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七話：婚姻

（一）

秋元雪子今晚就睡在我家。

請各位不要誤會，我可是把自己的房間讓了給她睡，自己則睡在大廳罷了。

魚蛋仔很少見陌生人，卻並不怕她，反之對她很感興趣，剛才一直纏着秋元雪子玩。現在玩得很累，已經呼呼的睡着了。

至於我，卻是輾轉反側，一直無法入眠。

剛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今天吃錯了甚麼，竟然膽大得開口邀請秋元雪子來我家睡，我以為會被她一口拒絕，怎料她卻一臉羞澀地答應了。

我再遲鈍也已明白秋元雪子的心意，但我卻沒能弄清思緒。

我跟她的年紀相差十年，一直以為自己對年紀少很多的女生沒有興趣，可我到底是何時開始對她有了感覺？真是奇怪。

我睡得不好，翌日起來被秋元雪子取笑我的黑眼圈深得像熊貓眼一樣。

「還不是因為我把房間都讓給你睡了？」我說。

「真抱歉，麻煩了你這麼多？我自己走就行了。」

「我早餐都煮好了，還是吃完後我才送你去碼頭吧？」

秋元雪子沒有推辭，一同享用早餐後，我便駕車送她到碼頭。

「謝謝你，陪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她上船前跟我揮手道別，我看着她遠去的倩影，心中各種滋味。

我早就通知了伙計們今天休息一天不用上班，送別了秋元雪子後，心想既是出來了，就自己一人在附近閒逛散步一下。

在家附近有一處連島沙洲，所謂連島沙洲，就是由沙石堆積形成的沙堤，將兩個小島連接起來而成。每天早上及傍晚，因為退潮，原本的兩個小島之間，就會出現一條又長又幼的道路。不知道當初是島民還是觀光局為這個地方起了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天使步道」。

因為這個名字美麗又浪漫，漸漸就變成了情侶散步的熱點。

散步不是情侶的專利，我也喜歡一個人散步，特別是當我想不透一些事情的時候。

踏在細砂之上，正自欣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卻被前方一對情侶破壞了安靜愜意的氣氛。

而這對情侶正在用廣東話吵架。

「依家係咪影多幾張相都唔得先？」女的一臉不悅。

「行啦，趕唔到下班車喇！」男的不停催促。

那女生的聲音很尖銳刺耳：「我係唔行，咁點呀？」

「小姐，就當我求下你啦！我plan好晒行程，你呢幾日就全部破壞晒。」

「你好嘢！依家係去旅行，唔係返工呀！洗唔洗咩都跟到足呀？」

「你今晚自己返酒店啦！」那男生一怒之下，竟然真的不理會那女生，拂袖而去。

那女生臉色變成鐵青，似乎知道大事不妙，就馬上追上了去。

我不知道結局，也沒興趣知道。只是在想好好地一趟旅行，幹麼要吵架，真是大煞風景。

興致一掃而空。算了，今天還是回家好好休息一天，陪一下魚蛋仔更好。

我步行回去泊車處，只見一架七人車剛駛進來，一行多人從七人車中步出，其中一名頗為俊朗的男生，向車廂伸出手，風度翩翩的拉着一位女生下車。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Qzhd4toXo

我霎時就呆在當場。

這行人，正是我昨天才在橄欖公園遇見過的攝影團隊！

而那女生就是Serena，陪着她的當然就是未婚夫了。

Serena臉上掛滿笑容，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看着那位俊男，而俊男亦展露出一個帥氣的笑容，二人之間的對望充滿着柔情蜜意。

他們沒有注意到我。

我的腦袋已經無法運作，呆呆的看着他們牽着手，走到「天使步道」上，那隊攝影團隊設好位置及器材，繼續替他們拍攝婚照。

他們在蔚藍的天空下擺着各種姿勢，他摟着她的小腰，輕撥她的秀髮，溫柔的動作裡帶着一絲絲情意，甜蜜的氣氛在瀰漫，引得在場其他情侶報以羨慕的目光。

海天一色，而我此刻的心情是灰色的。

我曾經幻想過這一個景象，跟她合照的人，本應是我。

可是，為何我跟她無法走到最後？

連繫着我跟她的紅線，到底是在哪時斷掉的呢？

（二）

五年前。

今天是星期日，也是Serena的生日，我早就預約了餐廳位子，買了生日蛋糕，拜託了店員把蛋糕預先放進雪櫃，即使她應該預計到我會買來替她慶祝，但這一點小驚喜還是需要的。

