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送你一程…》 - 我妻子在三年前過世，而今天我接到她的一封信

我妻子在三年前過世，而今天我接到她的一封信。

信來自一間小型的律師事務所，他們聯絡我，為了執行妻子三年前的遺囑委託：把她寫好的一封信於今天交給我。

我不懂，這不合理。我妻子是病故的，死於某種不知名的持續衰弱症，當時醫生們束手無策。而當某個醫生說要以妻子的名字為這全新疾病命名的時候，我生平第一次揍人。

總之，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裡，我都盡力陪伴在她身旁，如果有什麼要說要交待，她老早就可以說清楚。

太不合理了。

我拆開信，絕對是妻子的筆跡沒錯，信的內容很簡單但也很奇怪：她要求我乘坐航機到她家鄉的家族墓地，給她某位祖先獻花，同時一定要在旅程中「盡展自己所長」。

「所長」？我只是個綜合出版社的校對員，有什麼「所長」？

太不合理了。

先不說這個奇怪的要求，她在信中詳細指名了三年後，也即現在的叫作「肺炎航空」公司的航班，還有其出發時間、日期，甚至航班編號，這太不合理了。

我有瞬間以為她是開玩笑，或是當時那個不知名的疾病已影響了她的判斷。但我還是忍不住上網查看一下，發現還真的有，跟妻子的指示一模一樣。

然後我覺得這事太奇怪。

然後我想了一下，一咬牙，還是訂了機票。

然後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

然後我向老闆告了個長期，這是比較煩人的部份，首先他用「我發瘋了」的表情看著我，跟著說了：「許定志，你知道現在是一年中出版社最忙的時間嗎？」

「這太不合理了。」他用了我的口頭禪：「或許你再緩一下，待下個月……不，半年後才小休三、四……我指一、兩天。」

我本來想耐心地再好好解釋，但他提到了我妻子，說她掛掉前我也沒告假，現在對公司太不負責任了云云。我感到自己內心有某種東西爆掉了。

我告訴他，我在這間公司打拚了十年，除了法定假日和妻子喪禮外，從沒有告過半次長假，這才是不合理的地方，而這時我想要做一些合理的事。

然後我摔門而去。

然後我此刻站在機場離境大堂，正準備出發。

然後不知從那兒跳出了一位老婆婆，抓緊我的手不放。

「別上機！會發生不好的事，你會死！」她不斷重覆零散的語句：「不好的事……病毒……喪屍……恐怖襲擊……騎劫……心臟病……惡靈……」

「老太婆，你的預言不會有人相信，從前是，現在也一樣。」某道聲音打斷了老婆婆，後者馬上尖叫了一聲，屁股著火般跑走了。

我望向聲音方向，替我解圍的位中年男子，他身穿普通的西服，五官端正。他的樣子不算醜，但也不算好看。唯獨是他的眼神令我不舒服，黑色的瞳孔卻像是黑洞，把所有東西都扯進去。

