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七章：再遇

河面反映對岸一幢幢住宅大廈點點的燈光，老人倚著欄杆乘涼，年輕人乘自行車從他們身旁緩緩擦過。崔巧明難以將眼前寧靜的景象跟剛才驚險的場面連繫起來。他可是一生人首次跟人打架。

櫻桃獨個兒踽踽前行，崔巧明在後面不疾不徐地跟隨，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似乎以這種方式漫無止境地走。

跟在後面看不見她的表情，所以也無法猜到她現在的心情。

他心想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於是加緊步伐跟她並肩而行。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她繃緊著臉，不過煞白的臉色已經回復平常。

不是最糟糕的狀態。他心裡判斷。不過事實很難預料，總之得先打破僵局。

「我……」

話剛出口，櫻桃渾身一顫，似乎忘記了崔巧明的存在。

「不許再提那件事！」

她尖聲威脅他。「永遠不許再說一個字，否則我跟你絕交。」表情倔強，眼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還是忘不了剛才發生的事，咽不下那一口氣。

「對吧，哭出來會舒服一點。」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別過頭假裝看不見她在哭。「我有些餓，不如先吃些東西。」

櫻桃沒答話。前面有一家麵店。「吃麵吧。」

像櫻桃這麼好強的女孩子，與其直接好言安慰，倒不如做其他事轉移她的注意力。

走進麵店，佔了門旁的小摺桌，望見途人來往，氣氛沒那麼侷促。崔巧明叫了兩碗牛丸河粉和油菜，再叫了兩支汽水。

食物放在圓桌時，崔巧明並未立刻起筷，而是閤上眼睛，作無聲的祈禱。

櫻桃默默等待他祈禱完畢才問：「基督徒為什麼吃飯前要先祈禱？」

「為了感恩啊。」

雖然被問過無數遍，但對他來說在公眾場合祈禱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跟吃飯前先洗手一樣自然。

「為什麼要感恩？」

「為天父賜予的食物感恩。」

櫻桃對這個答案想了片刻，似乎想反駁，不過最後還是放棄，拿起筷子專心吃河粉。

崔巧明沒有解釋，剛才除了像平常一樣為食物感恩之外，也祈求天父可以解開櫻桃剛才所受的痛苦。

「對了，」崔巧明從褲袋掏出一份禮物。「妳的生日禮物。」

櫻桃接過，拆開禮物紙，裡面是一條手帕。

「怎麼想到送人手帕？不過這是我收到最像樣的生日禮物。」

這是崔巧明到甚受年輕女生歡迎的連鎖精品店，逛了很久才選中的。他是第一次買送給女孩的禮物。

把禮物收好，櫻桃繼續問：「憤怒的時候，你會做什麼？」

「我會靜靜祈禱。」

「又是祈禱！除了祈禱沒有別的事可做嗎？」

面對櫻桃的揶揄，崔巧明一笑置之。

「信徒為什麼常常祈禱？」

「希望天父應允我們的祈求啊。」

櫻桃的表情非常懷疑。「那麼，你們的祈禱是否應驗？」

崔巧明嗯了一聲。「那要看妳從哪一個角度看。對於我們的祈禱，天父有時候會立刻應允，因為祂是全能。」他頓了頓。「不過也可能要很久以後才應允，讓我們學習耐性等候，或者會從另一個方式去解決我們的問題，因為祂充滿智慧，會給我們選擇最好的方式。當然，天父也會保持沉默，因為我們在祈求我們不應得的，要我們學習順服。」

「你在說什麼？」櫻桃皺眉，毫不留情地說。「這簡直是自說自話吧？」崔巧明一怔。

祈禱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就跟呼吸一樣自然，然而今晚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難免對外人替祈禱下一個定義，櫻桃的質問逼使他換另一個角度重新思考。

「如果對答案持保留態度的話，你總可以學習一些什麼哲理。」

「如果只不過是牽強附會，那麼為什麼還需要祈禱？」她咄咄逼人。

崔巧明發覺萬一要尋根究底的話，這不是一條可以得到完美答案的問題。

「雖然好像沒有一個標準答案，但當我每次祈禱，將一切想法告訴天父之後，心情的確會變得平靜。這是我的親身經驗。」

「怪人！」

櫻桃扭過頭直視他：「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我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一個像你那麼傻氣。」她睨他的神情似笑非笑。

