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鐘響,少年孔翊澤從教師辦公室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手裡抱著一疊鳥鋼動物百科全書,書籍一共有十三冊,加總也要八公斤左右,一想到要搬著這疊書冊爬上位於四樓的社團教室,他心裡一陣苦卻無人能傾訴。
不過這千萬文字重歸重,卻是個重要的的研究資料,裡頭記載了目前世界上最新、最齊全的鳥類物種詳細資訊,頁頁全彩且圖文並茂,堪稱是該學界的頂尖論述良書。該書可是經歷了政府相當程度的國際大革命,才終於取得了翻譯成他們國家文字的重要許可。也因如此,國內售價相當昂貴,才會在孔翊澤提出申請購買時,被財務組、課務組等各個學校處室的師長狠甩著嘴上巴掌,百般刁難……
而他一氣之下,搬出了社團裡的那位“權威講師”,用著這人的名號堵住那些一腳都踏入棺材的悠悠眾口,才終於讓他們點頭花錢,著實費了好大一翻功夫。
“唉……”孔翊澤心裡嘆了口氣,誰讓他當初為了還畢業學長的人情,硬著頭皮接下這“生物科學研究社”的社長一位,將社團重擔全攬上自己這也才一米六的的紙片軀殼呢?
[這節是品德教育……]他氣喘吁吁地爬上了三樓的層板,望著最後一層的階梯,抬起肩膀擦拭著鬢邊的汗水,可人畢竟年少,身體的各項機能正處於最為活躍的狀態,於是汗水是熱情如火,不斷湧出幫襯著他散熱。
此時的他一心只想快點結束這活,趕回教室上課。
突然間,他眼角瞥見了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手中抱著一疊書冊,從拐彎處前的樂理教室走出來。
對方的身材高挑而結實,臉上嫩紅的唇角微微上揚,天生就帶著媚意,彷彿任何大風大浪都帶不走他的柔情。而他有張令人望而生羡的俊秀容貌,標緻的外表讓他想不被人認出來都難。
“姚教授!”少年出聲朝對方打招呼。
“嗯?”姚少廷被唐突的呼喚聲吸引,回眸一眼,看著少年開心地放下手邊的重物,也不顧雙臂的酸痛,連忙跑向自己。
“翊澤?不是該上課了嗎?怎在這兒?”他輕輕將教室門把帶上,朝著少年說道。他的舉止文雅、風度翩翩,才貌雙全下,別說女孩子了,就連青春少年對他都是心嚮往之,以他作為模範目標的孩子數不勝數。
“剛去辦公處取書,倒是您今天大學那兒沒課嗎?”孔翊澤透過玻璃窗,張望著無人的樂理教室,用飄揚的語氣邊喘邊問道。
姚少廷雖然非此校正式聘請教師,不過他的身份特殊(據說他與學校裡的某高層是八拜之交呢!),以及校內各項需求皆需他的搭手指導,於是校園內經常能見得其蹤影。
不過出現在樂理教室,這還是頭一次見。
青年和藹一笑,拿出了一本琴譜在手中輕晃著:“我來向你們的鋼琴老師借譜。”他的聲線充滿磁性,說起話來不急不緩、溫和有禮,總能勾起別人的話嘮病。
孔翊澤一聽,偏著腦袋說道:“您還會彈琴?”
姚少廷淡淡回道:“多年沒練,生疏了,剛好親戚家的女兒要學琴,手中欠了教材罷了。”
“哦?”孔翊澤的眼角往他手裡抱的樂譜瞥了一眼,發現對方手中的琴譜薄厚不一,且曲式程度落差非常大。他一眼就認出了其中兩本——黃色書封的《拜爾兒童鋼琴教材》以及灰皮書《肖邦波蘭舞曲》——一本是兒童初學教本,另一本則是難度相當高的樂譜集,初學者不說,連外頭的鋼琴老師們都不一定能彈得好,這點但凡對音樂有些基礎知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其差異。
孔翊澤頓時間傻住了眼,“多年沒練,生疏了”居然有辦法生疏到難易不分?
