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而復得 - 第一章 -1 荒郊驚魂

自掘墳墓，自取其辱，自作自受……

黎子慎二十年的人生寫照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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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山野白天或許還能稱作春意盎然，但此刻他全無閑情逸致。

夜風陰寒刺骨，吹得及腰長髮淩亂不堪，卻無法梳理整齊。雙手被兇神惡煞的粗漢用粗麻繩緊緊綁住，沒多久手腕便被粗繩磨破皮滲血。

胳臂痛是一回事，繩子上經年累月的汙垢和粗漢身上的異味令他差點乾嘔，但他已半天沒有進食，也嘔不出什麼來。

對向來愛整潔的黎子慎來說，沒有比被一群臭烘烘的下流賊漢綁架來得更可怕的事了。

被扣押的微傾身姿勢加劇腰間痠疼，心中委屈如千斤大石壓著他的背，顧不得弄髒銀白袍子，雙腳發軟就癱在地上。

「想裝死啊，繼續走！」

山賊長年跋山涉水的腳紥紥實實踹在黎子慎背上，力道之大讓他以為自己會吐血。

他們不懂，黎子慎沒有裝死，他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連踏青都喜歡躲在樹蔭乘涼偷懶，此番遇劫被押著爬山已創下他人生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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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家後，他方向感本就不強，又身疲心亂，逐漸偏離地圖上的路線，最後連怎麽跑到山上都說不清。迷路跑到這荒山野嶺，一身閃亮行頭就像提著燈籠敲鑼打鼓強調自己錢很多，沒多久就被匪賊逮個正著。

諒是他從小習劍也打不過十幾個虎背熊腰的壯漢，那彎刀不知道砍過多少人的頭！識時務者為俊傑，山賊頭目的「上啊」都還沒喊完他就舉雙手求饒。

冷靜下來後黎子慎卻越想越氣，他爹可是當今聖上胞弟、全大陸赫赫有名的慧遠王黎清，奈何虎落平陽被犬欺，連鄙夫都能踐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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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頭目伸出滿是長毛的胖手粗魯地摘下他的項鏈時，黎子慎沒骨氣地苦苦哀求：

「大爺您行行好，放過我吧，我只是一介迷路的書生，上有老母下有稚兒……」

氣節誠可貴，生命價更高。生死關頭，說這種謊都不怕對不起他那未滿四旬的母親，還有那被提前出世的孩兒。

「騙鬼！」山賊頭目才不管你媽幾歲還是有幾個小孩要養，啐道：「哪個書生半夜上山東摸西摸，身上帶這麽一大筆錢？」

「這小子看上去就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你們看他的頭冠閃亮亮還鑲著啥，八成是純銀，可值錢了。」旁邊尖嘴猴腮的小弟附和道，伸手就要摸黎子慎的頭冠，他奮力扭腰硬是閃開。

那是紫玉，有眼無珠！

「這項鏈刻的是什麽東西啊？」一個癩痢頭湊了上來。

「不知道，大概是某種瑞獸吧，反正墨玉名貴，刻什麽都值錢。」

山賊頭目端詳了一會兒後將項鏈掛上自己三層下巴簇擁的脖子，看得黎子慎又是一陣無聲痛呼：糟蹋啊、玷汙啊！本世子的傳家嘲風吊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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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但，該怎麽辦呢？這附近荒煙漫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叫破喉嚨前估計就先被刀抹脖子了。

暴力相向？可他已經錯過反抗的最佳時機，現在被綁著根本動不了。

當時應該策馬、能跑多遠就跑多遠，至少能增加獲救機會，都怪他亂了陣腳。唉，那麽多的兵法都白讀了。

頭目端詳一身裝束，一手翻翻他袋子裏的書卷，一手摸摸紮人的鬍子，「他是外地人吧？村裡可沒有這麽闊氣的人家，頭冠更不是普通有錢人家就能擁有的，可能還是個達官貴人的兒子。」

頭目果然是頭目，懂得就是比普通山賊多，但要是被查出真實身份，對黎子慎百害而無一利。這破事要是傳進爹娘耳裡，沒準一氣之下就放他自生自滅。

丟盡黎氏顏面的世子不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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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的真煩人，平常只有我們早就回寨子了，還是咱們直接宰了他省事？」

