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kle Company】Ｖ‧Ｓ‧Ｋ

情人節。

卻是渾沌夜。

舉目望去滿城迷霧，和著昏黃的路燈顯得濃郁厚重，層層篩著行人的視線。

巷弄幽暗，不少人已經出門共渡這浪漫的一天。但同樣漆黑的某戶，裡頭卻傳來窸窣聲。

無人知曉那緊鎖的門扉另一面被濺到幾滴鮮血。

而屋內，一隻手距離門底細縫不到十公分，就此和光明失之交臂，沉入永恆的黑暗中。

另一人安穩躺在二樓寢室的床上，棉被柔軟覆蓋出血，進入夢鄉。

血滴從樓上沿著階梯含蓄留下污痕，迂迴地回到一樓廚房，第三人馱著面積愈來愈大的血液，面向流理台，僅下半身露在外，所以並未因為鮮紅的重量而滑到地板。

再來也是因為，他上一秒才栽進裡頭。

所以窸窣聲自然不是來自屋裡三個死人。

在幾近死寂的環境內，倏地，水龍頭被轉開，一只黑色皮手套乍現，與黑暗空間摩擦，隱隱一亮。

手套主人用清水沖了下綻放冷光的刀鋒，絲毫不介意屍體的頭也被洗著。

窸窣的正是方才刺進衣服與肉的那把利刃。俐落乾淨一次斃命。

扭緊水龍頭，這名始作庸者百分之五的注意力忽然放在旁邊某個物體上，是屍體約十秒前──還活著的時候──自冰箱拿出來的。

猶疑三秒，那人便抓起那盒東西，跨過另一具屍體。

回到情人節朦朧的霧裡。

※

云繪守──在「企業Sickle」旗下以刀接委託，是個十次工作有九次會從現場擅自挾帶東西，其私行於內部皆有所聞的殺手。

幫這位殺手居間接下聘僱的經紀人有時因此焦頭爛額，加了不少原本不必要的班。

便是目前這份包裹的收件人文小姐。

文沛情神情凝重，好似昨日的濃霧聚集滯留的形貌。並非在工作場所親收包裹造成她的困擾，真正造成困擾的是送件給她的這名宅配員。

對方一頂帽子蓋住頭髮，蓋住精燦的眸色，只餘一貫親切的笑容。

文小姐滿腹厭惡，而她凌厲的視線怎麼樣就是無法撼動那份儒雅。

辦公室其他員工乍看好似不關心這幕，各做各的，實際上眼睛盯著電腦螢幕的同時耳朵可是豎得高高。

連櫃檯小姐都在外頭探頭探腦，只因這溫文和善的宅配員外表一副知性型男，卻彷彿乾冰那般散發令女性春心蕩漾的一點點強勢英氣，魅力不可小覷。

沒見過他，新來的？不如說，重點是兩個人之間案情不單純啊！天天都會有宅配員來收送件，就是沒看過這生面孔，而且第一次過來，目的地就是文沛情，現在還將一觸即發。

對這滿是女人的辦公場合來說實在是太刺激！櫃檯小姐笑瞇瞇摸回去崗位，再摸過來時端了一杯茶。

巧淇好樣的哦哦哦哦哦！以後會多進貢美妝保養品慰勞每次首當其衝接待各路委託人的妳！眾員工一齊在心中讚頌吶喊。

所有人默許她以茶為輔「登堂入室」，就是寄望能靠這招多留美男子幾分鐘。

拖延時間，爭取八卦！

「先生，不介意的話喝杯茶喘口氣吧？」巧淇送上的是烏梅湯，生津止渴廣受歷來宅配員喜愛。

「啊，謝謝妳。」

多清爽悅耳的聲音，令周遭傳來小小的抽氣聲。

文沛情當然知道同事居心不良，所以她更想知道眼前這人在搞什麼鬼。

一直互看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只好勉為其難公事公辦地朝對方微頷首。

對方笑容更燦，終於將物件交給她簽收，然後啜了一口烏梅湯。

「哦，真不錯。」他眼中露出驚豔。

「這麼好喝，我以後是不是應該要常常過來？」然後跟文沛情這麼說。

瞬間辦公室一陣快鎮不住的低呼，暴動應該是遲早的事。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巧淇心花怒放。

