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 - 第二章2

我召了計程車，獨力把一尺寬兩尺長的玻璃缸捧回海倫家。

「最基本的設備是濾水器和照明器。」我對海倫說明：「沒必要逐樣買，市面上有些套裝很適合初學者，一個魚缸包括所有設備，只要一個插頭，十分省時方便。」

她問我把魚缸放在牆邊好不好，我打量一下環境，然後說好。

「我們合力抬過去吧！」她說。

「我一個人便可以。」

「你忙了整整一天，我不能坐在一旁。」

聽了這句話，我覺得即使再辛苦也應付得了，她令我感覺像個男子漢。

「糟了。」海倫忽然罵了一句。

「怎麼了？」

「魚缸放在這裡的話，」她用手比劃：「沙發一定要搬走。」

我也注意到了，因為插頭的位置令沙發妨礙了電線。她皺眉頭大約三十秒，立刻下了判斷。

「只好把那單座沙發移過兩吋，雙座位貼近窗邊，這樣便可騰出一些空間。」

我對海倫的當機立斷由衷佩服，不過奇怪的是雖然仔細聆聽每一個細節，但她本身似乎並不十分熱衷養魚。

平日偏愛穿套裝外出，今天穿的是鬆身恤衫和短褲這一類家居服。

她蹲下來，跟我一人一邊移動魚缸，再把沙發拉到另一邊。我忍不住窺看她的長腿，和領口下隱約可見的粉紅色胸罩。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女性衣服下的肌膚，雖然怕被她看見我的窘態，但仍然阻止不了我的目光。

昨晚看到的影像忽然從腦海掠過：徐霧薇穿著胸圍內褲走近面前，然後大方脫下胸圍……

我吸一口氣，站起來：「我去浴室盛幾盆清水。」

「好的。」她說：「你想吃什麼？」

我臉上露出詢問的表情。

「該吃晚飯了吧。」

看看手錶，窗外天色已黑，屋裡亦已亮起了燈光，不知不覺已埋頭苦幹了兩個小時。

怎麼時間過得那麼快？

「湯皓殷？」

「我不餓。」

她對我揚起一根手指，「年輕人不餓也得吃。」

她走進卧室，關上門。五分鐘後，換了條牛仔褲出來，她剛才沒有鎖門。

「抱歉，我不太懂烹飪，不過一定會買好吃的回來，等我喔。」

她拿起小几上的手袋，逕自走出家門。沒有化妝，也沒有穿套裝，在我眼裡仍然風姿綽約。

我在浴室把幼沙清洗，然後舖在魚缸底層，接下來是水草和點綴用的小石塊，把每件瑣碎的東西放在適當的位置，佈置成自然美麗的景觀。

忙了一輪，歇息一下，環顧一下她的住處。這裡沒有男人的氣息，以一個女人來說地方是大了一點。

海倫的寓所比我家小一點，二房一廳，其中一間房當作雜物房，堆滿了紙箱。

可能因為一個人住的緣故，典雅素淨，地板蠟亮，全新的傢俱，以及影音器材擺放得恰到好處，有點像示範單位。

最顯眼是牆上一片特大電視屏幕，佔去牆上三分一面積。架子上一堆嶄新、高級影音器材當中有部顯眼的舊式錄影機。錄影機雖然仍未淘汰，卻正逐漸被摒棄。添置新家電的人怎麼會保留錄影機？

另一面牆上掛著幾個大相架，裡面貼滿大大小小海倫與一些明星合照，有些在馬場，有些在宴會廳，那些站在她旁邊露出笑容的明星有的現在仍然很吃得開，有一兩位二十年來一直保持天皇巨星地位。

雖然一個人住，不過睡房裡放的是大雙人床。粉紅色絲質床單令人一躺下便不想起來。

她一定很富裕。

爸爸媽媽每天工作十四小時，晚晚筋疲力竭回家。海倫的生活卻好像很悠閒。

還有，明明叫徐霧薇，為什麼又自我介紹說英文名海倫？難道是不願意別人知道以前拍電影的事？

一小時後，海倫雙手各拎一袋外賣回來，放在飯桌上攤開。有川椒雞、魚香茄子，以及鼓椒炒蜆。香噴噴的小菜紛陳眼前，我才發現原來早已飢腸轆轆。

「在附近酒樓買的。」

「我去洗手。」

「慢慢來，我等你。」她嫣然說。

從廚房出來，飯桌上多了一瓶紅酒和兩個玻璃杯，兩杯都斟滿葡萄色的液體。

這情形令我聯想到情侶在家裡享受燭光晚餐。

問題是我從未嚐試過喝酒的滋味，不知是苦是甜。也不知道會否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

我盯著紅酒瓶。「我……」

「抱歉，」海倫打岔，臉上帶著促狹的表情：「你還未到喝酒的年紀。你那杯是葡萄汁。」

我鬆口氣，暗地裡又有些失望。

我們在飯桌前坐下，她用筷子夾川椒雞放在我碗裡。「吃多點。」她的聲線有些沙啞，但很好聽。「我吃得不多，都是給你買的。」

她直接用手拈起蜆殼，把蜆肉吸進嘴裡，再舐舐殼，發出輕輕的吸吮聲。

「論炒蜆，還是以前大排檔的穫氣夠，你應該沒機會試過。」她邊吃邊說：「酒家始終略欠火候。」

我喝一口冰葡萄汁，冰凍濃郁，令人胃口大增。

「地方是不是侷促？」她問。「而且還有點亂？」

「我覺得很好啊。」

海倫淡淡地說：「一個人住，無謂太吹毛求疵。」她又放一隻蜆在嘴巴吸吮。

「我爸爸說他曾跟妳一起搭升降機。」

「我記得。」

「他說妳很沉默。」

海倫笑了笑。

「我不是跟每個男人都談得來。跟你就沒關係。」

「為什麼？」

「因為在我眼裡你還是個小男孩。」她說：「談談你自己吧？你爸爸做什麼工作？」

「他是工程師。」

「豈不是要常常在地盤出入？」

「不，不，」我笑了：「他在電訊公司負責網絡工程，主要面對電腦。」

「很好啊，你媽媽呢，家庭主婦？」

「她是另一間電訊公司的行政人員。」

「是同業啊，那很有趣。」她微笑。

「他們以前是同一間公司上班的。」

海倫喝一口紅酒，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像喝水一樣。

「妳呢，」等了一會，我問：「妳做什麼工作？」

「我沒有什麼工作。」她瞇瞇眼睛。「不過有些股票、物業，靠買買賣賣賺些生活費。」

她沒有提到曾經做電影明星的事，大概以為我沒有看過她的電影。

「但那些不是工作。」她繼續說：「賺再多的錢都缺乏成就感。」

「工作不就是為了賺錢嗎？」

她睜大眼睛：「完全是兩回事。賺錢一點不難，成就感卻不容易得到。為什麼香港人那麼喜歡唱卡啦OK？因為就算只有幾個朋友聽也好，在人前表演始終很有滿足感，覺得自己受歡迎。」

我點點頭。

「如果不是非做不可，我也不希望靠股票維生。我嚮往你媽媽的方式，憑自己的能力維生。」她說：「不過總不能太苛求，每件事都要稱心如意是不切實際的。既然是命中注定，便只好坦然接受。」

我不明白，海倫美麗、富有、悠閒，為何對人生卻有種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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