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 第十章：背景

「唏，崔巧明，勸你不要跟那妞兒走這麼親密。」

午飯完結前十五分鐘，崔巧明跟女班長到教員室點算班會費。班主任剛剛離開，她就一臉正經地跟崔巧明說。

「妳說誰？」崔巧明一臉不解。

女班長扶扶眼鏡，氣結地說：「還有誰？櫻桃啊！你常常跟著她出出入入，當心她的染髮男友上門尋仇，把你痛打一頓。」

看到她認真的表情，崔巧明忍著笑。女班長口中的染髮男子他也見過。的確有這個人存在，不過他可不是櫻桃的男朋友。

「妳知道些什麼？」崔巧明問。

他跟這個架眼鏡的女班長做了五年同學，身材嬌小的她頭腦很好，成績優秀，人緣也很好，幾年來跟崔巧明一直有講有笑。

「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她迫不及待要炫耀般地講了起來。「例如你知不知道櫻桃為什麼要轉校？」

崔巧明搖搖頭。說起來，他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她要轉來這間學校。

女班長壓低聲音。「偷了同學的名牌皮包，之後又因為打架，最後甚至要由她男朋友……不是染髮那個，是另一個男友跟對方在公園講數，被學校知道了所以開除。」她擺擺手做出驅趕的動作。

「還有近來學校女洗手間的儲物櫃屢次被破壞，裡面東西不見了。雖然沒有確實證據，但大家都懷疑是她做的。」

「這說法太武斷了。」

「櫻桃來之前根本沒發生過這些事。」

他知道女班長對被櫻桃摑了一把掌仍然懷恨，但那不代表她在捏造事實。「妳怎麼知道那麼多？」

「我有朋友在那間學校唸書，櫻桃在學校可是令人頭痛的人物，來到我們這裡仍然是老樣子。」她說：「老師早就想把她趕走，不過，因為她父親是大商家，有權有勢，這才無可奈何。幸好給他們抓住機會把她趕出來。」

「是嗎？」

女班長把玩著手中的硬幣，一臉怏怏。「有這樣的父親真好，無論怎樣胡作妄為，總有辦法替你擺平。誰敢欺負有錢人的掌上明珠？」

崔巧明聞言不語。只有他知道流言跟事實之間的距離可以有多遠。

櫻桃的爸爸不是什麼大商家，只不過是個無所事事的混蛋，跟有權有勢四個字根本沾不上邊。而且，據他親眼所見，他對待櫻桃的方式絕不是視她為掌上明珠。

雖然如此，他還是對櫻桃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例如她反覆無常的脾氣。

昨天下午去戲院看電影時明明心情還很開朗，之後到餐廳吃意粉時卻忽然繃著臉，默不吭聲，盯著鄰桌看。崔巧明循她目光看過去，見到女顧客對年輕女服務生大發脾氣。

「我點的不是飯，是意粉。」

「對不起。」

「妳說什麼？」

女服務生木然地說：「我說對不起。」她似乎習慣了面對這類顧客，甚至已經感到麻木。

「還不快換過另一碟，知不知道我趕時間？」待女服務生剛收下那碟飯進廚房時，女顧客立即盛氣凌人地叫她等等。「要妳經理出來見我。」

崔巧明皺皺眉頭，不想再看下去。即使身為消費者，這種態度未免也太過惡劣。他轉過頭來把餐牌遞給櫻桃。「想要什麼冷飲？」

櫻桃卻沒有伸手去接。「不用啦。」

崔巧明詫異。「妳剛剛不是說口渴嗎？」

櫻桃斷然地說：「我不渴。」

崔巧明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他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

「為什麼讓反應遲鈍的人做侍者？外面那麼多年輕人找不到工作，難道你們找不到好一點的人嗎？你看她，臉上沒有一點笑容，這究竟算什麼態度？」

那個經理連聲道歉，事情很快便平息，一直旁觀的顧客也繼續用餐。崔巧明瞧在眼裡雖然不快，不過很快便忘記了。櫻桃卻變得沉默，眉宇之間有一層怨氣，心裡似有事情不快。

「妳好像有點不高興。」他試著問。

櫻桃默不作聲，彷彿沒聽到崔巧明的問題。直到離開餐廳，走了一段路，她才忽然說話。

「我覺得很煩悶。」

「為什麼？」

「這個世界充斥著絕望。」櫻桃說。不知何解，櫻桃說這種負面的話十分有感染力。

「我不覺得這個世界十分美好，但也不致於完全絕望吧？」

櫻桃看他一眼。她的眼神說不出是憤怒抑或悲傷，大概兩者混雜在一起吧。

她是認真的。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欺負其他人？」櫻桃說：「人家只不過打工，難道光顧一兩碟意粉就可以把人罵個一文不值嗎？」