「你好，終於見面了。」

我想了一下，對他還是毫無印象。這太不合理了，基本上每個認識的人，我都能記著他們的臉。

「抱歉，你是……」

「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妻子，我和她有一場勝負未了。」

我看不到自己大吃一驚的表情，但對方好像很欣賞我的反應。

「你是誰？你真的認識我妻子？」

「我認識她，更認識她的家族，還有她的祖先。」男人笑了，但他的笑容令我更感不舒服。

「很抱歉，但我妻子從沒提起過你。」

「那是因為你從沒真正了解過她，還有她家族的工作。」

「我聽不懂，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麼？」

他又笑了一下，現出一口白牙，白得像剛蒸過的死人骨頭。

「我是誰？你們狹隘的語言沒法真正描述偉大的我，但你們中有部份人稱我為『恐懼』、『死亡』、『命運』一類。」

「我明白了，先生，很高興認識你，抱歉我有飛機要趕。」我幾乎急步跑走，還沒出發前已經連續遇到兩個瘋子，真是夠了。

「我期待你有好表現。」他在我身後高喊：「祝你能順利到達目的地，待會見。」

我沒有回頭，逕自辦好手續進了離境禁區，但我沒辦法解釋心中那種纏繞不去的不安感。我甚至在閘口前流連，待至最後一刻才上機，好確定那男人沒有一同上機……或許我想太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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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在跑道滑行，昇空，過程非常順利。雖然這是國際航班，但疫情影響下，乘客不算多，機上有三份一的位子是空置的。這也包括我伴邊的坐位，我小小高興了一下，因為我的位子在窗旁，若臨時旅伴是個嘮叨鬼，我避無可避。

提示能解開安全帶的訊號燈剛剛亮起。我翻查一下座位上的節目冊子，飛越大洋的長距航程需要一部好電影。

「『說故事的人』這套不錯，但我相信你沒空看電影了。」一道聲音傳來，我轉過頭，那個怪男人就坐在我身旁。

我整個人幾乎彈了起來。

「先生，你需要幫忙嗎？」空服員向我走來，我指指位子上的男人：「他……他……」

空服員一臉不解，他的視線從男人身上滑過，好像視若無睹。我爭辯了幾句，又有兩名空服員靠近，他們一臉緊張盯著我，該死的，有問題的不是我，好嗎？

然後我才發現他們，不，是機上所有人都似是瞧不見那男人。

「別浪費時間了，他們看不見我。坐下吧，再吵下去他們只會認為你是神經病，這樣很難一決勝負。」

男人說罷，張手誇張地在空服員前方揮了揮：「沒事。這兒沒有任何問題——這是我說的故事。」

空服員溫順地點點頭，離開了。

男人安坐在位子上，轉頭向我微笑。

我盡力把身子移向窗戶那一邊：「你……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麼？」

「我已經介紹過自己了。至於我想幹什麼？」他頓了一下：「飛機可能會遇上亂流——這是我說的故事。」

飛機忽地大幅度左右搖擺，有某個人尖叫起來，空服員拼命叫大家坐在位子上，綁好安全帶……好一會後，飛機才回復平穩。

我看著他，頭皮發麻。

他則喘了口氣，才道：「剛才只是個示範：我能做任何事。」

他又再喘了口氣，身子完全倚在坐位上，但同時脖子整個扭了過來，頭顱幾乎完全朝向我：「許定志先生，你知道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我指眾多的『我』被關在某個箱子中，直至你妻子的祖先，一個好奇心重的女人，意外打開了箱子，釋放了我，和其他『我』。」

他的頭轉回正前方：「之後她們家族負起所謂的責任，不住追獵我，要把我和其他『我』都關回去。」

他的頭又轉了回來：「你妻子也是那些追獵者之一，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但老實說，是最難纏的那一個。」

「我不懂……」這不合理，什麼追獵，妻子她手無縛雞之力，慢跑已經算是她的極限運動了。

「愚蠢的凡人，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種低次元玩意。她們用靈感搜尋我，然後用文字語言又或是詩歌追獵我，再用自己的生命囚禁我。」

他啐了一口。

「我是眾多『我』之中近乎是最強的那一個，而她成功了……差不多成功了，真遺憾啊，她只在最後關頭差了一點點。所以才有這場一對一的最後勝負：我——剩下的『我』的部份和你——你妻子的指定代理人。」