我什麼都還沒說，你們倒是幫我決定好了厚？文沛情一道視線如利刃射去，但櫃檯小姐可不是當假的，視若無睹技能高人一等。

她暗自咂舌，轉而繼續思忖對方到底葫蘆裡賣什麼藥，瞅著手裡剛收的那盒──只用個塑膠袋裝──稍微晃了晃，裡頭有數個小物體碰撞的咔啦聲。

不太對勁。她迅速動手打開袋子，袋中是長寬約二十公分的桃紅色紙盒，扒開蓋子，巧克力零零散散東倒西歪。

文沛情震驚，一股寒意竄上背脊。

「這是什麼？」她明知故問。

「巧克力。我吃了幾顆覺得不錯，想說一直以來麻煩妳不少，就拿過來當賠禮，吃吃看吧？」對方不客氣地把烏梅湯兩三口乾掉，語氣理所當然。

文沛情只覺越加毛骨悚然。

但不知情的其他人真的暴動了。

「什麼！你送給我們家沛情的嗎？」巧淇興奮得語氣雀躍。天啊天啊巧克力耶！現在又剛過情人節，天啊天啊！遲來的也無所謂，總之浪漫驚喜活色生香啊！

一波波譁然驟起，何止暴動，辦公室此時快爆炸。

但她完全沒被這些同事營造出來的甜蜜泡沫淹沒。

她心中警鈴大作：原來是這樣，拿還不夠，如今本人竟親自「交」了過來。是哪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亦或是要拖她下水？

不管如何，門兒都沒有！

「這禮物我承受不起，謝謝你，請回吧。」文沛情立刻物歸原狀，將巧克力還給他。

所以辦公室爆炸了。遍野的惋惜，大嘆文沛情女士暴殄天物！

可是美男宅配員依舊笑容可掬，如沐春風般。他沒接下盒子，反而彎下腰湊近文沛情。

與俊臉的近距離接觸引來零星壓低的小尖叫，當事人文沛情則一派鎮定。

「好嘛～不然就當做幫我吃囉？」他如是說。

乍聽是軟聲撒嬌，害巧淇等人都酥軟了，而文沛情絲毫不吃這套。

因為那根本含著一定程度的強迫。

她知道的。

宅配員姿勢沒變，但輕輕吐出只有他們兩人聽得清的二字：「幫我。」

是親暱的，卻從強迫進階為命令。

是命令。

文沛情屏息，厭惡的同時覺得當中有詭，但一時間說不上來。

她混淆了。以致於眼睜睜看著對方起身喬好帽子的位子，然後用公式笑靨和所有人打聲招呼或是用甜言蜜語什麼的「服務」她們，成功讓她們開心得花枝亂顫之後離去。

等到她抓起包裹從安全梯追下去時，哪還有對方的身影？而且回到辦公室，一群甜美OL竟然對著她失控，場面簡直像在開廟會，而她就是那個媽祖。

畢竟他們這行坐辦公室的，壓力很大，然後成員清一色女性，長期缺乏滋潤，久而久之各個不是猛禽不然就保守自閉，總之沒有正常人，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但看到好菜的時候還是會團結一致連成戰線。本次文沛情除外。

之前其中一位同事負責的委託人也是在事後害得辦公室喧騰了不久，跟遶境沒兩樣。

那便是準菅卉。一頭卷髮束起擱在左肩，嚼著口香糖，跟著同事們嘖嘖稱奇，但氣質文靜恬淡的她卻突然語出驚人。

「『一直麻煩妳』什麼的……聽起來很像云繪守嘛？她有這麼大方善良？嗯？腹黑嗎？」準菅卉毫不避諱地注視著文沛情手裡拎著的巧克力。

頓時驚呼四起，尤其在文沛情臉色一沉後，整室又立刻鴉雀無聲。

「知道就好。」她沒好氣地回答她，實際上也是澄清她們「美麗的誤會」。

大家馬上摸摸鼻子低頭裝忙。

唉，人情冷暖，媽祖瞬間變老鼠，避之唯恐不及。不過文沛情可以理解。

若對方只是女的倒無所謂（？），但居然是自家公司殺手，還「享譽盛名」，那麼看起來再怎麼像績優股也是穩賠，她們青春已經所剩不多，可不能像小女生像農藥一樣用灑的，必須錙銖必較，每一滴都得適得其所地使用！

