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遠處看事物,可見全貌,但所有細節需走近了才能看清。
原以為聽從內心去做便好,永越京卻料不到實際上會有這麼多卻步不前和踟躕不決,到底是出於懦弱而恐懼,還是高估了一切的後遺?他發現,越拼命思考這問題,答案竟越模糊。
或許每個情場新鮮人都可能會犯上把戀愛簡單化的錯,誰叫那麼多說故事的人總把愛情簡單的起承轉合化,有骨有肉卻沒有血管神經;明明曾身歷過那麼多矛盾對錯的細節卻不道出,或道不來,害世上無數純情男女皆妄妄癡想墮入愛河是怎樣的幸福。然而真正的愛情從來不會簡單,特別是對心中本來就有補丁的人而言。
永越京之所以徘徊於情關前忸忸怩怩,說穿了是害怕失去在意的人。未曾開始怕失去,這份杞人憂天說出來怎不教人失笑。正因為他也瞧不起自己的彆扭,不好意思言明下便產生了惡性循環,彷彿是個往下望了才不敢跳又不甘心退出的笨豬跳玩者。可憐他一直不曉得自己是個PTSD(後創傷壓力症候群)患者,童年驟失父母、妹妹的創傷其實從來未曾癒合,傷痕只是被封存,一直潛藏在他的心底深處,到今天真正對一個女孩心動時,才又激活那被迫接受失去摯愛的無邊痛苦。
這份心理障礙的弔詭處在於像幽魂一樣,看得見卻觸不到。
然而緣分的奧妙往往是一物治一物的配對。永越京的優柔寡斷放在其他女孩身上大概八成會無疾而終,但金美樂天開朗兼多情果敢的心剛好剋治…或者不應說剋治,而是對症下藥似的剛好牽起了永越京一直蓄集不起的主動勇氣。他肯定永遠不會忘記被金美撫觸臉龐的那刻那,不只是肌膚接觸那麼簡單,而是兩個靈魂的一場真摯深刻的接觸。多得金美走出這一步,永越京才毅然醒悟自己該做什麼。
再困難的決定,一旦下了,內心自會變得坦然。
永越京很清楚這不是一時衝動,要怪的應該是自己無聊地拖沓了這麼久才能突破心理關口。不管怎樣,他下定決心要和金美好好談一場戀愛。雖然即使確立了戀愛關係後並無改變每次見面的摸著石頭過河感覺,或者說異族通婚似的無形壓力,但他深信這些問題慢慢便會消失。事實的確如此,一回頭,永越京發現與金美的距離已在不知不覺中縮小了許多,這是因為二人的世界重疊使他們更易於熟悉彼此,也更真實地在心中一隅留給對方位置。
關係昇華的界線應該在金美帶永越京回家見了二叔二嬸之後,雖然老人癡呆的安耀銓語無倫次教大家提笑皆非,但從周慕霞咀裏永越京聽到更多第三身講述金美童年的不幸----周慕霞並非刻意重提不快的往事,只是在把永越京視作自家人後自然而然提及金美曾怎樣活著而已-----使他更立體地明瞭金美的樂天是何其難得和可敬。
金美失明,社會經驗不足,思維有時更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但永越京發覺應向這女孩學習的事情實在不少,比如她那種輕描淡寫的寬容心,或對事物敏銳而不過敏的本事。金美也不需要每句說話說到他的心坎去,有時只要普通一個爛漫的笑臉,或一句隨意的感想,便彷彿能啟悟他一些道理和全新的見地。有些時候,永越京會坦白地告訴金美因為她的說話而想通了什麼,但更多時候他只是順其自然讓潛移默化進行。無論如何,永越京內心關於過去的那個老疙瘩正一點一點的萎縮。
永越京相信愛情的層次並不是參考牽手、接吻或上床那些事上,而是從交往中織出了多深的默契。他能夠分辨她的安靜是不是在發悶;她知道他偶爾的詞不達意其實是出於保護;他知道她的手什麼時候需要放在他肩膊上;她知道他什麼時候需要批評,什麼時候需要讚賞。也許有人會嘲笑這些不過是習慣與適應,但永越京認為這是默契沒錯,因為他從未刻意去適應、習慣對方。
說到尾,默契事件抽象的事。
而不管到底是習慣、適應抑或默契,事實是兩人都因為有了對方後有了一些很重要的改變。永越京變得能夠侃侃而談關於父母親和妹妹的記憶,也不再保留那個被父母遺棄的消極謊言在心裏;而金美則突破了多年的心理障礙重新品嚐了雪糕,而且一口氣吃了兩球的味道。金美並非刻意要打破這禁忌,一切只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全因有了永越京在身邊,她覺得可以,亦是時候為雪糕這東西賦予新的意義了。對此,永越京的感動勝過請救了地球。