崔巧明想了一下。「妳是說餐廳的事……」他覺得櫻桃言之有理，不過，跟自己有什麼干係……？

「你認為剛才的情形很罕見？那是因為你有個正常的家庭。我每天都會非不得已面對這些蠻橫的人，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好人。」

「妳以為……」

「我看到的都是事實，就算是多動聽的大道理也不能否認真相。」她的臉色愈來愈沉。

崔巧明瞧了她好一會。「妳知道妳的問題在哪？」

櫻桃抬起頭盯著他。

「妳只看到人性黑暗的一面。」他說完，看到櫻桃嘴角牽扯出一抹不屑的笑。

「親眼目睹的，難道是我的錯？」

崔巧明說：「妳說的不錯，人性黑暗一面的確存在。」他頓了頓。「不過，人生即使在什麼境況也好，同樣存在美好光明的一面。」

「如果世間真有造物主，為什麼沒有讓我看到美好光明的一面？」櫻桃質問。

「那是因為……因為……」崔巧明說不下去。

他想到自己的處境其實跟她沒有兩樣，同樣看不到前路，感到灰茫茫。

「說未來是何等美好，說只要努力，一切都會改變，統統都是騙人的。」

聽完這番話，崔巧明覺得彷彿這個世界也就是如她所說，沒有一絲希望。

剛吃完晚飯，就收到莊尼電話，問可否出來談談。兩人約在快餐店見面，崔巧明先去買雜果冰。「要喝麼，幫你買？」莊尼猶疑一下，搖搖頭。

待捧了冷飲回來，崔巧明打趣問：「嗨，難得你這麼夜找我，有事？」莊尼是那種一回到家便不想再外出的人。

莊尼聳聳肩：「得一定有事才可以找你嗎？」可過了半晌，他忽然說：「這幾晚失眠，想找個人聊聊。」

「歡迎之至。」

「近來常常有種感覺，究竟我們有沒有明天？」

「什麼意思？」

「你不認為我們活在沒有盼望的年代？」

崔巧明啞然失笑。「就為了這種事睡不著覺？你小說看太多了。」

莊尼多愁善感，有這種想法不足為奇，崔巧明正想多調侃幾句，莊尼忽然說：「我老爸失業了。」

崔巧明住口。莊尼繼續說。

「我這個月才知道，但我猜他一直瞞著家人，至少兩個月沒有工開。據我所知家裡沒多少積蓄。」他笑笑：「下個月今晚我們一家可能在通宵營業的快餐店露宿。」

崔巧明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手中冷飲，內心很難受。

「如果老爸肯早點說，情況大概不會這麼惡劣，至少上個月我不會要求他買新電腦，我可以用圖書館的。他就是這種個性，自尊心害了他。」

接下來莊尼斷斷續續說了將近一小時，崔巧明只是聽。莊尼的語氣與其說埋怨，倒不如說是擔憂、甚至同情他父親。

「叫你出來並不是問你借錢。」最後他說：「聽我吐了一番苦水，我心情輕鬆不少，你已經幫了我一個大忙。」

「別這麼說。」

「我是說真的。你有一個很捧的優點，是很有耐性的聆聽者。」

「這算是哪門子的優點？只不過是單單聆聽而已，啥都沒做……」

「至少已經令人心情平復下來，不再感覺孤單。聆聽說起來彷彿很簡單，但蚱蜢便做不到，蚱蜢人如其名，總不肯靜下來好好聽你講半句話」

「他這人便是這德性……」

一提到蚱蜢，兩人不約而同會意地笑，沖淡了鬱悶的氣氛。

蚱蜢為人的確衝動，但也有他的優點。崔巧明想起跟他成為朋友的經過。那是中二學期初的事。

那時崔巧明跟另一個同學比較要好，某天相約到遊戲機中心玩，同行的還有幾個其他班級的同學，其中一個毫不起眼，常常板著臉的便是蚱蜢。

崔巧明站在蚱蜢後面看他狠狠地控制春麗，這時有個胖子經過，手肘碰撞了蚱蜢的背包一下。崔巧明看得出胖子是故意找碴。

待玩完一局，崔巧明問他會不會轉另一部機玩。

「不會啊，為什麼問？」

崔巧明把剛才的事說出來。「那個人大概嫌你霸著街霸太久，故意撞你。」

蚱蜢立刻轉過頭站起來：「那個人在哪裡？」

「三分鐘前走了。」

崔巧明嚇了一跳。