不過她沒有準時來到餐廳。

我在一個小時內，已經發送了幾個訊息給她：「你去到邊呀？」

「唔好意思呀！今日都係返咗公司，你等多我一陣呀。」我只得到這個回覆。

這時，侍應走近過來，說：「先生，你女朋友係咪會到？你都坐咗一個鐘喇，提提你，我哋有限時㗎。」

「我知道，等多一陣，佢應該就嚟㗎喇。」我的面色有點尷尬。

話沒說完，Serena終於出現了。

「你等咗好耐嗱？唔好意思呀！」她一臉愧疚。

「傻啦！你生日都要開工，辛苦你就真。今晚你要好好咁食餐好呀。」

我們點了沙律、濃湯、新鮮生蠔、西冷牛扒薯條、一碟意粉，及一瓶法國紅酒，這間餐廳的食物水準確是不錯，可是意粉的味道濃了一點，如果是我做的話，就不會把醬汁下得那麼重手。

我叫侍應上了蛋糕，看着Serena一臉驚喜的樣子，心中泛起了一陣滿足感。

「生日快樂呀！」

「多謝你呀。」

「你快啲許願啦！」

她吹過蠟燭，閉上眼睛許了願望。

我以為之後仍然可以這樣陪着她度過每年的生日，我當然不知道半年之後，我們就分手了。

那晚，我駕車送她回家。

「你最近工作好似真係忙咗好多，連星期日都要開工。」

「冇計啦，因為公司中咗個大客返嚟做，個客今日又急住改design。」

「你會唔會考慮轉工呀？起碼多番啲時間休息一下。」

「你講咩呀？我啱啱先可以handle咁大個project，係好好證明自己實力嘅機會，點可以就咁走咗去？」

「嗯……都啱嘅。」

車子駛進了高速公路。

「反而我想講，其實係我想辭職。」我淡淡的說。

她聽後反應很大：「吓？做得好好哋做咩要辭職？」

「我都唔知，依家日日只係冇靈魂咁返工。或者再講清楚少少，我係想轉行。」

「轉咩行呀？」

「可能開一間茶餐廳掛。」

「開餐廳？有銀行唔做，點解要開餐廳？唔係仲辛苦得多咩？」

「但係可能我真係唔太適合做金融業。」

「依家先嚟放棄？」

「唔係放唔放棄嘅問題，而係我真係唔適合。」

「唔適合？點樣唔適合呀？喺銀行做，都有啲前景呀，開間茶餐廳又吃力不討好。」

「算啦，你當我口痕亂嗡。到喇！」

車子停下了，她離開了車廂。

從那晚開始，我就感覺到自己的步伐開始跟她不一樣了。

半年後，平安夜。

最近，我跟Serena的見面時間少了，自從她升職後，OT工作的日子更多，今晚是近一個月來第一次見面。

這個冬天不算冷，海風很柔和，維港兩旁的燈飾璀璨耀眼，一對一對的情侶互相依偎，還不時傳來悠揚的聖詩歌聲。

難得見面，我想拖着她的手更長久一點。

我問：「我哋行多一陣，去食糖水？」

「唔啦！可能行多一陣，我就返去。」

「你又有嘢做？」

「係呀，新年有個event，啲前期工作趕住埋尾呀！」

她似乎猜到我心中有點失落：「對唔住呀，搞埋呢個project，我哋就可以見多啲㗎喇！」

「唔緊要，我只係擔心你會捱壞身體。」

「冇事嘅。」

我一如既往駕車送她回家，她回家後，我並沒有立時駛走，而是坐在駕駛座發呆。我從外套口袋中取出了一盒小東西，打開裡面是一枚鑽石戒指。

原本，我以為今天的一切，可以按照計劃之內上演，大廈的廣告牌亮起甜蜜的字眼、我從後車廂中拿出玫瑰花、取出戒指、向她下跪……這一切景象都沒有出現。

淚水滴在軚盤上，此刻的我竟然忍不住情緒。

我默默地坐了半個小時，等得自己的淚腺不再流出淚水，才駛離她的家。

之後的一個月，我們只是有的沒的聯絡，有時候甚至隔了一個星期才會談一次電話，連見面也沒有了。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發了一個訊息給她：「其實我哋好似係咪會一直咁樣落去？」

又隔了數天，訊息才顯示為已讀。

她回覆：「或者我哋可能再畀大家多啲空間？」

難道我還不夠多空間給你嗎？我沒有把話說出口。

「好吧！」我回覆。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找她，她也沒有再找我了。

我一直都很珍惜這段愛情，但可能真的無法與她的步伐取得一致，多年付出的感情，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完結，真是兒戲。

再過了一個月，我辭了職，決定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忙於處理移居日本的準備工夫，沒有再去多想跟Serena的事情，等到日本方面正式向我發出簽證，我就過來日本了。

那段感情，跟她一點一滴的回憶，就讓它塵封在香港吧！

（三）

休息天後，新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我今天特別觀察着張樂茵及佐佐木翔二人之間的交流，但似乎沒有甚麼特別，可能他們想低調處理私事吧。我裝作不知情就好。

慢着！

不知道筒井祐花是否已經跟他們說了些甚麼。他們知道我跟秋元雪子之間的事情嗎？

但是他們完全沒有提起昨晚舉行的花火大會，我自然就不說了。

「山下太太？近來好嗎？」

「很好啊。」

今天，茶餐廳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山下太太，她還拖着達夫來到敝店。一個多星期沒碰見過她，只見她剪了一頭短髮，感覺清爽利落，而且面色亦比起之前好多了。