可巧淇顯然還認為自己有少女般的本錢，眼神有點不死心。

「我勸妳不要。但如果妳想來負責云繪守，換我坐櫃檯也不是不可以。」文沛情一說完，「噗嗤」聲此起彼落。

沒想到巧淇一歪頭，竟認真考慮起來了。「嗯～下個委託讓我try try看的話，櫃檯一個月怎麼樣？兩份薪水剛好可以交換。」

看來是吃定櫃檯一個月雖然比一件CASE抽成少，但文沛情求安定求很久的心態。

這下換文小姐噤聲了。

然後──整室哄堂大笑，連準菅卉都笑到岔氣，差點被口香糖噎到。

絕對不是笑巧淇的大膽假設，而是……

「讓文沛情坐櫃檯，我們分部鐵定不用一個月就經營不善，然後引起內部恐慌，老闆親自上陣，顏秘書也崩潰了我看！」大家都知道，文小姐好巧不巧走這間辦公室的保守路線，不會鞠躬哈腰嗲聲嗲氣，根本不是做接待的料啊！

「哈哈哈……唉唷，沛情妳想轉櫃檯想很久了厚？天啊好可憐，怎麼這樣！等云繪守下次來，我們一起幫幫妳！」

少來，剛剛流口水都來不及了妳們。文沛情不領情。

準菅卉單手支頤道：「真不愧是我們當家花旦巧淇，I服了YOU。」都已經知道對方是大名鼎鼎云繪守，還有這種「大愛」情懷，非花痴即好傻好天真。

「唔……」巧淇背倚在玻璃牆上，兀自低吟：「我覺得以本人給我的印象來講，氣質很實在，並不壞說。」

……小笨蛋，殺手這種生物的強項，除了殺人就是掩飾氣質。

而且即便不壞，恣意妄為干擾作業也是有夠缺德。雖然殺手不是跟上班族一個層次的職業，但和公司簽了約就要照規矩來。

「好啊，那請妳先接手處理云繪守從本次CASE擅自攜出的物品。」文沛情對巧淇說的不置可否，只回覆方才的交換條件，同時把那盒巧克力放到她手上。

喂喂，示好巧克力竟然是死者遺物？包括巧淇，所有人臉立時降低色階，萬萬料不到云繪守何等變態！

是囉，其實云繪守稱不上變態，不過這回也差不多了。文沛情撇撇嘴，看巧淇的表情便知道交易失敗，只好自己拿回盒子，在她頭上輕敲一記後回座，準備處理又出意外的CASE。

無奈地又把盒子打開，靜下心，可可的味道就濃郁了起來，平常令女性喜悅的東西有天居然會造成陰鬱……唉。

幫我。

這道命令也跟著變成燙手山芋的巧克力在腦海迴響，文沛情開始細細斟酌其中涵義。

反正絕對不是借花獻佛（？）那麼簡單。但云繪守以往順手牽羊的戰利品都自己留著，畢竟會讓她生火的東西可說各有千秋，這也是文沛情每次喬起來都加班到昏天暗地的原因。

有些東西太獨特，不用心尋跡埋掉線索便會釀成大禍，卻又因為云繪守身為殺手很有本事，「瑕不掩瑜」，所以責任莫名就由她攬下了。

實在很難得她還有所謂「分享」、「回饋」的心態。

思考的時候文沛情下意識地翻弄盒子裡外，巧克力連用鋁箔紙包著都沒有，盒子也是外面禮品部賣的精美制式模樣；普通之餘，不妙的預感也逐漸升起。

有了。

因為盒蓋的設計有點特殊，她好奇稍微拆解一下，兩層紙板的縫隙頓時掉出一只橫式信封。

慘了。

當下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文沛情一時猶疑該不該窺視，但馬上就發現她的猶豫是多餘的，因為封口已經被人劃開，會這麼漂亮整齊的手法也只有云繪守。