「我……我還是不懂……」

「很簡單，這航機能順利到達目的地——你贏。我這個殘餘部份乖乖回去監牢，而且還會給你們指路尋找其他『我』，反之……」

「反之？」

他大笑，嘴巴張開至近乎裂了開來，再道：「反之，中途若出現任何『能成功出現』的意外，就是我贏，然後我就能……」

他又有如發狂般大笑，好一陣子才再道：「那麼開始吧。我逼不及待能用原來的面貌在地上行走……天啊，我已經想念用人肉當下酒菜的滋味了。」

他在我臉前拿出一疊似是樸克牌的東西，但好像只有二十多張。

「這原本是那老太婆的東西，殘留著古老的奧秘。一決勝負需要公正又不受諸神干預的道具，不是嗎？」

他熟稔地洗牌，疊好，「來，抽一張吧。」

他的說話和視線好像有某種重量，我的手不由自主伸了出去，翻出其中一張。

牌面上是一個男人，他雙手各持一個盛了水的金杯，正把左手杯的手倒進右杯中。

「節制嗎？」男人盯著牌面一會，打了個響指。

「對了，故事是這樣的……有某個人，他是個非常有才能的天才科學家，他受了委託，要研發中一種能當生化武器的病毒。但差不多成功時，軍部卻刪除了他的撥款，改給他另一位同行。他一怒之下，決定偷偷在這航機上釋放病毒，令所有人瞧瞧他的天才作品——這是我說的故事。」

男人又微笑了一下。

不遠處有某位乘客咳嗽了一聲。

在他後方另一個人又咳了一聲。

一名經過走道的空服員咳了兩聲。

然後更多人咳嗽，更多人咳嗽，咳聲此起彼落。

「你……」我伸長脖子放眼望去，幾乎每個人都在咳嗽：「你幹了什麼？」

「我只是說了個合情合理的好故事啊。全憑想像力，但卻有若干的事實為基礎——所有好故事都是這樣子的。對了，你還不幹點什麼？這樣遲鈍可不行啊。等一下，難道你妻子沒好好跟你說明嗎？啊，不好意思，我忘了她掛掉了，而且是我害死她的，哈哈哈哈哈哈……」

我咬牙，但是心中沒半點主意，妻子生前根本什麼也沒說過……對了，那封信……但是信中也沒有半點指示啊！

機上的咳聲幾近無止盡，好像光聲音就能把機艙淹沒，機身更突然踉蹌了一下。

「連駕駛員也開始加入咳嗽大派對了嗎？啊，想不到這樣就贏了。」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內心亂成一團，我只是個校對員，連急救都不會，能幹些什麼？

但下一刻，好像有人在旁邊輕輕推了我一下。然後有幾個字從嘴巴中爭先恐後跳了出來：「這不合理。」

所有咳嗽聲停止了。

「哦？為什麼？」男人抬了一下眉毛：「凡人許定志先生，請好好說‧清‧楚有什麼不合理。我說的故事有什麼會『被否定』的地方？」

「這……這……」

我深吸口氣，腦中某個開關好像打開了。

「按……按照你的故事，這……這病毒不是自然存在的吧？」

「嗯哼，所以？」

「人工製作合成的病毒非常脆弱，而且儲存條件非常嚴苛，比如零下十多度或更低的溫度。」我腦中想起以往為科普文章作校對的經驗，真正的專業校對員其實是門專業工作，不光是檢查錯別字，更需要核實文章內的各種資料來源。別家我不知道，但最少我工作的出版社需要，老闆只要有錢，什麼冷門奇怪委託都會接，而且若是文章出了什麼問題，所有過錯都會推到我身上。

「所以這種病毒是有可能存在吧？」男人道，他的咽喉中冒出小小的咆哮聲。

「就算有可能存在，那個天才科學家是如何讓病毒偷偷在機上釋放？儲存病毒需要專門的低溫箱，而不是隨便一個行李箱。所以上機前，所有安檢人員都瞎掉了嗎？」我繼續硬著頭皮道，六分憑記憶四分靠胡吹……老婆，拜託你要保佑我啊。

「這個……」

「而且在你的故事中，病毒是用作生化武器吧？病毒型的生化武器的目的是在潛伏期內，盡可能增加感染者。一種病毒武器一釋放，宿主馬上就出現病徵甚至掛掉，那它基本上連屁用都沒有吧。」

