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酒行 - 第四十二章-勢凶夾狼

　　正月初十，淮安。

　　淮安府衙，為當朝最大的官衙街區，其城內中軸線，與其南面的總督漕運公署、鎮淮樓及山陽縣衙，首尾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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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綿綿，籠罩整個長街。遠處眺望，一輛平實卻寛闊的馬車，穿插於煙雨之下，從北城緩緩駛進。

　　煙雨濛濛，掩蓋馬蹄輕踏，也為車廂內的人，營造絕密的空間。

　　平淡且樸實，絕密而悄然，是似曾經出現，也不記錄在人們回憶當中。

　　隱隱於大市，謀驚天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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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長的車廂內，坐著四名年紀不一的男子。

　　靠在左側廂內，白髮碧衣華滿生。旁邊黃衣秀才，其謀士唐無窮也。

　　坐於對面的，一人銀髮長落、英眉朝上，身穿黑繡白衣，色澤黑白分明。其雙手環抱胸前，閉上雙目，神情不怒而威。

　　另一青年，目光明亮、神采換發，眼光快飛掃視手中文本，嘴邊說著書中提要：

　　「上年十月至今，倭寇三次越洋，先後進攻松江、寧波以及溫州三地。其中松江一帶傷亡慘重，其餘兩地力保不失。倭寇多是無功而返，憑往績觀之，倭船船隊將於至少一年休養生息。盡管再度越洋而至，目標將移至我國南方軍兵較少等地。」

　　「以你所見，廣東福建等地，是否征兵？」銀髮武者依然閉目。

　　「可，但只征農民，不宜城中百姓。」青年拱手回應。

　　「何解？」銀髮武者慢慢張開雙眼，目光落到旁邊的青年去。

　　「長處於城中的百姓，生來衣食無憂，識多見廣，多是唯利是圖之輩。其城府深，不願奮勇殺敵，更甚臨陣逃脫。」青年再補充說：「另外，凡臉色白晢，眼神輕靈、動作輕快之人，多為機敏狡猾，這等一概拒諸門外，不宜錄用。」

　　「好，一切照你所說，替我修書回京。」銀髮武者接過青年手上的文本，一邊核查一邊比劃：「另外，書信中多加一項：為北方增添斥候。」

　　青年似乎明白當中原由：「北方？韃靼嗎？」

　　銀髮武者點頭：「據最近軍報，於邊界至應昌一帶，頻頻發現異國小量軍隊，恐怕他們已蠢蠢欲動。」

　　青年聽到對方這樣一說，馬上低頭拱手：「元敬可即率領登州衛，回京守城。」

　　「且慢。」銀髮武者暫停了青年，淡然笑說：「雖現今北有韃靼、東有倭患，但有兵部丁尚書在，京城守備充裕，區區韃靼，暫且不足為慮。」

　　「可京中還有嚴⋯⋯」

　　武者打斷青年的話：「嚴大人貴為內閣首輔，一心輔助皇上太子，又豈可任吾等毁謗？」

　　青年思索了片刻，明白話中有話，知道背後用意：「下官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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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兩位官人交代好差事後，華滿生便識趣插話：

　　「高大人公務繁忙，小的還要勞煩閣下，新春未完便遠道而來，實在心有餘悸。」

　　「華老先生私下為朝政賣力，助我朝掌握民情近況，絕是功不可沒。此行高某乃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銀髮武者擅排陣佈局，說話客套有禮，絕非一般尋常武夫。

　　唐無窮附和坊主，賣力討好客人：「話雖如此，但要武林第一高手，高拔寒大人為我幫動身前往，實屬我們懸壺坊之榮幸！」

　　銀髮武者正是皇上最親近之人，本朝禁軍教頭，更是朝野武林公認的第一高手——高拔寒！

　　「高某此行一為朝政向華老先生表達謝意，二來為我朝尋回《玄天問星錄》。最後，更是高某私下尚武，想一睹武林新一代奇人狼公子的風範而已。」

　　高處不勝寒，如此傲氣雄鷹，當世除了高拔寒外，絕無第二人。

　　有的，也許都全死在他的「百戰寒鐵槍」下。

　　師承登州槍王戚景通門下，曾隨其師大破青州賊，輔助大寧都司掌印，亦協助掌管神機營。後於戚景通解甲歸田前，為他引薦至五軍營。於不惑之年，被封神武前衛至今。

　　只是⋯⋯作為皇上身邊第一護衛的他，何故又會現身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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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說武林惡人江湖熟練倭刀刀法，更以此刀法多番敗倒我中原武林高手。下官也相當好奇，狼公子到底是以什麼樣的武功，剋制這般強悍的倭刀刀法。」青年閃爍的目光下，毫不掩飾他好學不倦的性格。

