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三章：心事

這裡是有數十年歷史的舊式公共屋村，幾年前政府增建了一些大廈閉路電視等設施，不過依然改變不了這裡予人疲憊的氣氛。

崔巧明到小何家借物理筆記。小何是名校高材生，理科成績崔巧明簡直望塵莫及。心理作崇，他總覺得由名校教師撰寫的筆記精要得多。

小何跟祖母住的小單位沒有房間，鐵閘旁放置了雙層床，小何的書桌就擺在廁所旁，桌面放了一部舊式、笨重電腦後就沒剩下多少寫字的空間。

小何父母早已離異，崔巧明心想可能嚴苛的環境造就小何認真嚴謹的個性。

石國雄說過小何和崔巧明性格相近，都是沈默、早熟的少年，但崔巧明現在發現兩人的背景竟然大相逕庭。

「這是你要的筆記。」小何將一疊影印本遞給崔巧明。

「謝謝，影印之後還給你。」

「希望對你有幫助。」小何說。

「一定，你知道，我校的老師總是跟著課本照本宣科，馬虎了事。」崔巧明笑著說。

一塵不染的書桌上放著一本白色封面的愛情小說。崔巧明只偶爾看看推理小說，不過對那位流行女作家也有所聽聞。

「你喜歡看愛情小說？」他拿起那本書翻了翻。

「隨便看看而已，當作消遣。」小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阿美借我的。」

崔巧明心裡立刻感到一陣刺痛。

「是嗎，她在教會借書給你？」

小何輕描淡寫：「幾天前我們見過一次面。」單憑表情和語氣猜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崔巧明從書頁裡發現一張設計可愛的書簽，背面用秀麗的筆跡寫著：好好努力，朝向你的理想邁進吧，我一定會在旁邊為你打氣！

雖然是十分簡單、平庸的一句話，崔巧明心裡又是一陣隱隱作痛。

慢慢穿過舊式公共屋村往巴士站，附近肅條的景象使他記起地理老師在課堂上解釋過人口分佈的問題。由於人口老化，年青人搬離屋村，所以只剩下老人……

但是現在他沒有心情深究，心裡頭被一堆煩惱佔據。剛才小何像是刻意找機會提起這件事，說不定還故意把小說放在顯眼的地方。是在暗示什麼嗎？

他們去了哪裡？純粹借書，抑或是單獨約會？雖然很想知道，但繼續問下去的話情況只會變得尷尬。

小何和阿美私下竟然有碰面，他們掩飾得很好，至少在教會裡完全看不出來。他們究竟發展到什麼地步？

這裡全部是老式的店舖，理髮店、藥房、雜貨店，他在新型私人屋苑長大，對這些保留了數十年的舊式風格深感好奇。經過一間辦館時，不禁駐足觀看。

所謂的辦館，其實是雜貨店，應該早已被便利店和超級市場淘汰才對，想不到今天竟然親眼看見。

他將心事暫時放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打量辦館外貌。辦館面積不大，燈光也不夠光亮，主要依賴街外的陽光。門外用紙盒堆放即食麵、零食等等廉價的貨品，店裡放得最多的是啤酒、香煙，靠牆有一個鋁質趟門冰箱。有吸引力的貨品一件也沒有，一望可知是以住在附近的老年人為顧客的零售店。

他走進辦館，拉開冰箱門找可樂。

身後傳來一把粗魯的男性嗓音：「嘿，小妞，又見面哦，給我一包香煙……」

崔巧明發覺選擇不多，啤酒佔去大部分位置。

「喂，我從來不吸這個牌子的，妳沒留意嗎？給我另一包！」

他找到了可樂，不過不怎麼冰凍。

「喂，每樣東西都比別人貴，妳爸究竟是不是想做生意？」粗魯的語氣帶著幾分調戲。

崔巧明終於找到冰凍可樂，掩上門。這時那男人又提高了嗓音：「喂，我是來光顧的，別給我擺出一副臭臉色！」語氣變得怒氣沖沖。「想有生意可做的話，就好好改善一下妳的態度，兩父女一般貨色，呸！」