「就算有缺點……最……最少它也能幹掉飛機上所有人，這個總合理吧？」

「你自己說它是由一個『非常有天份的天才科學家』製造，而且已是『完成階段』。這種東西配得上嗎？這根本不‧合‧理。」

男人和機上都一片安靜，所有咳嗽聲都沒了，大家非常尷尬地你看我我瞧你。

他喘了口氣，臉色變白了很多，好像血都鑽進骨頭中去，又狠狠瞪了我幾眼：「凡人，方才只是暖身運動罷了。」

他再掏出樸克，洗牌，然後我又抽了一張。

那是個身穿長袍，手持提燈的老人。

「隱士嗎？」他又盯著牌面一陣子：「對了，故事是這樣的……機上有某個乘客，他在上機前被喪屍咬了一口，然後在機上變成了喪屍，更襲擊所有乘客，於是這飛機成了喪屍航機——這是我說的故事。」

某名乘客忽地站起，他雙目發直，左右張望，嘴巴嚷著：「肉……給我肉……我餓……」

「這不合理。所謂喪屍其實就是屍體吧。屍體也即大腦停止活動，大腦既停止活動，屍體又怎麼會動？」

「因為它該死的是喪屍啊！」

「它是喪屍還是喪獅都一樣，東西會動都需要能量，」我喘了口氣，腦子活絡了，但身體卻傳來一種奇怪的虛脫感：「喪屍的能量來源是什麼？光合作用嗎？」

「來自進食啊！所以它就會襲擊人，吃人喝血啊！」

「那它要怎麼消化？所以喪屍的身體都爛掉了，血液也停止運行，但消化功能仍是一級棒？喪屍要吃肉喝血，那它要不要大小便？」

一名空服員靠近那雙眼發直的乘客詢問，後者抓抓後腦，尷尬的道：「不好意思，我是說，我肚子餓了……請問午餐準備好了嗎？」

男人用兇悍的瞪向我：「吼！凡人，你太吹毛求疵了！」

「是你故事的設定問題太明顯了，老實說。」我眨眨眼，他好像剎那間掉了不少頭髮，皮膚也變得乾涸凹陷。

「很好，凡人，你令我認真起來了。」男人深呼吸，掏出撲克，我抽牌。

牌上是一位身穿盔甲的戰士，正在操縱一輛由兩頭異獸拉著的馬車。

「哼，是戰車……那麼這是我的故事：有某個恐怖份子，身上藏著炸藥混在乘客中……」

「這不合理，問題和剛才的病毒故事一樣，他是怎麼帶著炸藥上機的？」

「哼，那我修正，他把炸藥藏在自己寄倉的行李中，而自己甚至沒上機，這樣……」

「更不合理了。若行李已在機內，而該乘客沒有上機，飛機根本不會起飛，直至把那個主人失蹤的行李找出來，這是所有航空公司的鐵則。」

「那……他改用手槍……啊哈，我知道金屬檢測這東西，所以他的手槍是陶瓷製的。」

「用陶瓷作手槍是可行的。」

男子雙目發亮，某個乘客站起來了。

「但它不能發射。某些部件，比如撞針，需要承受高熱和壓力，除了金屬外沒有其他代替品。」我喝了口水，心中希望它是寶X力那種飲品，我有種乾渴感。

站起的乘客又坐下了。

「你真是個掃興鬼。」男人道，他的聲音沙啞了不少：「抽牌吧，第四回合。」

這次我抽到的是一個被倒吊的男人。

「是倒吊男……唔，好吧，這是我的故事：乘客中有一個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神經病，他單純只是沒來由的想騎劫飛機，然後他準備了武器……啊哈，是一把鋒利，非金屬的陶瓷刀——陶瓷刀是真實存在的，我知道！」

