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 - 第五章7

滿懷心事回到家中，媽媽少見的坐在沙發上，什麼也沒做，不過臉上絕不是悠然自得的神色。「我有事情宣布。」她板著臉說。

「這單位已經向地產代理放盤，很快會找到新居。大家暫時得忍忍手，別買無關痛癢的東西，免得搬家時辛苦。」

我轉過頭看爸爸。「什麼？幾時的事？」爸爸表現得比我更吃驚，看來他也不知道這件事。

「今天。」

「為什麼那麽急？也不先跟我商量一下。」爸爸又急又怒。媽媽抱著雙臂別開目光。好半晌才回答：「我忍受不了再繼續住在那個女人隔壁，左鄰右里每天都在說什麼你們知道嗎？」

原來一天之間她已經做了這麼多，連晚飯也不做，就是為了盡快搬走。

媽媽忽然轉過臉瞪著我。

「還有阿殷。你整天不在家。回家要小心點，別再跟那女人交談半句。」我從未見到她這麼憤怒的臉孔。

「我不理其他人怎麼說，按我一直以來跟海倫相處，她絕不是那種傷風敗俗的人。」既然媽媽已經知道一切，我也決定要為海倫辯護。

幸好還沒有開口，爸爸已經說話。

「妳緊張什麼？阿殷又不認識那個女人。」

媽媽抿嘴，不吭聲。

「搬家是大事，得三個人有一致意願，從長計議。」

「這個家我也有份。反正我是決定了，到時是否搬走悉隨尊便。」

她的反應蠻不講理。而爸爸跟平時一樣，忍讓下來。

「媽媽為什麼變成這樣蠻不講理？」

在媽走進房間後，我憤憤地問。

爸爸苦笑。「我也不知道。大概她真的討厭徐霧薇的行徑吧。」

「海倫……那個徐霧薇又沒做錯什麼。」

對我的質問，爸爸只是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有時候，女人的主觀是不可理喻的。」

「我完全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媽媽這個人原則性很強，要改變她的觀感一點也不容易。你個性似我，隨隨便便，和和氣氣，從不堅持己見。」

大概因為這樣這樣，跟爸爸才感情融洽。小學三年級時因為撒謊被揭穿，給媽媽罵了一頓。那只是很小的事，但她說痛心這麼小的孩子竟然懂得撒謊，才把我罰得那麼重。

之後爸爸跟我私下約法三章，父子兩人之間不可有任何隱瞞，被問到的事就得和盤托出。他答應即使聽到什麼過份的事都好，都決不責罰。有好幾次他甚至在媽媽面前配合我的解釋給我圓謊。

因為這樣，我很放心把所有事情跟他分享。

我想，作為父親，他的標準是只要清楚知道兒子做了什麼，以及為什麼要做便足夠。

媽媽可不這樣看，她賞罰分明。

「爸，這房子我出生住到現在，實在捨不得搬走。」

「我也認為太過小題大作，遲些待她氣消了我再說說看。」

中學時光顧的潮州打冷店已經轉了在兩條街外重新開店差不多十年，重新裝潢，有流通的空調，地板也不再濕漉漉，餐牌甚至中英對照。不過價錢也令人咋舌。

「我不知道改為這裡開店，有次偶然經過，看看招牌名字大吃一驚，不過炒蜆味道一如過往那麼獨特，是同一老闆，肯定不會錯。」

「這種價錢，如果還是學生根本不會來。」

「大概是做遊客生意吧。」尚志說：「屬於我們的地方又少了一處。」

喚來夥計點了菜，當然少不了那道豉椒炒蜆。尚志從攜來的膠袋抽出一瓶紅酒。

「四十歲以後仍在喝啤酒的話未免太不長進。」

他用盛汽水的玻璃杯中斟滿兩杯紅酒。我淺嚐一口，除了國際公司邀請的商務晚餐外未嚐過這麼好的紅酒。

「中學時到這種地方點啤酒都沒人招呼我們呢。」

「那時當情緒憂鬱，喝些啤酒便真的以為自己是成年人。」

「現在卻恨不得回到當年，過簡單的日子。」

十多年不見，跟尚志原來仍然有聊不盡的話題。有些是隱晦的心底話，也有些就像是少年階段時的無聊話。感覺竟然有點像回到昔日的關係。

一來這十多年來已經很少向人敞開心胸，二來是知道這裡的事辦妥，回去之後可能永遠不會再見，所以不怕暢所欲言。

「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很多以前以為很重要的片段最後都一一忘記了。」

「太多了。」

「例如你還記得你的初體驗嗎？」尚志無聊極，忽然歪笑。

我發覺每次喝了酒他都是這副德性，話說回來，以前學生時我倆都還沒嚐過醉酒的滋味。

電視上播放籌款節目，司儀介紹廣告時段後是重要人物表演粵劇。

「這位神秘嘉賓從未試過表演粵劇，今次是為了共襄盛舉而作出突破嘗試，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大飽眼福之餘，不要忘記打籌款熱線，電話號碼是……」

我揉揉眼角。

「對象當然還記得。過程依稀有印象，細節卻記不起了。感覺上跟打了一場精彩的球賽差不多。過程中激動得不得了，之後卻忘記得一乾二淨。」

「對、對，就是這種感覺。」

「其實每件事把其象徵意義抽出來，剩下的便跟吃喝拉睡一樣毫無意義。」

「就像十字架一樣，把救恩的意義抽掉後，十字架就只剩下一個交叉形狀。」

當年的聖經老師如果聽到我們如此詮釋聖經，大概會哭笑不得吧。

「所以回憶有這種功用。」我說：「把每個記憶賦予意義，好讓我們界定自己是怎樣的人？」

「大概是吧，我想。」

「但是我們的記憶已經不可靠了。」我說：「童年時的記憶，經過這二十、三十年，已經不斷地被磨蝕、修改了。記憶不斷在發展、變化。」

尚志咕噥：「這也沒辦法吧。」

廣告播放完畢，司儀介紹表演嘉賓，一個女性跑上舞台接受歡呼。

「我們還未懂性時她已經在拍戲，到現在我們都不進電影院了，她仍然在電影圈活躍，這才叫硬朗啊。」尚志盯著電視悠悠地說。

「我們熱烈歡迎今屆影后——徐霧薇小姐！」

尚志瞄了身穿粵劇戲服的女明星一眼，閉上眼睛呷一口酒。

我也跟著呷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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