崔巧明皺皺眉頭，轉身瞥了那個男人一眼，一望之下，不禁楞在當場。

受了一肚子氣的少女是他認識的，對方那倔強的臉孔此刻看來很值得同情。她是櫻桃。

她緊抿著嘴唇，蓄滿怨恨的眼光執拗地不肯望向男人，所以不知道崔巧明已經將一切瞧在眼裡。

「媽的，下次叫妳老爸好好教訓妳！」那男人一臉悻悻然地轉身離開。

直到那男人遠離，櫻桃的肩膀才禁不住顫抖，胸脯起伏，隨手抓起一包薯片，狠狠摔到地上。

她緩緩抬起頭，和靜靜站立一旁的崔巧明目光相接，一時間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然後認出他，臉色刷地發白，接著又滿臉通紅，轉羞為怒。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沉著臉。語氣像是在質問：你跟蹤我？

崔巧明百口莫辯，他本來想裝作不知情悄悄離開，現在卻因為兩人打了個照面，變得走也不是，留下來更不是。唯有硬著頭皮向櫻桃走去，握著罐裝可樂，訥訥地說：「我有點口渴，想買汽水飲……」

櫻桃咬緊嘴唇，她雙頰通紅。

「我不知道……妳在這裡幫忙。」

過了半晌，她認命似的嘆口氣：「這是我爸的店。」

「妳每天都要來？」

「怎麼可能？」櫻桃搖頭。「來兼職的那個人忽然請假，那個人又趕著去投注站。」

那個人大概是指她爸爸。

櫻桃撇撇嘴：「那天我不能去旅行，也是這個緣故。」

崔巧明本來想說「不打緊，我都忘了。」還是把話嚥回去，他不肯定她的解釋只是說明一件事實，抑或含有道歉的意思。

事實上，自從教會旅行那天之後，兩人一直沒有再交談，櫻桃若無其事地在課室出現，崔巧明沒有理會她。

他心裡一直耿耿於懷，認為她至少應該解釋「為什麼失約」，但她什麼也不說不做，那不負責任的態度令他非常生氣。他最討厭沒有責任感的人。

她的解釋雖然未必有道歉的意思，但他至少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心裡的氣頓時消了大半。

「放學還要來幫忙，很辛苦吧？」

「兼職是有薪水的。」她的語氣又變得滿不在乎。

「原來妳父親開店，怪不得妳有那麼多零食。」他打趣說。

她板著臉沒有笑，於是他有如驚弓之鳥，猜忖這句話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幸好她除了一臉漠然之外沒有其他反應。

「我走了。」他從校褲褲袋掏出鈔票，她找回一些硬幣。

「再見。」

他轉身走不了兩步，櫻桃忽然叫住他。

她猶豫半晌，「我在這裡幫忙……我爸在這裡開舖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啊，她覺得父親開雜貨店是件不光彩的事？

彷彿看穿她內心的不安，處處要顯得比人優勝，渴望關懷，稍微遇上冒犯便攻擊別人，其實一切都出於內心的怯懦。

「妳不想我說，我當然不會說。但我覺得就算給別人知道了也沒什麼！」

「不，你不明白。」她的態度很堅持。

「沒有人會因為妳下課後去幫父親忙而嘲笑妳。」他認真地說：「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人，一定是他們的腦筋有問題，與妳無關。妳不必受其他人的無聊態度影響。」

「你知道什麼？」她好像要把剛才的委屈一併發洩似的對他怒目相向：「你父親又不是目不識丁的賭鬼，你也不必天天對著那些他媽的醉酒鬼，只不過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能夠知道我的想法嗎？你真的能夠明白其他人的想法嗎？你不願意幫我，就不要說那麼多廢話！」

她的反覆無常使崔巧明無所適從，本來和和氣氣的說話，以為彼此的關係拉近了，但她忽然間又變得惡言相向，使他心中不禁猜忖：她是因為把我視作朋友才顯得和藹，還是因為有求於我，才刻意變得和氣？

他覺得跟櫻桃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是因為她是嗜賭男人的女兒，而是因為她的言行總是讓他困惑。

雖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但他向她保證：「放心，妳不想別人知道，我就不讓別人知道好了。」

