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時覺得，我活了在計時器中。
那晦暗地暗湧流動的，大概是沙。那沙似是生鏽了，連風也吹不去。我去握它，無生命的沙從指縫滑落，就似手心在潸然落淚。我趴在砂丘上，用手指挖掘，就覺眼睛沉重疼痛。我想，這流沙早日要把人吞噬，還不如自己挖出墓來。
我隱約知的：這如灰的沙，暗地中靠攏流動，從狹小的管道中漏出去；它在算我剩餘的時數，我至死亦不得而知。我抬頭，從厚重的彎面玻璃看天。我想那不是天，在曠野草原看的那方是天；那只是我心中惦記的風景，細看又不見了，心情也不踏實。我困在這諾大的計時器中過久了，時間也朦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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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臟中埋了一個計時器。
我彷彿不時能感到它，正貼着我的動脈跳動；比心跳要鼓噪，比脈搏要分明。我不時也要把它們搞混了。
偶爾在夢中醒來時，我想，不如睡下去吧。夢中的沙要恬靜和平得多，它照樣點着時數，也只是流動而不鼓噪，彷彿是我尋覓的安寧。要是我睡夢中隨沙沉墜去，也比心瓣轟鳴着綻開要使人嚮往。
那跳動的倒計時要使我恐懼，那股酸軟在胸口蘊釀，吞不下肚子裏。我怕它的跳動，更怕它的不跳動，由此為它的每下滴答而感到不安。我想摔破它，欲擊破我的胸膛，然後只剩下哭泣。我甚至不知它的時數，只知它跳動，彷彿隨時、此刻、現在，方已經是最後一秒。太使人疲倦了，這跳動的計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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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荒漠般的沙上，下起雨來了。多荒謬的事情，和了水的沙，像泥，我捏起來看見母親的肖像。臉上滑下了小砂球，我發現我在哭泣，只是眼淚很沉重、很沉重。我想，我好想揹起母親，為她過輕的體重而哭也好，對聽膩的話恍神也好，我想看她從光明的房間中柱着拐杖走出來，擁抱我，說「你已經很努力了」。
雨停了，或許是滲了水的沙流動快了，我所在之處的沙缺了許多。母親的肖像也隨沙逝去了，如沒出現過一般。在這計時器的終點，我亦會一樣，融入沙中去彷彿從沒來過。我竟不知恐懼，只是可惜，我未找到我由衷喜愛的工作，未等到做完再死。似乎是身如海綿般汲了水，無比地重了，沉甸甸的，像航海時要沉下的船。我回過神來，四肢陷入沙中了。
我模糊地在計時器中想，為了這樣就死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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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發現自己強烈地想哭泣。心臟內的計時器喀喀響，似乎不想要跳動了。我好像把什麼遺落在流淌的沙中，如今我的心底空蕩蕩，宛若失去牙齒的牙床。我想起母親，又覺得無稽，母親的計時器很早很早就停了。也只有那個時刻，計時器方會停下。很荒謬的聲音滲入腦海中去。我想逃走。從計時中去，從心中去。
我想起日光的温暖，我想起夜晚的憂勞。我想起天空，我想起曠野。我想起擦拭不去的哀傷，我想起突然敞開的舒坦。我想起朝日吠叫的狗，我想起剛出爐的麵包。
突然地，那埋在心中的計時器，兀自地敲着，在空蕩的心臟刺耳地迴響。前所未有地清晰，彷彿石頭憤怒地擊打時鐘。
彷彿有人困在我心中，向計時器抓啊，撓啊，哭喊啊。
我忍不住想，為了這樣就活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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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很遙遠，如一層藍色透明的玻璃。沙地無窮盡地向前延伸，廣闊天地間，我從未感到如此豁然開朗。我花了好一段時間，發現計時器停了。這廣袤的柔軟沙地，似兒時到過的東海小島海灘，白砂中有螃蟹，空中的有潮水的味道。這沙不再流淌，那深深的憂鬱與聒噪的聲音，似乎也停了。白砂丘似柔軟温暖的積雪，彷彿灰燼燒到最後泛白，極致的無顏色。
我抬頭遙望，看到頭頂上一顆沙在滑落。於是我明了，計時器非停止，而是流逝至終。我順着沙滑下來，於是這走盡了的計時器中，只是我一人，與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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