「你蠢啊，當然要押回山寨，讓那識字的老郭看看他身上帶著的東西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黎子慎被用力拽起，痛得哇了聲，下一秒拳頭就砸了下來。

「閉嘴！」

下顎被狠狠抓住強行撬開，黎子慎猛搖頭卻是徒勞，口腔被帶有異味的粗布胡亂塞住只能勉強發出不成話的含糊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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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小徑崎嶇不平，滿是碎石和深淺不一的坑洞，磕磕巴巴的，就連山賊也偶有踉蹌。

銀冠也被摘下後黎子慎披頭散髮，白袍沾滿泥灰，再加上彎著腰步履蹣跚、時不時悶哼嗚呼，活像被遺忘的山間野鬼。

走著走著，他發現左邊的癩痢頭在打哈欠，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累得眼皮都快闔上。

看守有了漏洞。

小徑左側是斜草坡，照他們走過的路推斷，從斜草坡掉下去後會落到一個布滿浮萍的水塘。

這是他唯一的逃命機會，絕對不能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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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壯烈成仁的決心，黎子慎蓄力撞開癩痢頭，往左側斜草坡暴衝，卻因太緊張而左腳絆右腳撲倒在地上。

臉著地時，他對名言金句有了切身體會——最大的敵人果然是自己。

山賊可不好惹，見肥羊想逃跑，頭目踩上他的頭來回施力，將他摁在土裏，嘴裏不忘罵罵咧咧地操著粗話。

月影幢幢，風吹過樹梢的嗚呼聲像在和匪徒一道嘲弄他的無能與可悲。滿嘴泥土雜草嗆得黎子慎咳出淚水，真是窩囊到了極點，恨不得直接消失。

就在他閉緊雙眼準備承受山賊們的拳打腳踢時，「砰」的一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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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排一山賊陰陽怪氣的尖叫，退縮到人群中瑟瑟發抖。

「吵什麽？」

頭目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那人滿臉驚嚇地顫抖指向草叢堆，有塊灰撲撲的物體。

經年累月暴露在野外的風雨讓石質有些斑駁，並爬著幾道裂痕，上頭刻字斑駁但不至無法辨識。

那是一塊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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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還有各種形狀大同小異的石碑，分布在廣大濃密的雜草堆中。周遭草長得比人高，顯示這是片乏人祭祀的荒墓。若死在這種荒郊野外，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吧？黎子慎不禁頭皮發麻。

「不過就是墳墓，有什麽好大驚小怪！」

頭目話還未說完，眾人便明白那聲尖叫的原因了——那墓碑下的土已被翻開，露出底下柚木棺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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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纏繞著繃帶的纖細手臂，打破並穿過厚重棺材板就這麽直直舉著。

繃帶潔白，手更是慘白，乍看宛若森森白骨。

黑色指甲虎豹般粗長鋒利，呈掌心向上之姿，緩緩、緩緩的，伸展指節，收掌屈指，再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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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鬧喧囂被恐懼緘封上鎖，只剩荒山中蟲鳴風動，以及眾人刻意壓抑的呼吸聲。

近十雙眼珠盯著那隻詭異的手，嚥了嚥口水，不敢輕舉妄動。

幾秒後，那手抽動了下，又縮回棺裡，看得黎子慎從背脊涼透到腳趾。

「磅！」

整個棺材被打開來，準確來說，是踹開。

裡頭的人兩腿並攏，強而有力將柚木棺蓋踹飛，塵土飛揚、裂木四散，重重砸在人群周遭，膽子較小的賊子已被嚇暈倒地不起。黑皮靴上有泥土痕跡，棉質白褲並不髒污，棺材開啟後更沒有預想中的屍臭或是任何難聞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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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慎怕死了，可他無法轉睛。

寒氣自棺槨逸散，隆冬將至的詭譎冰冷凍結眾人的腳步。

那雙腿屈起後，棺材裡的「人」坐起身，動作略帶僵硬，像木匠打造的機關人偶，低著頭看不清容貌，一頭黑髮幾乎要和夜色融為一體。

待他一吋吋抬起頭後，黎子慎眼裡的懼怕多了幾分愕然。

是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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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準你們在此處喧囂，擾人清夢？」