蚱蜢請崔巧明和莊尼到戲院看『星戰前傳2』。

「我媽除了有俊男的愛情片之外啥都不看。不過她最大的興趣還是拉保險，所以不會陪我看。」蚱蜢說。

「但她至少給你買了限量版R2D2搖控機械人，而且是從外國訂購呢。」莊尼語氣帶點嫉妒。

蚱蜢媽媽是單親母親，一邊工作一邊帶大兒子，據蚱蜢說她甚少在家，不過因為相依為命，母子倆感情甚好。他對父親的事絕口不提。

【星戰前傳】三年前上映，當年崔巧明和崔榮智一起看。科幻片是崔巧明的至愛，想不到原來父親比他更熱衷。

「【星球大戰】於一九七七年上映，當年做成的轟動比現在更厲害。」從戲院出來後，崔榮智在走回停車場取車的路上對兒子說。

「你有看嗎？」崔巧明問。

「當然，在戲院看。」父親的神情有些驕傲。「那時我比你現在的年紀小，去戲院是很奢侈的事，你知道的，因為以前家境很貧窮，沒有多餘的零用錢。」

崔巧明想起了祖父，他想像著童年的父親向祖父伸手討零用錢看電影的情形。

「小時候很喜歡看電影，去戲院的次數卻寥寥可數，正因為如此，每一部看過的電影都一定會印象深刻，因為懂得珍惜嘛。」

「我一直以為你唯一的樂趣便是看聖經、上教會。原來你還有別的嗜好。」

當年剛升上初中的崔巧明覺得很有趣，他彷彿無意中發現了父親一本正經背後的另一面。崔榮智笑了。

「信仰最重要的地方，是要使我們更明白自己、更了解世界，好確定將來要走的路。其實最終目的，便是要令我們活得更快樂。」

崔巧明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我在想，『星球大戰』的故事究竟和『星戰前傳』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念頭一轉，崔巧明又對電影念念不忘。

「啊，說起來我也好懷念，去影視店看看有沒有『星球大戰三部曲』的影碟買好不好？」

「好哇！」崔巧明高呼。結果，接下來的一星期，父子間的話題完全圍繞『星球大戰』打轉，淑貞取笑崔榮智一談到科幻片，便立刻變得像小孩子一樣。

轉眼間，三年過去了，今天他又看了第二集的『複製人侵略』。時間溜的真快，不知道第三集上映的時候，我又是一副怎樣的光景呢？網頁預告，第三集將於二零零五年公映，到時我也該十八歲了，一定和現在又有些不同。

跟莊尼和蚱蜢道別，在紅綠燈前停下。一架眼熟的銀色房車停在他面前，對方正在等待轉綠的燈。

無意間瞥了車輛一眼，崔巧明心中一動，跟我爸的車同一款式，簡直是同一型號、一模一樣嘛！這種情形以前碰過幾次，他透過玻璃探索車廂，看看駕駛者的模樣。

不會那麼巧合是爸爸吧？他心裡想，隨即吃了一驚。因為雙手握著駕駛盤的正是崔榮智。他專注的目光凝視紅綠燈，準備隨時開車，完全心無旁騖，對近在咫尺的兒子竟然毫不察覺。父親駕車的神態他最熟悉不過，他不只一次開玩笑說父親駕駛太過認真，失去了駕駛的樂趣。

父親旁邊坐了一個女人，崔巧明瞇眼看真一點，依稀認出是教會的會友天娜，她一雙手放在膝蓋的手袋上，臉上帶著倦容。她也望著前方，對身邊一切彷彿毫不在意。

崔榮智的車輛隨著紅綠燈由紅轉綠的下一秒平穩地絕塵而去，剩下崔巧明。只是短短十秒，但從外表看來，天娜一副怏怏不樂。像秀芳一樣，她一定有解不開的鬱結，需要父親安慰輔導。

這是爸爸的工作。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言之隱，不能單憑一個人的言行去判斷別人，可能的話，儘量了解別人的動機。這是父親曾經說過的話。