那一刻，崔巧明覺得只要能夠令她忘記今晚的不快，被罵傻瓜也無不可。

頃刻，她又開口。「我的親身體驗告訴我，世上根本沒有上帝。如果凡事依賴上帝，看衪的臉色做人，做每件事情都要先問過衪，豈不是會變得沒有安全感。」

崔巧明無法反駁，從小他便毫不猶疑地相信耶穌愛每一個小孩，甚至願意為罪人犧牲性命。每個星期天上教會的信徒都由衷相信這個。

不過如果天父真的這麼偉大，為什麼會剩下櫻桃一個人去面對人性的陰暗面？如果我今晚不在她身邊的話，櫻桃便只得獨自承受全部屈辱。

她那憤世嫉俗的性情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從生活的挫折中累積。

這樣她如何能夠看出耶穌基督無私的愛？

他逐漸接受一個事實，天父對有些人的確會撒手不管。

上課前，櫻桃來找崔巧明。「喂，今晚有空嗎？」

「時間是有的，有什麼事？」

「我請你吃飯。」她說。崔巧明本來想問為什麼無端端要請我吃飯，腦海驀然記起兩天前他為她出手打人。

她是想多謝我。他暗忖。當然她不喜歡任何人提起那件事，所以他始終守口如瓶，就像根本沒有在她的生日會出現。

現在回憶起那天情形，好像只是將別人的記憶下載到自己的腦袋裡一樣不真實，因為無論怎麼看，自己也不是那種會衝動打架的人，尤其是為了女孩子。

「你懂得去辦館吧？七時見。」

聽到辦館二字，想起上次不快的經驗，崔巧明猶疑起來。

「我可以去嗎？」

櫻桃瞪他一眼。「那是公眾地方，沒人會阻止你。」接著又說：「我得看舖。」

下課後，崔巧明先回家換衣服，放下書包，再搭巴士到辦館。櫻桃已經換了衣服。她從冰箱抽出瓶裝汽水遞給他。

「要付錢嗎？」崔巧明老實地問。

「白痴！」櫻桃白他一眼。「我還得再留一小時。」

「好的。」

「你會無聊的。」

「沒關係。」

「你想做什麼？」

崔巧明想了一下。「書包在不在妳身邊？」

「有哇！」她說。

「數學課本借我，我可以唸唸方程式。」他說。

人客來買花生，櫻桃維持一貫本色，對顧客不假辭色，笑容欠奉。崔巧明坐在附近的長椅溫習功課，偶爾抬起頭來望她一眼。時間慢慢地過去，他看看錶，將課本交還櫻桃。

「你到巴士站等我，那個人來了我便可以離開。」崔巧明習慣了櫻桃稱自己的父親做「那個人」。

她可能不希望別人看到她那個窩囊的父親，亦有可能不能被父親知道自己和男孩子出街。

他獃在巴士站眼巴巴瞪著一架架巴士停站又離開，過了差不多一小時櫻桃才寒著臉出現。一定是她父親又姍姍來遲，弄得她不能準時離開。

「去哪裡吃飯？」

她瞪他一眼。「你肚餓嗎？」

「不、不……」

她沉著臉。「去吃拉麵吧。」

崔巧明臉上討好的笑容：「好啊，我喜歡拉麵。」

他們搭巴士到市中心，走進商場內的一間連鎖日式拉麵店。櫻桃的心情有些好轉，一路上有說有笑。每人叫了一碗拉麵。

崔巧明望著她滋味地嘴嚼。「妳在吃什麼？」

「豬頸肉啊，有沒有吃過？」

「沒有。」他不喜歡吃豬肉。

「來，試一點。」說罷她用筷子夾起一小片，越過桌子遞到他嘴前。

「不用了。」他被她的舉動嚇一跳。

「來吧，吃一點又不會死。」她堅持。崔巧明還是不肯張開嘴巴。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道她這種舉動背後的含意。對她的親密舉止很不習慣。