　　「恕小人直言，戚大人所言差矣。」戚繼光，字元敬，登州衛指揮檢事也。

　　唐無窮朝對方拱手，見對方臉無不悅，反之眼神中流露出好奇求真之心，唐無敵心裡一笑，不亢不卑的解答：「據我幫所收到的消息，狼公子大敗江湖之時，對方並沒有手執倭刀。」

　　「也就是說，當日的決鬥，江氏糊塗兒並未施展全力？」威繼光輕撫下巴，喃喃咀嚼唐無窮的話。

　　「當日江湖手無寸鐵獨闖天香樓，救出一眾鐵血尋梅之人，恐怕自負的他也預料不及，中途殺出一個狼公子。」華滿生為戚繼光說明。

　　「盡管江湖手中有否兵器，但憑他往績觀之，衡州藍一也在三十招後敗於其手中，可見實力也絕不可輕視。能輕易擊敗他的狼公子，實力更是深不見底。」高拔寒分析得頭頭是道。

　　聽著高拔寒略為賞識狼公子，華滿生管不了馬車是否行駛途中，急忙跳下座位，五體投地跪了下來：

　　「狼公子持武凌人，欺壓犬兒，更斷的華家後代，此仇不共戴天啊！」

　　「華坊主請先起。」高拔寒伸手扶起華滿生，華滿生本想一直下跪，賣可憐般逼迫高拔寒出於同情而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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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料華滿生當下驚覺不妥，自己的身體竟不能跪下，反之被硬生生抬起來。

　　感受著一股暖流從雙臂下傳遞，再看到高拔寒雙手似是不費力的托高自身，華滿生當場被嚇唬得忘了下句對白，呆呆地坐回原位上。

　　「高某既然來到，必然完成事務才會離去，華坊主安心好了。」

　　華滿生雖年事已高，但可說是武林十大高手之一。現在只是一個跪下來的動作，竟讓他在高拔寒面前猶如嬰孩任人魚肉，心中不禁愕然。

　　威武是何物？

　　用不著怒目而視，不會誇大其辭，更不用刻意表露。單是舉手投足，已令旁人為之以歙。

　　高拔寒便是這樣的人，單憑平日的行為舉止，不怒而威的氣質，足以教人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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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華滿生的不安很快轉化喜悅。因為現在的自己，可是跟高拔寒同一陣線。

　　既然如此，高拔寒的強大不應該可怕，反之是幸慶。

　　「小人謝過高大人。」

　　華滿生懷著忐忑心情坐回位上，唐無窮見況馬上轉移話題，給自己的幫主好打個圓場：「話說，戚大人貴為登州衛指揮檢事，何故會跟隨高大人前往南方？」

　　「話說起來，在下不才。上年入京會試落第，只好暫留於京中。適逢遇上高大人探訪，更誠邀下官在旁觀摩京中要務，好讓在下學有所用，實屬榮幸。」

　　「元敬好說，汝父貴為本人的恩師，你也就是我半個小弟。師父生前對我提攜備至，時罔怠於寒暄，今我只略盡棉力而已。」高拔寒抬首回憶，眼中的銳光漸漸轉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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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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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馬嘯聲響天，華滿生他們的馬車急剎停，打斷了高拔寒的回憶，以及華滿生準備拍的馬屁。

　　「高大人稍候，讓小的替閣下一看究竟。」

　　雖說現於官僚之地，但自身作為請客賓主，華滿生打從心來要在高拔寒面前表現什麼來。唐無窮也不愧是他心腹，坊主的話剛完，他便一言不發朝眾人拱手請示，輕盈的走下車廂。

　　煙雨紛紛澆大街，紫衣撐傘擋車前。一名身穿紫衣華服的青年，頂著一把傘子一手執劍負後，畢直的立在街道中央。

　　細雨紛紛，也不掩蔽青年的神情。正身面朝馬車、波瀾不驚，仔細一看嘴角微微含笑，一臉春風得意，看來是早有預謀。

　　「在下懸壺坊唐無窮，正接待我幫貴客光臨，不知閣下有何原故，非得以肉身犯險？」唐無窮說話客氣，卻暗藏殺機。

　　「與貴幫同樣，接待來賓。」青年一笑，自信得讓人難以置信，又無法動搖。

　　華滿生聽到感到大驚，他深知高拔寒身居要職，出仕他方是不能隨便張揚，故對外完全封鎖消息。但車外此人，像是早已洞悉先機，教他感到在高拔寒面前丟了威信。

　　「大膽狂徒！我幫的事，豈容你這閒雜人等干預！」

　　對於唐無窮的辦事能力也好，幫中其餘要員也好，華滿生都給予他們極大的信任。盡管華滿生為人表裡不一，但也盡責做好一個幫主父親的表現。若要形容華滿生的心胸，可說是一馬平川的廣闊⋯⋯