所以他一直學習盡量了解別人的內心世界，尊重別人的想法。只可惜這方法對待櫻桃卻行不通。想到櫻桃，他心裡不禁苦笑，沒有把父親和女會友同車這件事放在心上。

崔榮智晚上十時才回家，他去敲崔巧明的房門：「巧明，出來吃甜品吧。」崔巧明應了一聲。

崔榮智買了淑貞最喜歡的芒果西米露，他自己偏好傳統的紅豆沙，那碗楊枝甘露是為崔巧明買的。崔巧明捧了甜點到電視機前的沙發坐下，剩下崔榮智夫婦坐在餐桌閒聊。

淑貞說：「今天我和可雯上茶樓。」

可雯是他們兩人唸中學時在教會認識的朋友，是一起長大的摯友，畢業後去了另一間教會聚會，現在是中學教師。

「盈盈一望見可雯就對她笑，逗得她高興不已。」

「那很好。」

崔巧明瞄了父親一眼，現在他比黃昏在車廂裡精神得多，似乎和媽媽聊天可以消除一天工作的疲勞。

他想說今天過馬路時見到爸爸駕車經過。「竟然有這麼巧的事。」

「我……」開口的同時，崔榮智比他先一步說話，無意中打斷他的話題。

「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崔榮智放下碗，認真地說。「教會已經決定了購買新單位。下星期便和業主簽訂合約。」

母親的眼睛一亮。「終於下定決心了？」

崔榮智點點頭：「總算告一段落。」

「真的應該好好慶祝一下。」淑貞興奮地說。「明晚出街吃飯吧？」她最高興的是丈夫以後可以早些下班回家，早些休息。

「好主意，一家人很久沒有好好出外了。」

「不過，真正的忙碌現在才剛剛開始吧。」淑貞說。預科畢業後做了幾年秘書便嫁給崔榮智成為家庭主婦，十多年來不再踏足職埸，但她依然保持著洞察力和敏銳的觸角。結婚十多年，崔榮智仍然樂於向妻子分享一切工作上的難題，聽聽她的意見。

「籌備搬遷的種種大小事務，以及以後要面對的財政壓力，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不過妳說的對，在新的忙碌之前實在需要好好先放鬆一下心情。而且事情有了進展、有了方向，不必再在做或不做之間忐忑不安。」

「幾時決定的？」

「今天籌委會從下午討論到晚上九時，不曾離開過會議室一步，回家前我才剛吃完晚飯。」崔榮智的語氣十分坦然。

「今天？」崔巧明愕然地抬起頭來望著父親。

「對，開這麼長的會議實在很累。」

崔榮智的表情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不對！崔巧明心中想說，今天下午六時我明明見到你駕車在紅磡經過，車裡還坐著天娜，而且天娜不是籌委會會員。

「好可憐。」母親對丈夫表達同情。

崔榮智望望兒子：「對了，你剛才好像有話想說？」

崔巧明反射地搖頭，其中有不妥當的地方。

「沒什麼。」他喃喃說。

「說吧，期期艾艾的。」父親取笑。

「忘記了。」

吃完楊枝甘露，崔巧明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一個人呆呆在思索。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被困在教會開了一整天會議，其實卻和天娜駕車外遊。天娜不是委員會的成員，為什麼又會和父親在一起？內心升起縷縷的不安揮之不去。

