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茵步出大埔鄉事會中學的校門時已距離黃昏不遠了,儘管這樣,四月初夏的驕陽還是教她鎖起眉頭叫了聲苦。不幸的是,她聽說這個時段接駁往火車站的專線小巴班次比較疏落,要不在無瓦遮頭的小巴站曬著太陽等候可能二十分後鐘才會出現的小巴;要不踩著高跟鞋徒步相約的時間往大埔墟火車站。結果她選了後者,坐了大半天那種廉價的辦公室轉椅後,她的身體倒渴望步行一下。
然而這段路有一半的地方是暴露在陽光下的。陳靜茵以手搭在額前權充遮陽板,畢竟已三十二歲了,紫外線對肌膚造成的傷害已不容她大意。她想,假如手袋裏有支縮骨遮就好了。但今天她所拿的是新買的「Dior」宴會手袋(她沒有什麼需要參加的宴會,而且這隻精緻的小包包可是她覬覦了六個月才下得了決心刷卡的奢侈品),沒有人會把縮骨遮塞進去的。她肩上還掛著一隻裝文件的不織布袋,其實大可以把縮骨遮放進去,但出門時她嫌多帶一樣東西便多一分累贅,反正天氣預告今天又不會下雨。結果她現在頗為自己的決定納悶和後悔。
陳靜茵已經很習慣為自己的每個決定埋怨和後悔。
一架架空載的的士在她身旁經過,有那麼一刻她真想遞手截下一架跳上去直接坐回辦公室算了。然而考慮到由大埔坐到灣仔的車費可不便宜,特區政府肯定不會為她付這筆帳的,要她自費更加免談。區區二三百車資陳靜茵當然付得起,但除非真的有此必要,否則她不容許自己胡亂花錢。
一個好女孩是不會胡亂花錢的,這是她常銘記於心的人生守則。
數字賦予陳靜茵的另一重意義是職業。
她一俟預科畢業便加入了政府的核數處,如今已是二級核數主任。這一季她的工作就是到各區的津貼中小學核查帳目。為保密起見,每名核數主任都是當天早上才獲告知所負責的學校,運氣好的話才能抽到交通方便的學校。其實她今天的運氣已不算很差了,上星期她就去過一間必須爬百級梯階的學校,而且蚊子多得嚇人。但平心而論,核數主任的工作仍是一份優差,首先一年裏像要這樣外勤工作的日子不超過三個月,其餘的時候都是待在灣仔政府合署的辦公大樓裏,還可以隨心所欲只穿拖鞋;其次是政府付她不俗的薪金,以一個沒有會計師牌也欠缺高等學歷的人來說,四萬餘元的月薪可說是沒有抱怨的空間了。
表面上陳靜茵很滿足現狀,也的確真心為自己能得到這鐵飯碗而引以自豪及感恩,然而在這份滿足和感恩之下也不能說她沒有任何不滿,畢竟人的感情面貌總是多面性的,要不是這樣那麼多衣食無憂的人就不會患上抑鬱症了。究其實,抱怨也是一種解慰精神的手段,故此陳靜茵還是對這份工作有諸多的抱怨,例如去的每所學校那些接待她的校員盡是些衣著單調古板言談拘謹造作的老學究;又或者是架着厚片眼鏡華髮早生的「Miss」,而且叫陳靜茵哭笑不得的是這些人似乎或多或少視她是來找麻煩的人,對她擺出公事公辦或防衛性的嘴臉,真叫人受不了。幸好她也不用跟他們有更多的周旋。即使待在核數處的辦公室裏,有趣的人也沒幾個,放眼看去比她年輕的僅得三數個,但都是呆頭呆腦說話結巴簡直有智障可疑的貨色。於是她只能跟那些無論身形和皮膚都已淪陷得無可救藥的大姊大嬸聊八卦或她一點也不感興趣的兒女經,偶爾還得接一兩句那些已不太需要洗髮水的大叔的有味笑話,然後假裝無傷大雅的陪笑一下,但這已經比那些千篇一律的炫耀旅遊經驗來得有調劑性了。每次想到要和這些話不投機但又必須維持著表面和諧的同事一直相處到退休的那一天,陳靜茵就有種窒息的感覺。
終於看得見火車站了,她停下來從不織布袋內拿出水樽小飲了一口。樽口沒玷到口紅,當然了,她沒有塗口紅,塗給誰看呢?她只打了一層濕粉底,薄薄的胭脂,僅此而已。對於一個愛漂亮的女孩來說,如同是畫家手裏的調色板上只有一種顏色,又或者叫一個歌唱家到失聰人士協會裏表演唱歌一樣。她把樽蓋旋回去時聽見手袋內的手機好像發出了收到短訊的聲音,她拿出來查看,手機告訴她有三個未讀短訊,都是Joan發來的。