就像每個墮入愛河的人那樣,永越京不時會在腦中編織和金美的將來。當然,若現在跟金美提出結婚的計劃不知會否嚇著人家,所以永越京暫時只敢偷偷盤算。他是個凡事計劃的人,對將來的願景固然不會例外。關於生活上的適應以照料的事他幾乎肯定不成問題,搞不好真正接受照顧的那個人是他自己。他反而擔心的是自己能否給一個安穩的生活給金美,散仔的收入不能說糊不了口,但要照顧一頭家始終有點勉強。要給金美無憂無慮的生活至低限度得拿警長的薪水。老大黑王已跟他提過可推薦考升級試,雖然寄望一次過關多半會失望,但只要加把勁的話他有信心三年內能升為三柴。他決定等晉升警長的那天便向金美求婚,也作出了長遠的儲蓄計劃。這一切,他一點都不覺得是遙不可及的打算。
不過在浮想聯翩中總有些古怪的疑問,例如金美穿婚紗時到底要不要戴黑超?會不會有凸字版的結婚證書?這些問題的答案當然不重要,真正重要或叫他憂心的是老人家的心事。儘管已帶過金美回家和公公吃飯,飯桌上也有很融洽的氣氛,看起來外公已打算任由他們自然發展。但在後來的日子裏卻鮮少聽見外公關心金美的近況或二人相處得怎樣,令永越京不禁懷疑外公的接納只是勉為其難。他明白外公有他固執的理由,在兩個差異的觀點下若硬要拿出來討論是很難得到共識的。既然如此,事緩則圓,他決定讓時間證明給公公看他的決心。其實他很肯定外公對金美絕對沒有惡意,甚至懷有相當的好感,至少很是佩服她那驚人的生命力,只是奈何太愛他這粒孫了,才無法抹滅那一點自私的想法。所以永越京認為應該要做的是製造多些他們接觸的機會,慢慢公公便會明白目盲其實是多麼不值一提的缺憾。
總體而言,永越京和安金美這段戀情健康而穩定地發展。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自從正式拍拖起,永越京除了要多抽時間往大埔的北區總部操練射擊外,不知怎的新界東重案組得接連偵辦多起棘手案件,教他一時間陷入戎馬倥傯的狀況,連回家好好洗個澡再狠狠睡一覺的機會也少得可憐,自然少了和金美見面。二人唯有靠電話傳情,斷斷續續地慰解相思之苦,而這樣子近乎異地戀的情況使他們相見時倍感激動,好像每一分鐘都應該很用力地珍惜它。憑這份額外的激情永越京在某個送金美回家的晚上,在她家門前吻了她,儘管那頭叫豆角的大狗像個呷醋外父般蹲在暗處亮著一雙森然眼睛監視有點煞風景,但那一吻還是不可言喻的教他神魂顛倒。
七月份的多宗貨車騎劫案本應是手到拿來的案件,偏偏案中的主犯竟如有神助一直躲過了追捕,花了大量人力物力依然無法把人抓出來歸案。全隊人氣結之際又冒出了個縱火狂徒在沙田馬鞍山一帶肆虐,好幾次差點搞出人命。全靠新界東總區重案傾巢而出埋伏了兩星期才擒獲疑人。未及回氣,接連再爆出一宗女童拐帶案。救人如救火,警方絲毫不敢大意,總區重案一、二組連同情報科A大隊聯手緝辦。連老大黑王也好幾天不離崗位,下面的人又怎好意思抱怨。好在拐帶案最後發現是場鬧劇,只是女同的生父為向前妻報復而搞出的大龍鳳。而當這一切告一段落後已近八月中旬了,馬上便是永越京赴德比賽的日子。他暗暗定下目標,假如能摘下個人獎牌,他打算把這份榮耀轉贈給金美。
在這之前,永越京也認為是時候向夥計門公開金美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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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往慕尼黑的前一天,永越京、幫主、細囡三人在警署五樓食堂偷空吃下午茶,期間永越京說出了和金美的事。幫主和細囡聽見這個恐怕只會同電單車過世的男孩居然跟一個盲眼女孩拍起拖來,均表現出相當的驚訝。而對這件事,幫主和細囡抱持不同的觀點,前者傾向理性分析,後者則用感性看待。
「阿京你一向不是愛幹嚇人一跳那種事的人啊,為什麼會挑一個失明的女孩交往呢?」幫主不解地問道。
「有什麼問題?」細囡嚴肅地說,「喜歡一個人沒什麼可以不可以,身高學歷年齡地位,身家健康甚至是不倫之戀統統不是問題,問題只在當時人喜歡不喜歡。」
「說得我好像歧視失明人士似的,」幫主不同意地聳聳肩,「我只是實事求是而已。」
永越京說:「真是的,幫主竟然跟我外公的看法差不多呢。」
「苟爺他反對你們的事?」幫主推推眼鏡,狀似遺憾。
「說反對倒不算,」永越京歪歪腦袋攤開手,「但他心裏肯定有點過不去,始終老人家的想法有點保守-----」
「他不是保守」幫主打斷道,「只是他的客觀和你的客觀有所不同。」
「那就不能說是客觀了。」細囡挑戰道。