坐同一輛車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沒必要視為有什麼秘密。

其實他還沒有什麼想法，只是直覺地感到不安而已。

他們一定有認真的事情要談，所以才會一起，沒什麼大不了。我不能因為看到他們同車而坐便起疑心。

不能單憑外表判斷人！

崔巧明用這句話再一次說服自己。父親是正直的人，為教會奉獻一切，是熱愛妻子的丈夫，是有耐性，而且明白事理的父親。

然而這一切究竟能夠保證什麼？

正直的父親又有什麼事情隱瞞他們呢？他泰然自若對家人撒謊，這確鑿的事實成了他心中的陰霾。

無論是任何蛛絲馬跡都好，他都希望知道多一點點。

他心中一動，找出教會的會友通訊，搜索天娜的資料。

「怎麼了，壓力造成的偏頭痛又發作了嗎？」

天娜站在全身鏡前，在一絲不掛的胴體上披上絲質晨衣，皺眉頭問。睡房裡柔和的燈光把氣氛弄得好不浪漫。

崔榮智卻沒有心情好好欣賞。他早已穿好他的西裝，連領帶也結好。每次完事後，縱使沒有必要，他總是不自覺立刻穿回衣服，彷彿這代表他從未行差踏錯似的。

緊張的心情仍然未解除，好像根本沒有放鬆過。天娜在鏡裡飛快地瞟他一眼。

「下雨了。」

崔榮智聽到雨點拍打玻璃窗的聲音，走去關上窗門，雨勢轉瞬間變得劇烈，他隔著雨幕俯瞰海景。

「你在想什麼？」天娜柔聲問。

「我在想，」他考慮了一會，說：「我們差不多年紀，妳住的地方卻比我舒適得多。看來妳比我能幹。」

天娜咯咯笑。「傻瓜，那是因為大家走不同的路。我將半生奉獻給工作才勉強得到這房子，而我仍得為它在下半生繼續為奴為婢。」

她邊走近邊說：「而你，卻為一生的理想奮鬥。」她輕輕挨近崔榮智的背部，輕聲說：「我認識的男人之中，沒有人像你那麼有魅力。」

「他們比我更加成功。」

「他們只是一班市儈的男人。」她的臉緊貼他的背。「你可能不相信，自從望見你第一眼，我便已經喜歡你了。」

「我有什麼好？」崔榮智滿臉煩悶，「我剛才的表現……」他想說的是差勁。天娜環抱著他，他的背部感受著她柔軟的身段，小鳥依人的柔情不但激不起一絲熱情，反而使他更加沮喪。

他們的關係已經維持了三個月，第一次的激情的確充滿刺激，身體一旦接觸便立刻燃起不能止息的慾念，他在天娜幾近完美的嬌驅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天娜對他的索求報以熱烈的回應。然而這種激情每況愈下，近兩三次，他竟然不能對她赤裸裸的挑逗作出相應的生理反應。在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這異常的情況從未發生在他身上。

面對她成熟誘人的胴體，他的確產生強烈的衝動，但當兩人的身體毫無阻礙重疊在一起時，卻不可思議地沒法勃起，她一切取悅的手法在崔榮智身上都變得徒然。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加感到無所適從。

天娜輕輕將崔榮智的身體板過來面向她，一雙眼眸凝視著他。「你錯了。」她關切地搖頭。

「你不知道你令到我多麼滿足。」

「但我根本不能……」

「你當然能夠。」她的聲調溫柔。「你只是近來壓力太大，身體太過疲倦而已。你沒有任何問題。」她按摩他肩膀。

「況且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令我感到安全感的擁抱。」她說。「我喜歡你一邊緊緊擁抱我一邊吻我，這樣就已經足夠。」

聽到她的喃呢，他覺得彷彿又生出了一些力量。結婚多年，淑貞依然喜歡他充滿深情的擁吻。他抬起天娜的臉，俯身吻她的櫻唇。

天娜的嬌軀在他懷裡動了一動，她的反應令人分不出究竟是誰在吻誰。

遠方傳來一下雷聲，兩人的唇分開。

天娜垂下眼瞼：「你應該回家了。」雙手卻還是抱著崔榮智，捨不得放開，臉上流露依依不捨的神情。那種言不由衷的態度，使他不忍心就此拋下她一人回家。

「等雨勢小一點吧！」每次到了必須分別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很痛苦。不是因為他對天娜的愛比妻子深，恰恰相反，是因為傷害了無辜的人而感到內疚。

他知道自己踏上一條錯誤的路，這條路是在遇上天娜之前沒有想過會踏上的。

每次犯錯之後都陷入深深的罪疚，每次都說這是最後一次，但一接觸她孤寂的目光，和她處處為自己設想的滿腔柔情，他便不能狠下心腸拋棄她。

她只希望我多陪伴她一會，我怎麼能夠使她失望呢？他不只一次想對這件事作個解決，偏偏做不到一刀兩斷。

胡亂思想之際，天娜輕輕推開他。「雨勢變小了，你真的要回家啦！」崔榮智望望窗外，雨勢的確比之前變小了，他思索自己的事情時，她卻一直留意窗外雨勢的變化，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好的。」

