待，控制大局的人。

我相信對父親來說，他至死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選了母親。

答案其實很簡單。

五歲的我，只是選了一個會懂得做飯，讓自己不會餓肚子的人。

也許換成十五歲的人，我會選擇將那一刀劈在母親身上。

因為，患有癌症的父親並不難殺，之後再處理就好了。

「航機已到達香港，大家萬事小心，謹慎行事。記得時刻戴好口罩，呢個係『新界』香港嘅法例。」航班上所播出的，是湯浩禾的聲音。

我望出窗外跟出發前一模一樣的景色，若不是天空上的景色明朗宜人，我還不相信自己確實來到了「新界」。

乘客魚貫地步下飛機，而我也混在人群之中，準備步向這個新世界。

其實以往我也曾經來過「新界」多次，只不過每次都是以觀察者的身份到來，所以作為「新界」人的身份，可還是第一次。

按照乘客名單上的資料，我來到「新界」周渡廷所居住的地區，也就是我在本來世界中也同樣居住的旺角。

這裡的旺角，確實名乎其實的「旺」。

人車爭路、吵雜不已。

站在旺角的街頭上，我突然有種感覺，彷彿這個地方，才稱得上是「世界」。

而我本來所身處的，其實只是一個按照人間仿造的煉獄。

當我尚在入神地感受著這片喧鬧時，突然我感受到自己右肩被重重撞了一記。

「頂，行就行啦，企喺度等死啊？」一個中年大叔在我身邊走過。

看著他從口罩外露的鼻孔不住擴張，不難感受到他的囂張。

他的語氣和反應，一下子將我對「新界」的一絲好感打破。

是的，即使環境改變，但惡意猶在。

看著那個大叔向我邊走邊怒目而視的眼神，我留意到自己腳邊有一個檸檬茶的包裝盒。

我的眼神快速來回打量了大叔跟檸檬茶盒一眼，然後不經意地動腳一踢，檸檬茶的包裝盒剛好落在大叔的腳旁。

而大叔一直瞪視著我，沒有發現腳下的變化。

然後，當他再向橫踏出一步時，腳準確無誤地踩在檸檬茶包裝盒上。

就此，他摔了一個大跤，並吃痛地按著腰間叫了起來。

當我尚在可惜大叔並沒有如我預期中的直接跌出馬路時，有兩個年青人走到了那個大叔身邊，並合力把他扶起了。

雖然我沒有仔細他們的對話，但從他們只有半張臉可見的表情中，他們是在慰問著那位大叔。

我相信，這種莫名的善良，就是「新界」人的劣根性吧。

為了了解「新界」，又或者是享受著這地的喧鬧，我一直在街上遊走到晚上十一時。

當街上的店舖逐一關門時，我才帶著一點不捨地踏上回家之路。

雖然這邊的住址跟我本來世界的地點相同，但由於我沒有這邊的鑰匙，所以還是要無奈地按下門鈴。

屋裡傳來了拖鞋的聲音，讓我想到終於要跟這邊的母親相見，內心不期然有點緊張，而左手也收進口袋裡握緊了剛從街上買來的萬用刀。

門打開了。

我看見了母親。

「咁夜先翻嚟嘅？Flycation點啊……」

她之後的說話，我一句也聽不見。

因為我完全被她臉上的笑容所吸引了。

在我生平有過的記憶中，我從未見過母親臉上有這樣的笑容。

雖然母親在殺死父親後曾經笑過，她在收到我的家用後也笑過，但此時此刻出現在這位「新界」母親臉上的笑容，我卻是從未見過。

若然要形容的話，也許我需要用一個相當抽象的字眼。

「溫柔」。

當我仍在思考的時候，眼前的母親突然向我伸出手來。

一見她伸來的手，我下意識地馬上往旁邊一避，同時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夜媽媽仲扮葉問！叫你入屋咋，行啦！」母親給了我一個沒好氣的白眼，然後溫柔地笑著，並拖起我另一隻懸空著的手，把我拉進了屋內。

她手心柔膩的觸感，帶給我一種莫名的安慰。

肌膚之間，彷彿在傳遞著搖籃曲般的安穩。

對於這種感覺，我感到自己的心跳異常地快。

進屋之後，我推說自己甚累，所以馬上就進入了房間。

當然，其實這只是我避免再跟母親接觸的謊話。

當房間裡只有我一人的時候，我終於有時間冷靜下來。

我發現，我在怕。

對於一個我向來需要小心翼翼，格外提防的人，臉上突然出現了如此溫柔的笑容，我實在未能習慣得了。

我甚至有一刻覺得，所有的溫柔笑容和對待，都只是在掩飾著背後的陰謀。

可是，我馬上用「自己正身處在『新界』」來否定了過份的憂思。

到底，「母親」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到底，「新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到底，我該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

想著想著，睡意不經意就湧了上來，而我也隨之而沉沉睡去。

而在閉上眼的一刻之前，我最後看到的畫面，竟然仍是母親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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