「好,」幫主目光一亮,似乎燃起了辯勁,「我們先撇開到底什麼才算客觀不說,但有一個事實是必須認清的,大部分人在愛情面前是盲目的,以為愛是無敵,以為只要有愛便能衝破任何障礙。我的意思是堕入愛河的人普遍缺乏理性、清晰的頭腦,然後當發現自己不是每一個承諾都能做到時,對雙方都不會是好事。」
「你好像怨氣滿重呢。」細囡用力拍打幫主的胳膊。
「沒有的事。」幫主似笑非笑的回嘴。
「我知道幫主想說什麼。」永越京真誠地看看兩位同袍,「公公的意思也是這樣,怕我誤了自己也害了人家。所以這些問題我已反覆想過了,我或者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問題不是我一個人去應付的,她會同我一起面對,一起解決,一起適應。其實我不是對自己有信心,而是對她有信心。」
「既然這樣,做朋友的便只有衷心祝福你們幸福了。」幫主說。
細囡則一臉慕然道:「她一定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孩。」
「她是獨一無二的。」永越京驕傲地說。
幫主吹聲口哨,「愛或許是一切的答案,但愛本身往往沒有答案。」
「咦?誰說的?」細囡很是好奇。
「霍金。」幫主答。
永越京認為這話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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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程往德國那天是八月二十日星期六,航班為下午三點四十分。永越京知道金美很想為他送機,但怕他未準備讓同袍看見自己而不敢提出,於是主動開口問她能不能送機。金美很高興地答應,並堅持不用過去屯門接她。金美說二嬸應該可以開車送她去機場,就算二嬸沒空她也可以搭的士去。永越京沒理由懷疑金美的行動能力,便放心自行往機場與同僚們集合。
吃過外公一早帶回來的打氣糯米雞後,永越京點半鐘便抵達機場,略比他早到的已有好幾名夥計。寒暄間,他不忙打給說好會兩點鐘到的金美看看她人在哪裏。但金美沒接電話,試第二遍時因為來了送行的上級他便終止了撥打老老實實地接受鼓勵。然後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記者來影相,又要影大合照什麼的,搞得他沒時間打給金美。轉眼已兩點多了,仍未見金美的人影,永越京有點不安,再打她的手機時便變了關機,令他更加放不下心,而最令人心焦的是除了打電話外沒什麼可以做。他勉力叫自己不要大驚小怪,這種情況背後的可能性有很多,不一定是什麼意外。這個時候他很慶幸之前記下了二嬸周慕霞的手機號碼,他致電查問,得知金美原來因為臨時收到通知很早便出了門回石門的辦公室幫忙,但她說過不會抵觸送機的時間。現在失去聯絡二嬸也擔心起來了,永越京不讓自己慌亂,連忙從手機翻出通訊錄找出金美工作地方的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六下,金美接聽了。
「金美!」永越京簡直聽見了心頭大石落下的聲音,「原來妳在公司啊!」
「阿京………」
「嚇死我了,打妳的手機不通,我以為……妳來不了怎不給我打個電話呢?」
金美沒有作聲。她的沉默讓永越京反省語氣重了,「對不起,我不是怪妳,只是怕-----」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金美忽然用幹勁的語調解釋:「我錯過時間了?一定是我剛才聽錯時間了。我今天真是笨死了,手機不見了也不知道。對不起啊阿京,不要等我了,上機吧上機吧,我肯定是趕不來了。」
「不用道歉啦。」永越京犯疑地問,「妳真的沒事?」
「我會有什麼事?」
「沒事就好…」眾人動身入閘了,永越京唯有匆匆交待,「我剛剛打過給妳二嬸,她也很擔心妳,趕快給她電話吧。」
「我知道了。」頓一頓後,金美繼續保持活潑的聲調,「神槍手永越君,給我加油啊!」
「好。」
臨掛線一刻,金美叫住他,「阿京…」
「什麼事?」
「…我愛你。」
「我也愛妳。」
永越京收好手機,拿出護照和機票,跟隨大隊進入禁區。登機閘口有相當的距離,他推著行李車沿途與同僚們有傾有講,但不知怎的,那份忐忑一直悶在他胸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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