不過姚少廷本人似乎沒發現這突兀的差別,只道都是琴譜——同是黑色蝌蚪,放一池塘生長到大,同樣會成四隻腳的無尾目生物。
“久沒練習,還取了肖邦的曲譜……您不簡單哪——”
“您是杜門不出、韜光養晦呀?”
姚少廷沒聽出孔翊澤話中有話,以為對方語帶褒義,於是接著答道:“肖邦自幼多才,將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帶入他的創作內,我想,凡是習練音樂的人,應該無人不景仰他的吧……對了,說到書,之前你提過的百科全書有著落了嗎?”他將語句導回生物書籍,轉移了音樂的焦點。
“嗯!”孔翊澤拉著姚少廷的衣袖,面露興奮的向他說著新書到來的喜訊:“剛得手了,你等我呀,我拿來給你看——”他沒當場戳破姚少廷的矛盾,而是順著對方回到生物科學話題。
姚少廷:“哎……不……”他想推絕掉孩子的熱情,不過沒等他開口,眨眼的功夫,孔翊澤已將那疊高級的伐木後製品端到了他面前。“您看,全新的,都還未拆封。”他朝姚少廷咧嘴一笑,白齒整齊劃一,齒隙分明,將他的開朗與天真表露的活靈活現。
姚少廷苦笑著隨手拿起一本左右翻看,說道:“聽說你為此爭取了許久,辛苦你了,下次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便是,由我去跟他們溝通會省事些。”
孔翊澤的“生技社”雖然蹭著姚少廷的臉面風光而人數達滿額上限,但由於社課活動過於沉悶死氣,真正願意進研究室參與實驗討論的也僅寥寥幾人。然而即便如此,儘管只有他一人,也會獨自坐在教室裡的光學儀器前,觀探著從姚少廷手中取得的生物細胞樣本。也因如此,讓姚少廷對他的印象非常深刻,這乖巧的孩子從不讓他失望。
“不,這是我應該做的!”孔翊澤雀躍地說:“有了這些書,之後社團活動又能更充實了!為了讓社團發揚光大,就算要我將那些老頭蓋麻布袋痛扁都不是問題……”
話口一開,他接連不倦地向青年說著最近的觀察成果,討教紀錄上的問題,說到忘了時間,直到下課鐘聲響起,午後的暖陽都拍著他的背站場吆喝了,這才提醒了他——自己已然翹掉了一堂課。
“啊……居然擔誤了您這麼多時間,抱歉……”他發現自己的失禮,紅著臉向姚少廷道歉。
然而對方只是淺笑著說:“沒事的,我今天沒課。”他望向少年逐漸下沉的雙手,嘴唇一抿,隨後溫柔的接過了半疊的書冊:“這是要放回社團的?我幫你一起吧。”
孔翊澤一嚇,連忙推辭:“不、不用的……”
姚少廷只是笑而不語,朝著樓梯前進。
男孩望著青年的背影,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度,他的嘴角逐漸沉墜,沉於無彩度的黑暗中。他伸手攏了制服衣領前的黑斑領帶,扯下細微的一節,稍微鬆了鬆口中的氣,隨後低聲自語:“姚教授的音樂背景還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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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這兒好了,方便拿取又不會沾上灰塵。”姚少廷重新規劃了玻璃櫃裡的擺設,將不同的物種書籍分類放置,最後細心地將剛出爐,還熱騰騰的書籍們端上了櫃子裡。
“這樣就可以了。”他迅速地搞定了一切,以柔和的笑臉作為結尾,轉身朝少年說著。
“嗯?”他回過身,卻發現對方不在自己的視野內:“翊澤?”