她先大略瀏覽一遍信箋的內容，抓住幾個關鍵字讓自己有個底，然後坐正，深呼吸，叫出這次CASE的所有資料去核對。

真相不消多時就釐清，即便她不是專業偵探，只要負責云繪守，時間一久也磨出能單槍匹馬的技術了。

其實這小意外比以往都好掩埋，云繪守也做好份內事沒有節外生枝，需要決定的只有她特地跑來公司的脫軌行為，到底是要賄賂她吃東西以後好「辦事」，抑或是……

不過單純來說，這巧克力她不屑吃，也吃不起。

在「Sickle」待久，道德幾乎理所當然被工作內容與公式流程消磨殆盡的同時，也間接扭曲成某種「廉正」的原則潔癖。

不只她文沛情，這裡的員工多多少少都是這樣。

因為這裡是殺人企業。

※

情人節過去，商家之戰暫告一段落，養精蓄銳要迎接月底的228連假。

而因為連假必須提前趕完進度的人也多的是，比起過年前的忙碌可說是相差無幾。

卓彩芫肅著臉穿梭在大街上，她剛去銀行替老闆辦事，接著要前往餐廳和合作方吃飯。

在小型建材公司上班，沒有精英的光鮮亮麗，很平穩，但充實感她認為絕對不比那些人少，而且和實際接觸建材的樸實作業不會讓人迷失自己。

雖然很辛苦，不好賺，但努力與成功等價交換，也不壞。

至於珍惜這份工作的她現在怎麼會這種表情，在於她男友似乎忙到忘記情人節，還疑似陷入失聯狀態。

通常對方失聯，八九不離十就是：工作正在水深火熱的最大期。少數情況則是忙完企畫進入夢鄉的昏迷期。

她的男友就是屬於在重大節日也得等到當天才會確定有沒有空閒──是的，空閒，無法保證長時間都不會天外飛來公事──的精英類型。

所以交往到一定程度，他們達成的默契便是她會自動把他們達成共識的那些節日空下，靜待他十萬火急的來電，通常會度過一段短暫又愜意的約會。

畢竟男友也會在立場反過來的時候為她做這些事情，所以她沒有什麼委屈求全、自我欺騙的戀愛症狀。

且再怎麼忙都還有頻率固定的簡訊。當然是除了上述那兩種情形下。

這才是卓彩芫惴惴的原因。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再怎麼忙，情人節那天沒來封寥寥幾字的失約簡訊實在不尋常了點。

若是有小三，那更會傳的，是吧？

卓彩芫決定等等趕快和合作方確認完項目，抓緊零碎時間到他公司探視一下。

商業精華地段裡的尖峰時刻，人們擦身而過，各個對目的地非常堅定，但卓彩芫卻碰巧遇到這麼一個隨性的傢伙，他緩步而來，步伐有點快的她與對方身體碰撞之下造成避不了的緩衝，身軀一震，手中夾著資料的壓克力寫板忽然抓不穩而滑落。