「Hi!甜心,有空回我電話。」
「靚女今晚有無約人?」
「今晚無論如何要陪我癲一下,快覆我!」
陳靜茵撇撇嘴,把手機扔回手袋,繼續遇著不徐不疾的步伐往火車站走去。
不用說,這花貨又是想我陪她蒲蘭桂坊了。
她真不明白這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別人眼中,陳靜茵和Joan是對有影皆雙的雙妹嘜。事實上陳靜茵踏足社會不久便在一趟朋友聚會中結識了同齡的Joan,至今已差不多十二年了。然而,這兩個女人之間卻從未存在過真正的友誼,至少陳靜茵這一方是如此認為。若簡單以二分法來形容,陳靜茵是冬天的冷風;Joan則是盛夏的太陽,兩者有著根本上的抵觸。但這樣又不能說陳靜茵討厭這個人,Joan的熱情畢竟是一種友善的表現,陳靜茵也有過受寵若驚的時候,所以後來她一直以一種既然不懂拒絕便姑且應酬一下的心態來與Joan來往。正常人熱臉貼冷屁股貼多了自然會覺得無趣知難而退,也虧這個Joan實在不知少了哪根筋,長久以來對陳靜茵的冷淡無動於衷,儘管幾乎只有Joan單方面作主動,但她似乎從未放棄過找陳靜茵結伴消遣的念頭。
陳靜茵不知Joan到底是出於偏執性的不容許自己落單抑或是貪圖從她身上攫取某種滿足感,就像她在對方身上的放浪可以更明顯地比照出自己的優雅清盈一樣。總之,Joan三不五時都會纏著要她相陪逛街血拼呀,看演唱會呀,唱K呀,參加社交舞班呀,和出席各式各樣的社交聚會。陳靜茵並非每次都應約(實際上推卻的次數為多),甚至總是扭扭怩怩毫不爽快,難得Joan堅持屢敗屢戰又常常死纏爛打。久而久之,這兩個性格與作風俱殊異的女人居然建立了既難以言喻又耐人尋味的夥伴關係,情形有點像動物界中不同物種的寄生關係,至於是誰附寄誰就比較難說了。
不過只要捫心自問一下,陳靜茵便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很需要像Joan這類型的「朋友」。陳靜茵有份時刻要保持淑女風範的執著,這是母親從小重點灌輸的觀念。她被告知唯有端莊慧雅才是女人核心的價值,就算是裝也得裝出來。因此在別人眼中陳靜茵是個嫻靜中帶點冷酷兼且在身周築起了高高圍牆的人。Joan則不同,她爽朗開放,大癲大肺,對任何人也有自來熟的本事,尤其是條件不錯的男人。如此一來,陳靜茵所扮演的端莊矜持便對比出一份引人入勝的神秘感,對許多男人來說這樣的女人才別具韻味,也會有更強烈的征服意欲。事實上,託Joan的福,陳靜茵結識了不少男人,當中也有發展過一些時間的,只是最後都不過是段段的霧水情緣,或說白一點只是充滿謊言與欺騙的肉體關係。
得了吧,誰說淑女不用上床?
儘管Joan有其功能性,但陳靜茵還是對這個人很有意見。女人都是妒忌的行家,她很清楚彼此間是明的暗的什麼也拿出來比較一番的。Joan亦從不掩飾地把陳靜茵作為炫耀的對象,物質上的,品味上的,乃至工作成就上的(Joan是一間跨國企業裏的公關主將),當然更加少不得的是御男本領上的。論姿色,Joan比陳靜茵差了不止一皮,可是Joan那種擺明車馬的獵食態度卻使得她在數量上遠遠拋離。陳靜茵當然不以為然,這種隨便跟人上床的作風說好聽是現代自由女性的自主生活態度,不好聽的就是淫蕩,或者乾脆承認後者的說法便是事實的全部。本來陳靜茵也不至於忍受不了這種事,始終Joan個只需要對自己負責的成年人,她要玩多少次一夜情可不關任何人的事。但後來使到陳靜茵不得不感到困惑及難堪的是Joan與她的光頭未婚夫Vicky的婚禮都籌備得如火如荼了,她卻離譜到依舊沒有停止出外獵食。據陳靜茵所知,單就上個月她便已經「跩」了五次,而五次的對手都是不同的。
她為什麼不乾脆去當妓女算了?