他疑惑地四處張看,這才看到人在角落裡翻閱自己剛借來的樂譜。“怎麼了?你什麼時候對鋼琴有興趣了呢?”他湊近孔翊澤問道。
“沒、沒什麼……”孔翊澤被人聲一嚇,手忙腳亂地闔上樂譜,而慌忙中,他的手一亂套,樂譜頓時散落一地,內頁也多了折痕。
流傳兩世紀的名曲,在一場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的翻弄下,多了無法撫平的皺褶。
白花紙片,如同冬日漫天雪景。
花上黑墨,則是雪中瀝青。
“啊……”孔翊澤彎身拾著地面的狼藉,朝熱心蹲下身來幫助他的老師道歉:“教授……抱歉哪……瞧我這手拐的……”而他的眼神不斷在姚少廷修長細緻的雙手間遊盪,像頭好奇的小耗子,想抓住貓咪的長尾巴,卻不曉對方生來就與自己為敵。
“沒事的,收拾收拾就好。”青年依然春風笑面,有他搭手,收拾起來速度也快些。而孔翊澤為了緩解尷尬,開始說著鋼琴的話題:“我以前學過鋼琴……不簡單哪那時候……”
“沒有任何休假日,成天不是讀書,就是進鋼琴室練琴,練到指頭都變形了。”
姚少廷笑著說:“很辛苦的吧?”他將樂譜一本本疊好,他的動作輕柔優雅,可再怎麼輕柔,也掩蓋不了他對樂譜摺痕與凌亂的不走心。孔翊澤看著他的一切動作,故作漫不經心說道:“說不辛苦是騙人的,我那會兒的老師也愛肖邦,他特愛我彈‘肖邦的《降A大調即興曲》裡的作品90第4號’——”
“每天彈,彈到我都腦子都出血了。”
“教授,您說……明明是不對頭的東西,為何總要用逼迫挾持別人呢?”
他的眼裡流露異樣的光芒。姚少廷目光雖不在他身上,但他的神經敏銳,能感受出對方的異常情緒,甚至散發著些許敵意。他勾著嘴角,認同少年的話:“確實,不過無論好壞難易,總有人希望你將它們做到最好,這世道就是如此,但生活是自己過的、琴鍵也是自己彈的,好壞自在人心。若不順手,就順著自己的意,別掛懷吧!”
散架的曲目集結成堆,回到了不同分層的本子裡。
兩人收拾完後,孔翊澤依舊熱情的向對方道謝,而在目送姚少廷走後,他緩緩地彎下腰,用食指從桌底的縫隙裡勾出了一本才三毫米厚的兒童樂譜。
上課鐘聲再度響起,他踏出了生研社的教室,不過他卻往自己的課室反方向走去。
姚少廷回到了地下停車場,坐上了一輛雙門轎車。他將那一疊鋼琴譜隨手扔在副座上,發動了引擎,卻沒有立刻打檔離開,而是放鬆姿勢仰頭向後躺。“肖邦……”他眼尾瞥向那本灰皮書呢喃自語,隨後緊閉雙眼,疲憊地揉著自己的眉尖。
他按下音響的啟動鍵,一首旋律優美的卻悲酸的曲子開始循環播放——
*[一群嗜血的螞蟻被腐肉所吸引我面無表情看孤獨的風景——]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KqVIIqA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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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鴿子不再象徵和平我終於被提醒廣場上餵食的是禿鷹——]
他長吁一口氣,拿起早上剛買的曼特寧,輕啜了一口。好在他的車停放在地下室,停侯時間也不長,並無外頭烈日的直射,因此咖啡並無走味。
他稍微調大了音量,將自己沉浸在樂曲的哀愁中。
[送妳的白色玫瑰在純黑的環境凋零烏鴉在樹枝上詭異的很安靜——]
[四周瀰漫霧氣我在空曠的墓地老去後還愛妳——]
樂聲開始進入主旋律,卻帶不出他情緒的高漲。他腦中閃現出好多好多人的面孔,其中有一個身材浪蕩、濃妝豔抹、穿著十分暴露,言談用語粗俗卻聲音嬌媚的女子,她無情冷豔的眼神遲遲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為妳彈奏肖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DrsVFDP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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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夜風一樣的聲音心碎的很好聽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UKzvEhT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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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鍵盤敲很輕我給的思念很小心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ENHUfJ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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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埋葬的地方叫幽冥——]
如同歌聲裡的詞義,他面無表情的聽著。
鍵盤上的音階在離別季裡跳動著,每次騰空的一剎那,總會帶起平靜的塵埃。而落地的那一刻,汗水會滴落在琴譜上,滋潤下一個季節的花季綻放……
可姚少廷的手裡沒有白色玫瑰,他用僵硬的手指觸碰著不可褻瀆的西方樂器,在紅色的墓園中獨奏。
“一群嗜血的螞蟻,被腐肉吸引……”
他輕踩油門,準備調頭離去。可就在此時,窗外突然出現了少年的高喊聲。
“姚教授!等等——”
“您東西忘了帶——”
他從後視鏡一看,只見孔翊澤被揮著手向他跑來,手裡還拿著本紅裝小書。
男孩停在了他的車窗邊,邊喘息邊輕輕敲擊著:“這是……剛才掉落的……抱歉呀教授……”
姚少廷搖下車窗取過了書,揚起微笑禮貌地朝對方點頭致謝:“謝謝你啊,是我糊塗了沒注意到,還讓你專程跑這趟。快回去上課吧。”
“嗯,沒事的,那……您慢走,注意安全哪!”