待冷靜下來，「剛才你火氣真大，連聲音也變了。」有點像變形俠醫。

就這樣，兩人莫名其妙的成為莫逆之交，性格雖然各異卻能和平共處。

莊尼和蚱蜢一個內斂敏感，一個火爆，不過同樣具坦誠的個性，肯向他傾訴心底秘密。他真的不想失去這兩個好朋友。

相比之下，他卻在櫻桃的事上有隱瞞，感覺像出賣、背叛了兩個好友。

崔巧明用手環住櫻桃的腰，想再度親吻她。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沒有阻止他，只是用手擋住。她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深邃，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崔巧明心想為什麼一個少女會有如此深邃的眼神。

「我是你吻的第一個女孩？」她問。崔巧明點點頭。

「我曾經有過其他男友，他們都跟我親吻過。」她鬆開按在他胸膛的手。「那樣你還會想吻我吻？」崔巧明又點點頭。

他想得不得了，將來可能會後悔，也可能不會，他沒想得那麼遙遠。

櫻桃的舌尖伸進來，撩撥他的舌尖，小小潤濕的舌頭彷彿有莫大的魔力，使他全身有觸電的感覺。她無言地引導他，使他的技巧逐漸進步。這已經不是之前幾次淺嘗即止的吻，而是帶著性意味的舉止。當她把身子退後時，她的臉頰泛紅，兩眼發亮。

「你喜歡我嗎？」她問。

「喜歡。」

櫻桃露出瞭然如胸的微笑。

一邊上教會，一邊跟櫻桃愛撫，崔巧明內心有罪惡感、兩面人的感覺。「崔榮智怎麼做到？」

初次隔著衣服觸摸櫻桃的胸部後內心一直覺得不安，彷彿做了什麼不能回頭的錯事。不過天空時晴時雨，他繼續上課下課、吃飯睡覺。煩惱的事沒有減少，卻也沒有增加。日子還是照常過。以前一直覺得男女間的親密行為是件非常壞、罪大惡極的事。但做過之後，卻又發現對現實生活根本沒有什麼影響。

究竟櫻桃跟多少個男人接過吻？巴士那次她好像很隨意地就把嘴巴湊過來，渾不當回事。櫻桃很簡單便接受他做的一切，她好像很有經驗似的毫不在乎。

還有，櫻桃真的因為偷竊和男女關係混亂被學校開除？他不認為是女班長信口雌黃。讓他心情鬱悶的並不止是偷竊的事，而是他對她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愛情的意義在於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一個人，這個人看到了對方面具底下的精神實質，而且願意愛上對方的真實面貌。」上星期祟拜時牧師講道。只是她連櫻桃的真實面貌也不瞭解，何來談愛？

跟櫻桃做了這麼多事，卻她的瞭然仍然不多。

晚上回家後洗了澡，崔巧明換上家居便服，回到房間。他坐在書桌前。

他雙眼注視著整潔的桌面，鉛筆插在筆筒裡、兩個高達模型一塵不染放置在兩角。左邊桌沿的補習班講義疊得整整齊齊，最厚重的聖經放在講義上面……崔巧明覺得有點奇怪。

那不是今天出門時的樣子，今天下午他趕往補習班，隨手抽出講義，讓其餘的胡亂堆在角落，而清早起床時順手抓起鬧鐘看了一眼，便咚一聲隨意放回書桌。

在他上學之後，媽媽替他收拾了房間。

只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卻令他感到不安。

他心裡一動，打開那本聖經，那張照片夾在書頁之中，正鬆一口氣的同時，內心掠過一陣疑慮。

媽媽有沒有看到那張照片？

那次在櫻桃家一時興起拿出櫻桃的相機拍了幾張合照，兩人面貼面坐在沙發上，他搭著櫻桃肩膊。任誰也看得出他們是一對。

這張照片他和櫻桃各有一張，他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才好，便隨手把它夾在聖經裡。