「的確。」

「你終於肯認輸了吧？哈哈哈。」

方才坐下的乘客又站起了，他把手伸進夾克的口袋中掏了掏。

「陶瓷刀沒錯很鋒利，但缺點是脆，易崩缺，特別是用於砍和刺。老實說，如果陶瓷刀只有優點沒缺點的話，所有廚師老早就全換工具了吧。」

「他……他那把陶瓷刀是特製的，特別堅固，我說的。」男人咬咬牙，他餘下的頭髮都變白了。

「所以他如何用陶瓷刀騎劫飛機？」

「他……對了，他帶著武器衝進駕駛室，然後……」

「駕駛室是合金製的雙重門，而且只能由內側打開。」

「那他在客艙脅持人質，威逼機長……」

「機長只會找最接近的機場緊急降落，如果在這條航線的話，就只會是預定的目的地。坦白說，就算那神經病把全機所有乘客都屠光，機師唯一會做的事也只有馬上找地方降落。」

某個可憐的乘客又坐下了。

「別得意，凡人。」男人……他在剎那間衰老了很多，皮膚幾近陷進骨頭內，身軀縮小，白髮則差不多掉光。

「抽牌吧。」

我把手上的樸克翻開，是一座被雷電劈得半毀的高塔。

「這次的故事是這樣的：操縱這飛機的是叫『機長』的凡人吧，他其實有心臟病，隨時會發作昏倒……」

幾個空服員在走道往機頭方向跑去，他們一臉凝重。

我道：「然後副機長會接手駕駛，拜託別跟我說正、副機長巧合地同時有心臟病，又巧合地同時發作，這樣的機率有多低？太不合理了。」

「那……對了，機長巧合地上廁所，但副機長有心臟病，更發作昏倒了……啊哈，駕駛室是合金製的雙重門，而且只能由內側打開。這可是你剛才說的，凡人。」

「沒錯，這情況曾經發生過，也釀成了一次悲慘的空難。」

機身突然開始搖晃，某個乘客的咖啡翻倒了。

「所以在那次空難以後，任何一位機師離開駕駛室的同時，必須要有一位機組人員進入，保持駕駛室內有最少有兩個人。那人員不需要懂開飛機，他只需要在必要時從內側開門。」

機長發出廣播，為剛才遇上亂流，飛機搖晃而道歉。

男人……現在該叫他老人了，他沒有說話，安靜下來。

我打了個呵欠，一股疲憊感充斥全身上下，心中有道聲音說很累，很想睡。

「最後一個回合吧。」老人淡淡道：「算了，你玩得不錯，我低估你了。」

我如言抽牌，牌上是一男一女分站左右，背後有樹木，天空和太陽。

「想不到，竟然是戀人……」老人盯著牌面很久，再望向我：「你累了嗎，凡人？別懷疑，這不是錯覺，我的故事被否定，我會令出代價。你花費心力否定我的故事，你也同樣付出代價。」

「你要比疲累嗎？但我覺得你比我更累啊，老先生。」我道。

「可惜我的生命力比你強百倍，疲累在我們身上的定義有如月亮和燭火。」老人笑了，又回復成他『年輕』時的瘋狂笑容：「你否定多少次都沒有意義，因為運氣最後還是來到我身旁。」

他道：「這是我最後一個故事：這個世界有鬼，也即幽靈。因為天空是遠離塵世的邊界，所以幽靈就在這航機上出現了。」

我打了個寒顫，四周好像變冷了。

「這位幽靈生前是位女子，她是個好妻子，也深愛著自己的丈夫。」

「等一下，你說什麼？」我開始喘氣。

「她帶著家族的某個使命而活。但她也同時幻想著能擁有普通人的幸福，後來她遇上了一名男子，是個平凡人，二人由相識約會至結婚，過著普通日常的生活。但她很高興，她甚至祈禱那些邪惡的東西永不出現，她能安靜地和丈夫渡過一生。」

窗戶從內部結起了霜，很多人呼叫空服員要更多的毛毯。

「但事與願違，她在戰鬥中幾近耗光了自己的生命，餘下的只有等死。她想把秘密告訴丈夫，但又猶豫不決。但那其實沒差，因為她的丈夫其實是個懦弱的工作狂，他以為自己深愛妻子，但從沒真正想好好了解過她。」