兩人互相道完別,姚少廷駕車離去,而孔翊澤卻站在原地。他垂下了嘴角,目光變得猙獰可怖,隨後他從口袋裡摸出智能手機,翻開聯絡人頁面,撥打了一支電話。
[嘟——]
[翊澤?你那邊怎麼樣?]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對面傳來深沉的女子聲音。
孔翊澤也不慌不忙,他從領帶的打結處取下一個指甲大小的針孔攝像機,捏在指尖邊把玩著邊用清晰明瞭的語詞仔細說道:“車牌YC85xxx,W廠牌白色雙門轎車。車裡有菸味,是黃鶴樓軟藍。姚少廷沒有抽菸習慣,這車不是他的。等會我將錄像傳過去,你們順著外型追查更方便。”
“他借的鋼琴譜有《拜爾兒童鋼琴教材》、《初級鋼琴曲集》《柴科夫斯基——四季》、《肖邦波蘭舞曲》、《肖邦夜曲原版》……他不是音樂人,音樂知識完全不通,這些譜不是他要使用的。”
他剛在社團教室裡,向姚少廷提到:我那會兒的老師也愛肖邦,他特愛我彈肖邦的《降A大調即興曲》裡的作品90第4號……
這句話有個非常重大的失誤。
——肖邦的《降A大調即興曲》應是作品29號,而非*“作品90第4號”。
孔翊澤沉下臉嚴肅說道:“沒錯的話……這‘練習’對象,是那個女孩。”
那名昨晚失蹤的女孩,正是一位鋼琴好手——曾在國際演出裡大放異彩,出身不凡,從小接受良好的音樂訓練,為人溫和有禮,家庭教育非常成功。
[了解,辛苦你了。]
孔翊澤淡淡的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掛斷電話後,盯著手機屏幕呆看了良久。屏幕的背景,是三年前他與父母及妹妹,一家四口在米蘭大教堂前的合影。
時過境遷……如今只剩他一人。
蕭薔掛斷了電話,她回想著兩年前與孔翊澤的第一次相遇。
當時他只有十五歲,他孤身一人,手裡拿著法院判決書,帶著絕望與怨恨走進了她的協會辦事處。
他的父母親及妹妹死於強盜室內殺人案。對方趁著深夜潛入他家想要竊取財物,卻不甚被妹妹發現,於是他痛下殺手,想滅口了之。而他的父母聞聲前來,也被對方開槍射死。
由於歹徒與孔翊澤的父親有經過打鬥,被對方傷其筋骨,他以此為由,藉口正當防禦,而非有心殺害他們,最終被法院判決有期徒刑。
當時孔翊澤剛好出外畢業旅行,因此逃過一劫。
據他口訴,他是在遊覽車上與同學們大聲歌唱時,聽到手機鈴聲響起,而一接通,卻是家人的噩耗……
[我從高飛的雲海中,跌入了地核的最深處。]
蕭薔的記憶裡,少年苦笑著如此說道。
如果可以,她還真不希望再有人踏入協會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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