用沒有抑揚頓挫和情緒的語氣說完話，少年猛然睜眼，滿目猩紅、膚色泛青，眼角和頰邊有著似乾涸血跡的條紋，慘白獠牙突起，比任何魑魅魍魎的畫像都要猙獰駭人。

幾個欺善怕惡的山賊倒抽一口氣，暈了。

原就趴在地上的黎子慎顫抖不止，一個名詞浮現在他腦海中。

殭屍。

人死後，屍體為術士所煉、為術士所控，暴戾嗜血，毫無理智，還會像切西瓜一樣啃食人腦，不人不鬼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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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寒之氣暴漲，周遭氣溫驟降，少年抬手一掃，衣袖翻騰之際將離棺材最近的山賊給掀倒在地。

那山賊倒地後痛苦地撲騰滾到了頭目腳邊，黎子慎正好對上那張臉。一道又深又長的爪痕自頭皮向下延伸到肚腹，皮開肉綻肚破腸流，雙眼翻白七孔溢血，沒了氣。

少年紅眼殺氣騰騰掃視過在場的每一張人臉，在看見黎子慎時頓了片刻，手一揮，風刀割斷束縛他雙手的粗繩。

莫名得救的黎子慎還在狀況外，殭屍少年又轉身瞪向後面的山賊，露出銳利陰森的獠牙和尖爪就要發動下一波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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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殺人啦！」

「殭屍！是殭屍啊！」

「快逃！」

賊人們放聲尖叫逃竄，嗜財如命的頭目連逃命都還惦記著要拽起黎子慎，妄圖保住勒贖用的人質。他沒料到，一副文弱書生貌的黎子慎其實從小被爹娘逼著習武自保。

空出手的黎子慎見機不可失，使力反身將頭目過肩摔，抄起木板一頓猛打，逼得對方放棄帶上他，連滾帶爬撤退，灑了滿地的贓物。山賊出師不利，半路殺出兇神惡煞的殭屍程咬金，腳底抹油似地跑得飛快，完全沒有當初打劫黎子慎的氣勢和膽量，慘叫和哭嚎聲傳遍整個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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殭屍少年作勢追了一小段距離，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彷彿林中黑豹，疾步揚起枯枝落葉。

黎子慎取出口中碎布，望著他們逃跑的方向，拍拍驚魂甫定還跳個不停的心口，氣喘吁吁。被劫時驚慌走散的坐騎也回來了，他抱住馬兒的脖子，安撫一同離家的好夥伴。

總算能稍微喘息一下了。

夜風再次吹拂，讓身上的黏膩噁心略微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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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這聲略帶暗啞的「你」讓黎子慎呼吸一滯。

差點忘記沒了山賊，可還有殭屍啊！

黎子慎戒慎回頭，卻見那少年全無方才的陰狠懾人，瞳色、膚色和手指都與一般人無異，只是缺乏血色。

褪下驚悚的模樣後，黎子慎發現其實他的五官頗端正清秀。若再長個幾歲，定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想起就是對方替他割斷繩子趕跑山賊，現在還變得十分正常，應該沒有太大敵意。先試著溝通吧。

「那、那個，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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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慎謝還沒道完便重心一歪，直接被撲倒在地，後腦勺碰了個結實，疼得他嘶了聲。太大意啦。

渾身緊繃的黎子慎睜開眼，與少年四目相接。

少年眨著水汪汪的褐茶色大眼，笑容燦爛溫暖似遲開的杏花，精致小臉上寫滿喜悅，膚色蒼白不減其風采，配上身後烏雲散去、柔和明亮的圓月，竟是讓人看得出神。

「我好想你！」

黎子慎的臉被捧著，讀出對方雙眼快要溢出的思慕與悲傷，是那樣深切、真摯，能揪住人心最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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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我找你找了多久？」

「不要再丟下我了……」

少年鼻尖埋於他頸側，如滿載依戀的扁舟歷經風雨終於靠岸，不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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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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