她連忙彎身撈住，挺直身子的瞬間卻發現對方因為也同時低身要幫她接資料，對她的速度猝不及防，結果棒球帽被她碰歪了。

卓彩芫抱著壓克力板立刻向對方致歉：「抱歉抱歉，謝謝你！」

說完，她呆若木雞。

「我才要對不起，擋到妳還把妳資料弄掉了。」對方壓好帽子回道。

從她的角度望去，原本對方被帽簷陰影掩住的眼色變得一清二楚，搭上很有質感的中性聲線，言語充滿能量，渾身氣質與眾不同。

不是帥，但很順眼；不是心動，是自嘆弗如，甘拜下風。

這個人繼續下去的話，以後絕對不只是個送貨的。應該說，他本非池中物，會屈就於此太奇怪了。

當她還在跟自己探討的時候，對方已經重回茫茫人海中。

不可思議。卓彩芫如是想。

卓彩芫由櫃檯小姐指引到部門，看見的就是忙得不可開交到已經亂套的一幕。人人穿著套裝，但又失去它代表的井然有序，於是視覺上十分衝突。

「卓小姐？卓小姐！」有人立刻發現她，呼喊聲一起，所有人暫停作業，全部朝她一擁而上。

「你好，好久不見了，那個……」她認出那位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友的部屬。

「謝天謝地！請叫經理快回來上班吧！」

「咦？」卓彩芫愣住。

「方經理從情人節開始忽然請了七天假，簡直是史上最長！他出差都沒這麼久！他不見半天我們就唉唉叫了，不見四天雞飛狗跳啊我們！」部屬神情激動，都要聲淚俱下。

七天？而且還沒事先吩咐工作？卓彩芫面對他們的苦情訴求，只知道他們以為男友的長假是為了她請的。

顧不得什麼情人間的慣例，她立刻掏出手機打給男友，然後彼端陷入可怕的無人接聽狀態。

一群人見她一臉惶然，訥訥問：「卓小姐，難不成經理……」

「我以為他失聯是因為在公司忙，才想說過來看看。」卓彩芫雖力持冷靜解釋緣由，但語調已經有點緊繃。

「咦──！」眾人面面相覷，不敢置信。「上面說假是經理臨時請的，而且請的是事假……」

果然事有蹊蹺。

但午休時間將盡，卓彩芫僅能匆匆先對他們表示：「可以拜託你們問一下他請假的詳細情形嗎？這是我的電話，我晚點會去他家一趟，有消息就互相聯繫，謝謝。」

她帶著紛亂思緒回到自己公司，按捺住胸口那股躁動，盡快把事情處理完成，罕見地準時下班。

這期間她還趁著去洗手間時順道打了好幾通電話，依舊只有長長的嘟聲。

然後當卓彩芫在停車場準備頂著寒風去男友家，手機就響起了。她連忙接聽，是男友公司的女職員。

「卓小姐您好，方經理是從2月14日開始請了為期一個禮拜的特休，因為他老家有事的關係。時間上的確非常突然，但特休是本人親自申請的沒錯。造成您的困擾非常抱歉，部門那邊的混亂我們也處理好了，只是意外的傳達失誤，請您放心。」

直到聽見這番話，卓彩芫才整個人如釋重負，差點癱坐在機車上。

雖然還想弄明白，不過她也不知道男友老家在哪，只好作罷；且都澄清誤會了，萬一他正在那裡處理要事，打擾到實在不好。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相信男友到時候會主動跟她報告原委，如此一來就沒什麼好糾結的。

「累死我了，害我像笨蛋一樣，嘖，到時候一定要跟你算帳。」卓彩芫對著手機嘟噥，舒展下筋骨後整裝出發回家，打算利用難得多出來的時間好好充電，明日回歸專心勤奮的日常。

※

「麻煩你了。」文沛情把根據殺手所需的委託資料交給隔天前來收件的宅配員。

這些長期合作的宅配員說穿了其實也是隸屬於他們頂頭上司之下，擁有特殊專業的運送專家。

基本上就是由他們這幾點將「Sickle」連線成形。當然，老闆的經營不可或缺，不然這些線也無法運作到最佳效能。

而且「Sickle」在台灣還處於發展的觀察期，一旦達不到預定的穩定狀態，像昨天說的「老闆緊急視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的。嗯？這個也是？」宅配員收下東西，卻發現異樣，不禁提問。