一道白色半透明的人影在走道盡頭浮現，往我的方向緩步而行，我感到手腳冰冷。

「他的口頭禪是這樣不合理，那樣不合理。但最不合理的是，他從沒真正關心過自己妻子。他工作十年，唯一告長假就是辦妻子的喪禮。」

「夠了，別再說了。」我吸氣，呼氣，但是空氣好像拼命遠離我。

「她的靈魂乘這機會再踏塵世，只為了尋找她心愛的丈夫……」

所有人的牙關凍得上下打顫，更多是直接昏過去了，飛機也開始搖晃。而那道半透明白影來到我身旁。

「她是幽靈，但在塵世的角度卻是惡靈，因為光她出現這件事就會傷害其他人，機上的所有人。但誰忍心責備她呢？畢竟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再與丈夫相見，和他永遠在一起。」

我望向那道半透明白影，她的美貌和笑容一如往昔。

「來啊，凡人。來否定這個故事，說它不合理，這樣你就贏了。」

老人站起，大笑。

「只是你妻子會消失，永遠消失，你們永不能再相見。第一次是我殺她，但第二次卻是你殺她。你已經間接殺了她一次，現在卻是直接再殺她一次。」

「不……我……我……」

「但你有一個機會，說吧，說這故事『很合理』，這樣你們可以在某個安靜的地方永遠待在一起……」

老人舔了一下嘴巴，他的舌頭像是蛇舌，漆黑的影子在他腳邊翻湧而起：「而餘下的世界就會是我的。」

我站起，我心中在猶豫，我口吃，我望向妻子，她用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的笑容回望我。

「你……你說對了，」我道：「我不會否定我妻子，永遠都不會。」

「我就知道，凡人，快說吧，說『這很合理』，然後快樂地再渡蜜月，我祝福你們。」

「我可能不夠了解我妻子，但最少我知道她死了。」我望向妻子……妻子的幽靈，她點點頭。

「別再廢話了，凡人，快一點。」

「如果我答應了你，你知道她……我老婆會說什麼嗎？我想她其實什麼也不會說。」

「呃？」

幽靈上前給了我一記耳光，但她沒能碰觸到我，虛幻的手穿過了我的臉頰。

「我想她會直接給我一巴掌，因為我是個蠢貨。」我摸摸臉頰，敢對所有神明發誓那兒殘留著某種溫度——我妻子手掌的溫度，她臨終前緊握我手的那種溫度。

我再望向她。

「對不起。」

她點頭。

「我妻子永遠都存在。」我轉頭望向老人：「但她存在於我心中，只要我沒忘掉她，她就永遠存在。所以……」

老人喘氣，氣若遊絲，他惡狠狠地瞪我。

「所以她在這兒。」我指指自己的胸口：「只會在這兒。也因此她就不可能在此地，在這輛飛機上。也因此……」

我深吸口氣。

「你這個故事不‧合‧理。」

老人尖叫又尖叫，他的身上冒出無數裂紋。

「不可能……你在說謊！說謊！你只是欺騙自己！」

「我沒有說謊。『想像力，但卻有若干的事實為基礎——所有好故事都是這樣子的。』這是你說過的，老先生。」

老人的身體開始化成細砂，逐漸崩潰。

「凡人，別以為你贏了……你妻子已經死了，她的家族所有人都死了。但世上還有很多的『我』，沒人能夠阻止『我』復甦。」

我又深吸另一口氣。

「有，還有我。」我說：「我沒有好好了解我妻子的一切，而我會用餘生補救。我會到她的家鄉，我會弄清楚一切。然後我會像她，像她家族一般，追捕狩獵和囚禁你們——這是我要說的故事。」

老人——或是那東西號叫著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眾乘客陸續醒來，他們的眼神茫然，就像剛從長夢中醒來。

我望向窗戶，那些霜雪都消失了，玻璃外是藍天白雲。

「好吧。那麼故事……要從那兒開始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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