伸出去的筷子執拗地不肯收回。她沉下臉盯著他。

「對不起，我不想吃。」

他避開她的視線低頭吃麵。她收回筷子，臉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本來融洽的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覺得不近人情。櫻桃是個不快樂的女孩，我怎麼不能讓她快樂一點？

櫻桃冷冷地說。「你嫌棄我？」那表情似乎在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崔巧明苦笑：「我怎會嫌棄妳？」

「那好，你吃不吃？」

「我吃。」

她重新夾起一塊豬頸肉，遞到他面前，他張開嘴巴吃了，嘴唇碰到她用來吃麵的筷子尖，一陣奇異的觸電感覺傳來。她滿心歡喜：「我餵你吃東西，你以後要聽我命令，對我言聽計從，知道嗎？」

崔巧明不自覺地點頭。心裡想，難道要使她高興就是這麼簡單？

「巧明，乖巧聰明，這便是父母對你的期望？」

「大概是吧。」

「父親是牧師，豈不是每天都對你說一番大道理？」回家的路上，櫻桃問。他們捨巴士不搭，走路回家。

崔巧明搖頭。「不會。」

「你媽媽呢？」

「她是牧師的女兒。」

「外公豈也是牧師？」櫻桃詫異地說。崔巧明點點頭。櫻桃咋舌。

「我父母在教會認識。」

櫻桃低頭盯著地面。

「你們是否只能跟教會的人談戀愛？」過了片刻，她開口問。

崔巧明皺起眉頭笑了笑。「聖經似乎是這麼教導，但不少上教會的人都刻意漠視。」

「你是說你們雖然因為相信耶穌才上教會，卻不願意聽從教導？」

「大概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

崔巧明苦笑。「妳的問題都叫我不懂得回答。」

「那是壞事？」

「我也不知道。」

櫻桃聳聳肩，不再追問。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近來櫻桃沒有以前那麼咄咄逼人。她不盛氣凌人的時候其實滿可愛。

「你家有兩個牧師，萬一意見不同吵起來怎麼辦？說到底兩個都是神的僕人哪！」

「他們從不會爭吵的。」崔巧明淡淡地說。

「為什麼？」她又問為什麼。

「因為互相尊重啊，爸爸常常說只要設身處地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很多事情都會容易理解。而理解了別人的想法，便不會因為誤解而引起爭執。」

櫻桃嗯了一聲。

「你外公又是怎樣的人？」

「他是真正的牧師。正直的人，言行始終如一。從小我便喜歡聽他說聖經故事，那些故事對我的影響十分大。」

「例如呢？」

崔巧明想了一會。「當我還在唸小學的時候，外公常提醒我耶穌最喜歡的是小孩。聖經描述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

「外公解釋唯有赤子之心才懂得憐憫別人。唯有小孩子才有是非黑白之心，打從心底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就算受不了誘惑要做壞事，也會有羞恥心，受良心責備。不像成年人隨著成長而變得愈來愈狡辯，做了虧心事之後只會推卸責任，找藉口為自己辯護。」說罷他想到崔榮智，失去了談興。

「我小時候也聽過。」櫻桃說。她敏銳地察覺到什麼，轉頭注視他：「你在煩惱什麼？」

「我忽然間想到，人怎麼可能會變成那樣？口中說一番大道理，做出來的又是另一套。」

「成年人都很虛偽！」櫻桃理所當然地說。

「那不是虛偽，那應該說是……自欺欺人。」崔巧明說。「外公常常說，真正的信仰會使人更加認識自己。然而人們不斷欺騙自己，欺騙別人，究竟他們可以得到什麼？上教會的時間愈久，我便愈覺得迷惑，不知道究竟誰可以信任，誰不可以？」

「你的祈禱沒有應允？」櫻桃說。

崔巧明詫異地點頭。對她的敏銳心思感到驚訝。父親的婚外情一直煩擾著他，他每晚都將自己鎖在房裡，悄悄向天父祈禱。嘗試將內心的苦惱全然交托，祈求天父可以解除他的憂慮，減輕對母親的罪惡感。