「小心點，偏頭痛太厲害的話不要勉強駕車，召計程車吧。」

他凝視天娜姣好的臉孔，心想像她這麼好的女人怎麼會選擇一個賺錢比她少的有婦之夫做情人。

在鏡子前重新梳理頭髮。不可以讓淑貞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無論天娜再怎麼好，他最愛的永遠是妻子，雖然這想法很自私，但他不能失去她，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停止撥弄頭髮，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感到迷惑。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三個月前，他絕不會理解現在自己所做的一切，甚至誓言絕不會對太太不忠，但現在卻變成了對自己完全陌生的人。

試探果然從你最鬆懈那一刻攻其不備？

在講臺前向會眾宣講過無數次的真理，怎麼竟會一腳踩下去？

天娜在半年前的佈道會決志信主，那是聖心教會一年一度的大型佈道會。跟開會或購置新會址等等行政事務相比，崔榮智更喜歡籌辦佈道會，在他來說牧師的首要任務就是向大眾宣講聖經信息。

他投入大量的心血策劃，耗盡精神一再修改講章，亦花了很多時間和妻子一起祈禱，每當妻子在旁同心祈禱，他便會感到獲得支持。

佈道會在各會友同心協力下有不俗的收穫，十七個人聽完崔牧師的信息後願意站起來承認主耶穌基督做他們個人的救主，他們願意悔改，在牧師的帶領下作了人生裡第一次祈禱。

站起來的人中有男有女，最年長的一位是七十一歲的老婆婆，她是一位女會友的外婆，親眼看見拜了五十年觀音的外婆願意接納她的信仰，情不自禁流出高興的眼淚。

也有一個是年僅九歲的小男孩，他肯在眾人面前站起來，顯示出過人的勇氣，崔榮智很喜歡他。

天娜當天也有站起來，崔榮智在講臺上看見她，對她微微一笑，很高興又多了一個人相信主，當晚兩夫妻在家裡感謝天父。

教會為不同年齡的會友設立查經班，天娜參加成年組別由崔榮智負責。為遷就信徒上班時間，小組逢星期二晚上八時開始，九時半左右結束，地點是教會的會議室。

傍晚六時，教會的文書職員下班回家，教會變得空蕩蕩。為了節省能源，崔榮智關掉大部份燈光，只剩下辦公室的燈，一個人在辦公桌整理稍後查經班的資料。

從辦公桌位置可以看到大門，大門發出被推開的聲音，他抬起頭透過玻璃來看，是天娜。

她穿著行政人員套裝，淺色絲襪，高跟鞋。她留意到教會大堂一片昏暗，抬起頭注視天花板的光管。白晢的頸項戴了一條幼幼的鑽石項鍊。

崔榮智從椅子站起來走出辦公室迎接她。

「對不起，嚇了你一跳吧？」他笑著說。

天娜望見崔榮智，不知怎的立刻垂下頭來，下意識地掩飾臉上的紅霞。

「查經班還有一小時才開始，我想不到有人這麼早到。」他瞄了一眼手錶。「到辦公室坐一會吧，其他人應該很快來到。」

「好的。」她跟隨他走進辦公室，兩人隔著辦公桌而坐。

「妳剛下班？」

「是的。」她淡淡一笑，非常優雅的微笑，臉上的妝還未褪。他不知道她每晚在銀行忙至九時才下班，她是為了參加查經班才特意提早下班。

「是誰帶妳來參加佈道會？」

「沒人帶，我看到街上派發的傳單，感到好奇，所以來看看。」

崔榮智對天娜大方承認留下深刻印象。

「很少人會主動上教會。」他說。

「你們的主題很吸引。」

「『精彩的生命』？」

天娜點頭。崔榮智臉上閃過一絲滿足感。

「雖然沒有遇上什麼重大挫折，對現在的生活也很滿足。」她說。「但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仍然覺得人生很無奈，終日營營役役，吃喝玩樂。物質上我得到的不比別人少，卻依然有一份無力感，不覺得幸福。最迷惑的是我已經不是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卻仍然不曉得自己究竟欠缺了什麼。」

崔榮智專心聆聽，不發一言。她很高興有人肯聽她的心底話。其他男人對這些平凡的心理根本沒有興趣。

「你在佈道會的講道有些說話觸動到我。」她說，認真的表情有著懾人的魅力。「你最後在講臺說：真正有信仰的人，才有活下去的勇氣。你說的那麼鏗鏘有力，我也想試試，信仰究竟能夠給予我什麼動力。」