更困惑著陳靜茵的問題是,那個一臉精明老是口若懸河吹噓他的小生意成就的Vicky難道真的不曉得自己的未婚妻每隔幾天就爬上不同男人的床上嗎?而且事後還一臉回味無窮的樣子。
可憐的傢伙。
然而陳靜茵從不會跟Joan談這碼事,她們只是玩伴,不是知交,根本沒有諫諍的基礎,何況在心底深處,她是抱著隔岸觀火的好事心情的。
這個女人終有一天會玩出個悲劇來。
陳靜茵步進火車站,先到便利店為八達通增值,然後從容不迫的拍卡入閘。期間至少有三個雄性動物向她行了唐突的注目禮。直到進入車廂內,那些或鬼鬼祟祟或促狹下流的目光仍然從不同的方向掃瞄著她。
她一臉防衛又不失泰然自若,內心則沾沾自喜。不管如何,這類目光都是自信心的來源。
在那些缺德鬼口中,滿了三十歲的女人好像便不再有存在的價值,又或者必然地人老色衰。身為人們口中的「中女」,陳靜茵認為這樣的見地不是荒謬就是膚淺,或者兩者皆是。不過類似的貶見其實仍未真正落到她的頭上,皆因她得天獨厚擁有一張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歲的「凍齡」臉,甚至有人打賭過她只有二十出頭,所以她可以毫不害臊地自稱女孩。此外陳靜茵更繼承了父親高䠷的身形和堪比模特兒骨架的寬肩膊,儘管比較小的胸部有點美中不足,但這副修長身材已是無可挑剔的衣架了,即使只是一件普通的素色T恤,她也比別人穿得好看;哪怕是花園街的貨色,她都能輕易穿得標格自持,明艷照人。走在街上,回頭率總是相當高的。這樣子亦給她一個很好的理由不用太追求名牌的衣裳。
陳靜茵認為自己仍很有市場。
話雖如此,青春和美貌確實沒有永續的道理,終有一天那些男人的目光會穿過她去放在更年輕貌美的女孩身上。想到這些,陳靜茵就不禁心情黯淡。如果有一天哪個死小孩喚她阿姨或大嬸她一定會忍不住尖叫發飆,更別提叫她作師奶了。若有哪個不知好歹的人叫她作師奶,她發誓絕不會給對方好臉色看!絕對。
但這一天早晚會來的。
為何一個女人的韶光只佔這麼少的比例?
陳靜茵慨然嘆了口氣,她定睛望著車門玻璃上的倒影,覺得自己可悲兼可笑,一來笑自己杞人憂天無病呻吟,二來笑自己根本沒有怨天尤人的資格,因為她總是比別人幸運地擁有一個死心塌地的男人---阿泰。她可以毫無疑慮地相信阿泰是不會因為她的肌膚失去昔日的光澤或眼角生了魚尾紋而嫌棄她。極端一點說,就算她變成一個三百磅的大肥婆,那個傻傻的阿泰仍然會像過去十五年那樣癡癡的等候著她的召喚。
阿泰……
一絲難分真實或虛幻,也不知是糾結還是鬱悶的感覺使她不願再想阿泰曾為自己付出了多少。
一筆她不想借,也還不起的債。
Joan又鎖而不捨的發來一個短訊。
這女人真能纏啊。
其實今天是happy friday,輕鬆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橫豎……
橫豎阿泰今晚約了他那幫野戰友玩夜戰(噢,這群永遠長不大的男人明明抬著的是玩具氣槍卻煞有介事的樣子真是蠢死了),不過凌晨是不會罷休的。沒有什麼特別的話,他大概整晚都不會找我的,所以……
陳靜茵告訴自己只是想給Joan看到這新買的Dior手袋,另外也是時候跟她談談當姊妹的事,看看能不能找個什麼藉口推辭。彆扭夠了後,她掏出手機按下聯絡人清單中Joan的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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