文沛情沒用視線確認他詢問的物品，只道：「對，全部。」

「了解。」照例把巧淇送上的烏梅湯喝得涓滴不剩，便告退。

從頭到尾神色自然，低調守本分，不多話，這才是他們的宅配員。

「啊啊～云繪守COS宅配員，曇花一現哪～」宅配員走後，有人冒出這句話，引來一陣深感同意的沉默。

原本想說什麼的文沛情睞了她們一眼，最後選擇閉嘴。

※

那是一雙棗紅色的繫帶高跟鞋，試穿的剎那彷彿量身打造，實實在在的驚豔。

她長指撫過鞋身，上頭反射的光線也十分歡迎她，一拍即合。

「就這雙。」她即道，自皮夾拈出現鈔。「我穿著走，謝謝。」

女店員失去平常精明的專業姿態，恭謹收下鈔票，眸中掩不住對這位客人的著迷；因為這位客人，使她恢復對鞋與人原始的情衷，變成純粹感受喜悅的生物。

沒有成見、沒有框架並毫無比較，僅僅就是美麗。

女客人嘴角微揚，形成若有似無的微笑，卻比真正的微笑還要迷人，她自店內的椅凳起身，拎起好幾只專櫃的紙袋，踩著這雙新的戰利品翩然離去。

不，與其說戰利品，「物歸原主」更貼切。

棗紅色高跟鞋輕擊地面，繞過上班日上午人潮稀少的百貨公司精品配件區，往深處前進。

再越過電扶梯、側邊的電梯後，高跟鞋的主人駐足於安全門附近的隱僻處，那裡有佔了整面牆的置物櫃，是方便顧客暫時寄物，採取使用完畢後會退幣的模式。

蹲下身，對著尺寸比較大型的24號櫃，投入硬幣，將大包小包盡數依序放入。

動作一氣呵成，習以為常似的。

最後，已經空著的手竟又探進櫃子，摸出一件不屬於百貨公司的陌生物品。

彷彿它一開始就屬於她而等著被領走。

但罕見地，她看清物品後微微一頓，隨後露出比以往領出東西時更加複雜卻好看的神情。

好看得比她的笑容還要懾人，所以她幾乎不於人前表露。

驀地，「我才想說今天的專櫃小姐是嗑藥了嗎？原來是妳。」一道嬌潤的女聲在云繪守身後響起。

她聞聲即知來者何人。

對方瀏海梳起，與後面蓬鬆長捲髮一起固定，淺色的綁帶長大衣領口和袖口都以兔毛滾邊，條紋絲襪搭著細跟踝靴，外貌搶眼，高貴嫵媚得不得了。

云繪守在瞬間整理神情，帶笑回首望著那位直言美女。

美女直接翻白眼給她看，擺擺手，兔毛隨之飄動：「噢，就是這招。得了吧，我完全免疫，OK？」

云繪守嘴角不停上揚，最終忍俊不禁，發出清爽的笑聲。她問美女：「要回去了？還是來寄物？」

美女聞言，一臉曖昧，動動蔥指，手中空無一物，像在炫耀美甲：「回去了，原本還有一半沒逛完，但看到被妳『污染』的專櫃後，整～個喪氣。天啊，面對反璞歸真的專櫃小姐請問還有什麼挑戰性，我簡直硬不起來，我放棄。」

她踏著裸靴筆直走向25號櫃，比鄰24號櫃，一樣是尺寸略大。

同時鑰匙在指稍亮相。然後美女順了順大衣才蹲下，雖然乍看言詞大膽，但肢體動作頗為端莊，她無聲打開櫃子，拿出為數不多的提袋。

「希望下次不要見囉。」美女依舊一副曖昧，眨眨明媚的杏眸向云繪守道別。

云繪守瞅著逐漸消失的窈窕背影，再面對24號櫃。須臾，她將剛放好的東西又全部提出來，把那樣陌生物品裝到其中一個袋子裡，棗紅色高跟鞋一旋，也跟著離開。

即使她知道──捨棄剩下的血拼時間，就再也沒有與這雙鞋相處的機會。

※

說來還滿難得的，他們第一次在情人節沒有互相連絡。不過去年也只是匆匆出來吃個飯、交換禮物而已。

她的「方經理」能者多勞，忙碌像是沒有極限，自然也可想而知大部分的禮物不外乎是以金額來作為價值的基準。

卓彩芫沒有生氣，只是心疼。

於是也不好說出「不用太貴，有心就好」這種話。

因為反倒會讓他在意，多花時間絞盡腦汁在「呈現心意」上。男人對類似詞彙很不拿手的，她懂。

不知怎地卓彩芫在騎車返家的路上忽然想到這件事。不可置否，她在講求實際方面跟男友算是殊途同歸，所以若對他說了那番話，除了腦袋打結外，他或許還會覺得沒必要太斤斤計較。