　　但以上的一切，都止於狼公子一事之前。

　　愛子慘遭毒手，使他內心那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迅即枯萎。投放畢生心血的幫派名譽掃地，更似被人淋上燃油。

　　再一望無際的平原，草枯了、淋上油，只需要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當下那個擋路之人，正是那一點星火，投到他內心深處輕易被燃起的大片草地。這一刻，華滿生已容不了任何人再踐踏自己剩下的威信，終於按耐不住衝出車廂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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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幫主，也是在下賓客之一呢！」對比華滿生，眼前這青年波瀾不驚，還以禮相待。

　　唐無窮心知眼前這人絕不簡單，奈何華滿生怒火中燒，說什麼也聽不進腦裡。

　　華滿生推開唐無窮，逐步逼上：「賓客？你以為自己是誰？老夫我可⋯⋯」

　　怒不可遏的痛罵，是誰也不可輕易壓下。在現場中，除了一人例外。

　　一股暖流從華滿生的肩膀傳來，他用不著回首，也明瞭此人是誰。

　　不單止從那種感覺，還有當下境況，別無他人能如斯有膽識能耐，按著了怒火中燒的自己。

　　「臣微服私訪，竟勞煩殿下遠迎，實在有失身份。」高拔寒拱手彎腰，戚繼光半膝跪下：「臣等參見小王爺。」

　　高拔寒再度補上一句：「還望殿下大人大量，念在華坊主為朝廷效力，莫怪他不識泰山。」

　　紫衣青年爽朗一笑，即讓華滿生與唐無窮馬上跪下：「小人罪⋯⋯罪該萬死！竟然有眼無珠，胡亂冒犯小王爺！請殿下恕罪！」

　　「請殿下莫怪我幫坊主，皆因近日來連番受挫，坊主心情不佳，才一時控制不了性情。還望殿下開恩！」唐無窮冒著滿地雨水，五體投地為自己坊主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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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個主僕情深。」

　　紫衣青年眼珠走了一圈，淡然說：「更無禮的人，本王也曾見識過。更何況本王早已易名行走江湖多時，坊主等人不認識本王，也不足為奇。平身吧！」

　　「謝殿下開恩！」

　　站回起來後，華滿生與唐無窮都不敢再進一步行動，任由天上雨水打在衣裳，只怕做錯一事，走錯一步。

　　唯高拔寒力壓場面，率先開腔：「不知何事，竟要勞煩殿下親自出面？」

　　「高大人為了什麼，本王也就是為了什麼。」

　　雨勢開始漸大，水滴逐漸頻密，也為淮安的天空濛上漆黑。

　　「玄天問星錄？」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映照起眾人臉上神情；

　　難以置信，亦感到疑惑。

　　「還有狼公子。」

　　一聲驚雷接著而來，喚起各人心中的噩夢；

　　武林奇人，揭起連番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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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大人死後，嚴氏獨攬大權。既父王一心修道，將政事悉由嚴嵩處理⋯⋯」

　　紫衣青年且說且走近：「想必除了他和道長之外，連你也難見父王一面吧？」

　　他也道破了，作為近衛的高拔寒，這時出現於此的背景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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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敢問，殿下對此事已有頭緒？」雨勢再大，也壓不了高拔寒挺拔的身軀。

　　「本王且說，早已安插人手在其中。」閃電再亮，也照不過小王爺自信的目光。

　　「既然如此，殿下何故為他人嫁衣？」風暴再強，也吹不倒高拔寒傲人的風骨。

　　「互相配合，共同為我朝盡忠效力。」雷聲再響，也蓋不過小王爺詭秘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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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義昭日月，日月可曾映忠臣？

　　無從得知。人臣非日月，無法看透強光背後的真實模樣。

　　為人臣子，不可多疑、不可多問。問者，不忠不誠，非人臣也。

　　哪怕朝中有人獨攬大權，皇上一心修道，無心處理政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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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官得令，聽候殿下差使。」

　　風雨寒，亦不及人心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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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記得，十六年前，張氏薨，葬金山。

　　那一天，風雨如是，天氣寒，人心涼。

　　張氏遺子一人，本為皇族後裔，卻被賜予王爵身份。也意味⋯⋯從始以後與王座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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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王先預祝高大人⋯⋯」紫衣青年走上前，給已濕透半身的高拔寒撐傘：「重掌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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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朝廷皇上辦事，何來重掌大權？

　　原因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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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千百年來，一天還未成事，一天也不能說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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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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