「天父啊，我不知道我在這件事可以學懂什麼教訓，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他每晚都如此祈求。「我不希望繼續這樣，但隱瞞卻是我現在唯一能夠做的事。我知道你不願意我這樣做，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沒其他方法。隨你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傾訴的對象，每天都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遺憾的是唯一知道崔巧明內心苦衷的天父對他的祈禱始終置若罔聞。衪並未介入崔榮智的生命中指引他走回正路，也沒有安慰崔巧明脆弱的心靈。衪唯一所做的事便是保持緘默。

崔巧明開始懷疑是否應該繼續祈禱。他已經不再指望有奇蹟出現。

下午六時半，崔榮智拿著公事包離開教會辦公室，往附近的商場停車場走去。就在他去到商場的時候陡然停止腳步，他看到前面站著一個女人。

她身穿米色套裝裙，手挽皮革手袋在升降機門前佇立，一望見崔榮智便綻開一絲微笑。

崔榮智收起詫異的表情來到她面前，「妳在等我？」

天娜微微點頭。

「妳在這裡等了許久？」

「一會而已。」她回答。他有些心痛。她一定苦苦守候了許久。

天娜剪了一個新髮型，露出白晢頸項的短髮給人耳目一新的清爽氣質，她略圓的臉蛋無論長髮短髮都襯得很好看。

忽然間，他意識到原來自己這個有婦之夫竟然有個人人羨慕的女朋友。她這麼一站，已經惹來很多男途人的注目，而她卻只顧凝視著自己。

究竟多久沒有見面呢？自從在電話裡談過暫時不能見面之後，兩人確實不再聯絡，他回到原來的生活，為教會忙碌、對妻子專一。他以為成功了。生活已經走回正軌，正如預期一樣，沒有事情受到破壞。往事會逐漸被其他記憶淹沒。

直到此刻她出現在他面前，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曾成功，一直以來只是在壓抑，而壓抑是毫無意義的。她的美艷使他覺得自己的努力變得徒然。

「對不起，我實在太掛念你。」天娜輕輕說。

「我也一樣掛念妳。」他差點衝口而出。

天娜望了崔榮智一眼，見他不說話，壓抑著傷感似的嘆氣。

「我只想你陪我一會……當我是一般朋友便可以。」天娜對他的反應感到失望，但依然不放棄。她無力地笑笑。「不用上我家，去餐廳喝杯咖啡。像最初那樣可以吧？」她的眼神流露出懇求之意。

崔榮智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猿意馬，卻不能阻擋天娜的濃情，何況像她這種出塵脫俗的美女。

和朋友喝咖啡很平常吧？就算是牧師也可以有異性朋友，天娜是聊天的好對象，以前的確做了很過份的事，幸好還來得及補救，以後不再犯姦淫的罪便可以了，他心裡想。

對，決心不再和天娜有越軌的行為，她似乎亦已經放棄了這段不倫之戀。

「我不能太晚回家。盈盈身體不舒服，我得照顧一下。」

「我從來未曾影響你的家庭生活，是吧？」天娜的語氣通情達理。

就像以前初相識時一樣，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來得不著痕跡。崔榮智和天娜坐在咖啡廳，桌上放著兩杯飲料。崔榮智那杯完封不動，天娜不時靜靜地用飲管吸啜。一邊輕鬆地閒聊，談身邊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

崔榮智說到下星期的周年聚餐。「妳會來吧？」

「正熱切期待呢？」天娜笑著說。

「那就好。」

「我知道你費了很多心機，務求做到盡善盡美，滿足每一個人。你的自我要求仍然訂得老高。」

「辛苦你這個馬戲班主啦！」天娜促狹，用手指撩撥耳旁的秀髮。她還未適應新髮型，但實在漂亮。

她竟然還記得他說過，牧師有時就跟馬戲團班主沒兩樣，從事使每個人感到滿足的工作。唯有不斷的變戲法，推陳出新，花樣層出不窮，這樣，台下的人才願意繼續上教會。

「好懷念呢？」她說。崔榮智怔了怔。

「一切就像以前一樣。」她簡短地補充。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也有同感，現在回頭一想，那似乎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以前我們天天見面，就坐那邊那張桌子。」天娜的目光望向崔榮智後方那個幽暗的角落。「有聊不完的話題，有時就算什麼事也沒做，也不覺得沉悶……」