而且男人還有所謂自尊之類的東西。

卓彩芫騎著騎著，警覺心加深，暫停思考。

好詭異。霧竟與情人節當天一樣濃，讓人不禁要懷疑莫非是末日的異象來襲？她只看得見對向來車的車燈，而它們的樣子模糊得令人疑懼。

水氣這麼重，都快產生自己在海中的幻覺；但人沒有鰓，所以吸吐中便有著奇特的滯礙感。

她小心翼翼注意交通，循著往常路線抵達住處，停好車之後口罩還是不敢拿下來，總覺得今夜的空氣會凍到她的肺。

濃霧的緣故，以致於卓彩芫沒發現有人接近她。

她逕自開門，先把包包及安全帽暫放在玄關櫃子上，轉身要鎖門的瞬間一駭，險些嚇破膽。

對方似是乘霧而來般，毫無腳步聲就這麼出現在她面前，要不是卓彩芫對其湛亮眼神記憶猶新，可能已經腿軟了。

「請問是卓彩芫小姐嗎？」

沒錯，就是這個眼神，還有如此悅耳的聲音與斯文的笑容。

──霧中的宅配員，只會更加不可思議。卓彩芫腦內掠過迷濛的波動。

「我是。」

「您好，這裡有一件您的包裹。」宅配員啣著笑，邊把東西遞給她。

笑靨更為慇勤，並多了份無以名狀的深意，使人萌生探究之心；她一邊想，愣愣接下包裹，半晌才感覺到異狀。

「呃……不用簽名嗎？」她問得有點不自在，各種原因之故。

「不用。」

卓彩芫瞥著對方，沒來由地害臊。同時感到他的慇勤依舊在，深意卻消失了。

看看包裹，貌似是個小禮盒，但周圍沒有貼託運單，甚至也盒子本身沒封起來。她心生疑竇，又問：「不好意思，那個……黃先生，你知道寄件人是誰嗎？」

瞄到對方胸前別著的小名牌，遂直接用姓氏稱呼；一問完，出於卓彩芫身為女性的第六感，覺得深意似乎又回到黃姓宅配員的笑靨中。

「──寄件人是方先生。」

她雙眼圓睜，雖然沒漏掉黃先生有剎那的停頓，但男友的舉措更讓她吃驚。

文具行隨處可見的精美制式紙盒，而且沒有包裝、沒有紙袋，活脫脫不是他的style啊。

不用太貴，有心就好。

卓彩芫心一突。

「那麼，我先走了。」黃先生點點頭，作勢離開。

「啊……」她一時語塞，竟然手往他上臂伸出去，差一點就揪住人家，幸好對方及時留步。

好糗！她連忙道歉：「哎，黃先生抱歉，那個……」

但黃先生絲毫不介意，仍然笑瞇瞇，溫文有禮：「是。」

「你能順便收件嗎？」

「──可以。」

卓彩芫一聽，立刻道：「太好了！那麻煩你等我一下，我進去把東西拿出來，很快的！啊，託運單……」

「沒關係，您寫個地址給我就可以了。」黃先生佇立在她門邊待命，間接暗示她能慢慢來。

「噢，好！」女子的身影立刻消失在玄關，半晌帶著物件匆匆出來。「久等了，這是地址、運費跟要寄的東西。」

他雙手接過，一瞄過去，果不其然紙條上註明的收件人是方先生。

「OK，東西確實收到。」

黃先生點點頭，邁開步伐回到霧裡。卓彩芫暗忖他應該是貨車停在巷口，自己走來送件。

她進屋鎖好門，才發現原來口罩一直都沒摘下來。唉，又糗了。她苦笑，在小客廳坐下，要拆男友的禮物盒──說拆太言過其實，就是掀開盒蓋而已。

裏面居然是幾顆賣相不算好的巧克力，形狀不統一就算了，上頭用糖霜勾勒的裝飾圖案也明顯拙劣，而且沒有隔板固定，它們直接裸體在盒內自生自滅。

怎麼今日一整天男友驚奇不斷啊……卓彩芫捏起一顆端詳，糖霜線條扭曲地湊成「＞＿＜」的表情符號。

噗地，她不受控制瘋狂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忍不住整個人倒在椅背上，不是她誇張，這麼簡單的符號為啥可以畫得這麼醜！下面那一橫看起來超像在抽搐！