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影響別人，崔榮智有說不出的喜樂。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沒有白費。

「天娜，儘管尋找吧，妳一定不會失望的。」

查經班開始後，崔榮智竭盡所能解釋聖經，希望天父的話能夠在每個人心中植根。

天娜是眾人中最專注的，也以她的領悟力最強。她留心傾聽崔榮智的每一句話，視線卻不時投向他套在無名指的銀色介指。

那天之後，天娜每個星期二六時半左右來到教會，這樣在查經班開始之前她和崔榮智兩個人便可以擁有一段獨處時光。

「我有些餓，可不可以陪我吃一些東西？」有次她來到不久，便向崔榮智提議。

「好啊。」兩人去了附近的快餐店，接近晚飯的時間店裡生意滔滔，他們在面向玻璃窗，可望見街道的單邊座位並肩而坐。

「你可否替我解決掉薯條，煎炸的東西我不能多吃。」她叫了一碟沙律拼薯條。

天娜注視崔榮智，說了些什麼。

「妳說什麼？對不起，這裡太吵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側身將耳朵湊近天娜。天娜微微一笑，嘴角勾勒出一個動人的線條，仰頭貼近崔榮智。

「你近來比較憔悴，很忙嗎？」從街外的角度來看，她仰臉的姿勢好像在吻情人一樣。

「昨晚又開會了。」崔榮智說。「一直以來只聞樓梯響的擴堂計劃，即將展開更具體的籌備。」委員會裡的成員各有正職，開會的時間只能選在晚上。

「是嗎，那是好事。」

「的確是好事。」

「怎麼你的表情那麼無奈？」

她的眼神充滿關切之情，崔榮智第一次感覺到有人關心他的感受多於擴堂的進展。

「像妳曾經說的一樣，我有時也感到無力感。」

「我可以知道多一些你的難處嗎？」天娜左手托腮，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崔榮智考慮了一會，將心裡的焦慮不安向才剛剛信主的人說出來究竟是否恰當？但他實在需要有人傾聽他肚裡的苦水。

他用叉在天娜的碟子裡挑選薯條，傾身時肩頭輕輕擦過天娜的肩頭，她似乎沒有察覺，沒有避開。

「就算是牧師也會陷入兩難的處境。當教會出現意見分歧，這些意見又沒有對錯之分時，我的立場便要令各人和平共處，不能讓任何人受到傷害。不過當你持守和平的立場時，你的處境就會變得被動，他們偏偏又期望你會是強而有力，有智慧的領導。處於上帝和信徒之間，或信徒與信徒之間，有時實在左右做人難。」

天娜沒有表達意見，今次輪到她做聆聽者。環境吵鬧，兩人的身體愈貼愈近。

能夠將心底的煩惱盡情傾訴，崔榮智心情放鬆不少。這些煩惱他當然有對妻子說。從相戀至今，淑貞一直是最佳伴侶。但妻子是他的另一半，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每個人也需要朋友。

身為牧師，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覺得你的身份比其他人特別，因為你是上帝的僕人。會友毫無條件地信任你，將心裡所有疑問、痛苦一一告訴你，尋求你的幫助、輔導、慰問，希望你為他們祈禱，因為他們普遍有個愚昧的誤解，以為牧師的禱告比普通信徒更加蒙天父垂聽。

贏得別人信賴是好事，但卻缺乏了能夠平起平坐，互相傾吐心事的朋友，全因身邊的人都覺得他高人一等。

這工作雖然有意義，卻也多少使他被孤立。

將教會內的紛爭告訴別人未必是對，但如果是朋友之間互相傾訴工作的難處呢？換個角度來看便沒有問題，不是嗎？崔榮智需要一個這樣的朋友。

天娜眼角的魚尾紋無損她亮麗的眼神。相反，他覺得她有足夠的成熟去理解他的處境，兩人的年紀差不多，一定可以成為摯友。

這是他最初的想法，但事情永遠會出現令人意外的變化，情形發展到越軌是後來的事。

其實事情的發展不是完全無跡可尋，至少當他察覺到內心暗暗期待著那一星期一次，和天娜獨處的時光時，便應該問問為什麼這份期盼會那麼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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