「天娜，」崔榮智阻止她繼續回憶。「我們的關係已經終止，不能再回頭了。雖然我很懷念跟妳一起的日子，但不想一錯再錯……」

「直到現在仍然懷念？」

崔榮智想否認，但一接觸到天娜的目光便不忍令她傷心。何況，牧師也不應該撒謊。

「是的，」天娜垂下眼：「那不是正常的關係，我們不能再長此下去……」她一邊說，眼角卻不期然泛起淚光。崔榮智想漠視，卻因為心軟而沒有成功。

天娜裝作若無其事，但眼眶通紅時，她索性放棄了。

「對不起。」她用餐紙巾拭去眼角的淚痕。「這星期我壓力太大，上司責備我的報告寫得糟糕，所以我才……」她想笑。

「妳累了，我送妳回家。」

他送她回家，她在家門口無依地站著。她遵守協定，沒有阻止他離開，不過也沒有關上門。這是一個去留的選擇，是崔榮智的抉擇。他可以轉身離去。

跟著發生的事情就一件件變得理所當然，崔榮智留下，他關上門，擁抱天娜，跟她做愛。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起點，彷彿根本沒有改變過。

崔巧明晚上八時回家，媽媽抱著盈盈看電視。「怎樣，和朋友玩得高興嗎？」

「不錯。」

他在門口脫鞋，然後抱起妹妹。他沒有說今晚是跟女孩約會，雖然媽媽不會反對，但他就是不想說。

「盈盈還有沒有不舒服？」

他笑著問懷抱裡的盈盈，盈盈當然不懂得回答，小小的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啊，爸爸突然打電話來說不回家吃飯，留下一些飯菜，想不想吃一些？」媽媽問。

崔巧明抱著妹妹轉身，掩飾心裡的不悅。

「不用了。」

他此刻大概正跟天娜耳鬢廝磨。崔巧明憤慨地想，他根本沒打算要放棄那個女人，他只是把我當母親一樣愚弄。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他偏偏要如此想像。

世事往往如此巧合，竟然讓他在憤慨之下猜出了事實，崔榮智現在的確跟天娜在一起。

過了片刻，他將妹妹放在沙發上，走進卧室。欺騙母親，加上對父親的憤恨使他說不出的疲乏。現在唯一令他感到鬆弛的，反而是和櫻桃在一起的時候。

在她面前，至少不必昧著良心面對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他記得櫻桃曾經問過。

「哪方面？」

「我不喜歡人問我的家事。一說到這些我便藏不住怒氣。」

「沒什麼大不了。不想說的話不說便好了。」

「我不想提起家事，因為我覺得在家裡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崔巧明完全理解她的心情，愈了解她，便愈覺得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

「家裡盡是糟糕的事。」她的眼神變得黯淡。「媽媽在我十歲那年過身了。」

一下子聽到這種事情，崔巧明有些不知所措。「嗯……妳一定很難過吧？」

櫻桃笑了。「多老套的一句話。」

「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也不知道，總之想找個人談一下。沒有人會願意聽這些不好的事。」

「我願意聽。」崔巧明說。

她微笑。「今晚太夜了。星期日晚上有沒有空？」

「我要參加教會的周年晚宴。」

她微微點頭。「以後機會多的是。」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陪妳。」崔巧明說。

「啊，你喜歡了我？」櫻桃露出勝利者似的笑容。

崔巧明本來想否認，但望著她滿心歡喜的模樣，便打消了念頭。

現在，和她分別還不到一小時，他的腦海便浮現她的一切。他不曾跟女孩子如此親密，更想不到跟櫻桃可以親密到這種地步。

「你不知道誰可以相信，誰又對你撒謊，不曉得該相信誰好。所以你活得不高興。」櫻桃說：「你只要跟我一樣，乾脆誰也不相信便可以了。只有自己才不會欺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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