笑到眼淚直流，沒忘其他顆，只是圖案不外乎就愛心、星星、「^^」、「@@」，但居然有揪咪！

當然卓彩芫又是笑到無力。

全部都好醜，但所謂數大便是美，愈看愈可愛，她笑夠之後挑了星星符號的丟進嘴裡嚼，順便讀起附在蓋子裡側的信。

內容跟巧克力一樣讓她嚐得津津有味，男友不愧是精英，敏銳察覺到她的想法。

結果他們兩個都一樣。卓彩芫方才交出去的正是她給男友的情人節禮物，今年的禮物內容，她也難得學他一回，因為希望他千萬別掛心。

她仔細把信看完，巧克力一顆一顆咀嚼。

信上大大幾個字標示「請小心食用」讓她不禁失笑，他是以為有多難吃啊？順手又摸了顆，是愛心符號的，只不過才剛咬下第一口，口腔中就傳來好大「喀」一道悶響。

「※＠％＃……！」

明顯是巧克力混入什麼物體，害她臼齒痛到身子一縮，迅速趴在桌上，靜待痛意退去。

方先生你實在太讓我驚恐，我沒想到你是會出這種BUG的人！她無奈地了解到「小心食用」的涵義，手指小心翼翼拿出嘴裡的瑕疵巧克力，異物接觸燈光霎時閃過金屬光芒。

卓彩芫眉頭一蹙，用衛生紙把它跟巧克力分離，拭淨。

衛生紙攤開後，她差不多有十秒都毫無動作。

接著斗大的淚珠紛紛滾落，立刻氾濫成災，陷入一陣無聲哭泣。

四肢百骸有如方才的顫慄，卻不是臼齒疼痛二度來襲。來襲的，是本日男友一連串出格行為的殺手鐧。

一枚Tiffany鑽戒，2克拉。

遠比以往昂貴，同時最初也最有心意的一次。

卓彩芫嗚咽，掌心緊緊包覆戒指，所謂沒有最驚嚇只有更驚嚇，指的就是方先生──她老公。

這位方經理向她證明他對於禮物不只是光灑錢，在兼顧物質與心意兩方面可說是遊刃有餘，也證明除此之外要照顧她一輩子完全沒有問題。

眼淚掉不停，好糟。

然後想到她送他的禮物，又笑了出來。

這到底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天？

但是，她愛死了。卓彩芫顧不得什麼叨擾，手機快速鍵CALL給男友。

噢不，是老公。

※

云繪守置身霧中，但不以為意，不如說正好方便她去進行新的CASE，所以反倒認為受到眷顧。

手裡還拿著早些時候自卓彩芫那裡收來的包裹，只有一身衣服替換過，就這麼前往目的地。

想當然爾裡面的東西她已經拆開過目。

她噙著笑，往常那般爾雅，卻多掺了幾分高分莫測。是薄紗掩面，虛幻迷離；也如這場霧，真實得無法捉摸。

云繪守，隸屬殺人企業「Sickle」，擁有收藏死者遺物當作紀念品這份嗜好的殺手。

是，只收藏死者的。

※

文沛情很驚訝又迎來加班到昏天暗地的日子。幾乎是相隔不到一週。

現在才開始要上班而已，換個說法就是大家還正處於拖著徐徐腳步泡咖啡，而準菅卉這種同事則是會溜到隔間抓準時機再抽一根菸的狀態。

她也想要在位子上先瀏覽一下網路新聞，一邊悠哉地吃完早餐啊……今天還難得買了麥當勞的套餐，這下必須心痛地迅速解決……唉。

文沛情自然知道云繪守是他們公司的頂尖好手之一，除非團隊性質的CASE，否則她總是屬於只要一出手，到時絕對功成身退的人。

但通常從「接到委託～執行」，最快也會經過一週。然後她就能趁著「下個案子進來前～云繪守執行」的這段空檔替她「收拾殘局」。

而依照文沛情的能力，收拾好大概需要用掉1/2的空檔，剩下的1/2就可以喘口氣，因此週期性加班還不至於侵犯到這名經紀人本來的私人時間。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被迫「幫忙」云繪守之後，才過一天，她就解決新CASE，讓文沛情終於發現自己的生活深深受到威脅。

咕嚕嚕灌著小杯熱奶茶，漢堡也大口吃掉，本次的加班，其實是因為碰上了新的情況。

同樣名為善後，卻非私自挾帶物品這一樁。而是無端留下痕跡。

照理講，一般情形時痕跡比失物好搞定，可是這「股」痕跡──

沒錯。據回報，云繪守反其道而行，留下超級濃郁的香味在現場。

且不是隨處可聞的味道，是Tiffany的男性古龍水，柑橘加檀香與豆蔻精華製成。

對！那到底我要怎麼把它除掉！空氣清淨機？好辦法──不！這樣味道還是已經附著在其他物品上了啊！

啊啊啊啊啊──！文沛情表面平靜收拾食物容器，內心則徹底崩潰。

老實講，前天幫忙那盒包裹的時候，她是有反芻巧淇當時對云繪守的那番見解。

「我覺得以本人給我的印象來講，氣質很實在，並不壞說。」

可是現在不壞又怎樣？

她自暴自棄，決定鐵了心不管什麼Tiffany，反正云繪守這麼愛營造個人風格就讓她去啊，最好「楚留香」這招貫徹始終，不要再順手牽羊！

加班？你才加班，你全家通通加班啦！

殊不知文沛情的快樂只到那罐古龍水用罄為止。

云繪守還是恢復「收藏」行為，繼續荼毒她經紀人的下班時間。

而那陣子過後，霧也淡去了。

電視上出現一些匪夷所思的社會新聞，譬如案發現場充斥香水味令警方費疑猜。消息夾在旅美運動員為台爭光的捷報之間，然後逐漸被新聞台不斷重複討論運動員的報導給洗掉。

一轉眼，228連假結束。

不久便是白色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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