他盯著這張照片，不想其他人看到它，心裡有點愧疚。

如果坐在他旁邊的不是櫻桃而是阿美的話，他一定不會介意被人看到，甚至相反，可能會感到沾沾自喜，心裡充滿自豪。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

因為還未完全接受櫻桃，不想別人知道櫻桃是他女友，尤其是被媽媽知道。

從小媽媽教導他不能對父母隱瞞任何事情，凡事有商有量，即使犯了錯，只要肯坦白，一定會得到父母諒解。他一直遵守，直到崔榮智要他隱瞞婚外情才打破這條承諾。

而櫻桃令他第二次違背了跟媽媽的約定。

瞞著家人談戀愛已經令他愧疚，何況對象還是個邊緣少女就更讓他難以啟齒。

被學校開除、偏執、憤世嫉俗、漫天的謠言，以及那雙從短短的校裙下露出的大腿……跟這種女孩交往，一定令媽媽失望。

看到櫻桃倔強的臉孔，媽媽一定會認為近來發生的事有關，成績滑落、疏遠家人、教會……像其他人的偏見一樣，把這筆賬賴到櫻桃身上。

媽媽不會知道，這些改變統統跟櫻桃無關，全部是崔榮智一手造成。

櫻桃說的不錯，人性總是醜陋。

一方面責怪父親要求自己替他保守祕密，他的婚外情可能成為一場風暴，把家庭和教會摧毀，但另一方面，崔巧明何嘗又不是跟父親一樣，有屬於自己的祕密？

更令他不安的是，究竟是有點喜歡櫻桃，抑或為了填補內心空虛才把櫻桃當作救生圈？那樣的話櫻桃豈不是個代罪羔羊？

直到這一刻仍然弄不清。崔巧明覺得自己跟崔榮智一樣可恥。

崔巧明按在櫻桃胸部的手停止動作，櫻桃張開眼困惑不解。「怎麼了，你不喜歡？」

事實上每次去到這階段他都快憋不住，但他還是壓抑住。認識櫻桃以前他從未做過如此過份的事，甚至連暗自想像也會有罪疚感，何況再三地犯？受櫻桃鼓勵，愈來愈接近踏過界線的另一面，他不敢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方。

「差不多該回去了。」

崔巧明離開櫻桃，兩人在沙發上坐直身子整理衣服。崔巧明的動作有點遲疑。

「剛才妳說儲物櫃的門鎖非常容易破壞，一敲便破？」

櫻桃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使崔巧明記起很多關於女友的種種傳言。

「那麼，都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

「有人破壞女更衣室儲物櫃偷竊的事是真的？」

「你懷疑我？」

「我……」

櫻桃的直覺叫他吃驚。他不知道，萬一傳言屬實，櫻桃是小偷，他該如何接受這樣的女友？

「我知道跟妳無關。」

「重點不在於我有沒有做過，在於你會否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妳。」

「從問是不是我幹這句話開始你已經不相信我。」

「我根本沒說過這句話。」崔巧明辯駁。可是她拒絕再談下去。

即使沒有說出來，也是一直存在心裡的疑問。他的確在懷疑。

櫻桃倔強的個性讓人難以相處？如果是阿美的話，我們一定會坦誠相告，對事情有一樣看法。

「妳可以告訴我有沒有做？我不會跟其他人說。」

「我有沒有做跟你有什麼關係？」櫻桃撇了撇嘴：「男人都是為了滿足自己才接近女孩，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把手伸進我們的裙子裡。你敢說你沒有這想法？」她挑釁的目光盯著崔巧明。

「以前的男友只要對我好，我都可以讓他們為所欲為。」

「妳不應該拿身體交換愛情。」

「廢話。」櫻桃沉下了臉：「不想想你剛才一直在做什麼，你還不是跟其他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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