「今天想吃甚麼？」

「揚州炒飯、一杯凍鴛鴦、一杯熱朱古力。麻煩你了。」

「好的。」

山下太太和兒子享用着午餐，山下達夫沒有再搗蛋，只是安靜地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飯。

「叔叔！」山下達夫突然在座位上叫喚我。

這小孩不會又想搞甚麼花樣吧？但既是有媽媽看管，應該不會出甚麼狀況吧？

「是，達夫，有甚麼事情嗎？」我極力讓自己的聲線變得溫柔一點。

卻見山下達夫拿出了一隻黃色紙鶴出來：「叔叔，這個送給你。」

「多……多謝你。」我有點反應不來，雙手接過紙鶴。

「叔叔，可能我以後不能再常常來找你玩了！」山下達夫稚氣的臉龐露出了失落的神情。

我滿臉疑惑，望向山下太太，問：「這是為甚麼？」

山下太太說：「其實今次我們來，是想向你道別的。」

「哦？」我感到意外。

「離婚手續已經辦妥了，我和達夫會搬到岡山展開新生活。」

「原來如此，那我不應該叫你做山下太太了？」

山下太太搖頭：「不，我考慮到達夫，所以還是繼續跟前夫姓。」

我轉頭撫摸着山下達夫的小頭，說：「其實岡山離這裡不遠，你有空還是可以跟媽媽乘船過來的。」

山下達夫漲紅臉，竟有點想哭的意思。

「記住，不要讓媽媽擔心，長大後，更加要保護媽媽，知道嗎？」我續說。

山下達夫點了點頭，並且做了一個十字死光手勢：「沒有人可以欺負媽媽。」

山下太太離開時，送了一些醬油給我，向再三我道別：「我們母子倆能夠遇上你實在太好了……你們有一位好好的老闆呢！」後面的話是跟我的伙計說的。

我向他們深深一躬，衷心希望他們可以重過新生活。

他們走後，我就跟張樂茵說：「聽到嗎？你們有一位好老闆。」

張樂茵微笑說：「看你這般沾沾自喜。」

門鈴聲響，店門再次被打開。

但當我正想上前招呼客人時，我就立時呆住，雙腿無法動彈。

我像是掉進了黑洞，時間靜止了，萬物歸零。

是她！

Serena！

為甚麼？為甚麼要讓我一次又一次的看到妳？

Serena看到是我，同樣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我們二人就這麼對望着。

「Serena、Serena，有咩問題？你做咩呆晒？」她身旁的俊男打斷了世間的緘默，時間又回復了流轉。

「冇、冇事。只係……」

「只係咩？你認識呢個人？」

「佢……佢係我嘅舊同學。」Serena說。

好一句舊同學……原來我曾經的身份早就在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好耐冇見。」我尷尬地點了點頭。

我認得，跟着他們一同進來敝店的還有那隊攝影團隊人員，總共一行五人。

「原來你有舊同學喺這裡開餐廳，真係咁啱得咁橋，我哋居然剛好選中咗入嚟呢間餐廳幫襯。」那俊男笑着對Serena說。

「嗯……因為好多年冇見過面，我都唔知道佢嚟咗呢度。」Serena說。

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說：「你哋想食啲咩？」我裝作若無其事，替他們一一下了單後，便立即跑進了廚房。

張樂茵見我神色有異，也走過來問道：「老闆，你沒事吧？」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讓自己清醒起來：「沒事，繼續工作。」

攝影團隊人員邊吃邊說笑，那俊男跟Serena不時互相餵食，我看着滿滿不是味兒。

正自落寞之際，那位俊男卻突然向我問：「老闆，你一個香港人又會嚟到呢啲山卡罅地方開茶餐廳嘅？平時多唔多生意㗎？」

「都唔係好山卡罅啫，鐘意咪嚟開囉，生意馬馬虎虎過得去啦！」我的語氣帶點火藥味。

那俊男愕然了一下，但之後仍然繼續問：「係呢？你同Serena係中學同學？好似完全無聽Serena提起過識人喺日本開餐廳咁嘅。你知唔知呢幾日我哋嚟影結婚相，喺呢個島度搵嘢食有幾難？」

Serena只是默默的吃着飯，似乎是刻意避開我的眼神。

我說：「都唔係好難啫，島上都有好多餐廳。」

「可惜都係啲平民餐廳，就咁喺出面睇個格局都唔想入去幫襯。」這俊男的口氣很大，很沒禮貌。

我心中無名火起，說：「唔係呀，島上好多小店都好好食，好有人情味。我呢間店都係平民餐廳嚟，你又嚟食嘅？」

攝影團隊人員也靜了下來，整間餐廳瀰漫着烽火煙硝的氣味。

當然，佐佐木翔跟張樂茵聽不懂廣東話，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但也感到氣氛有點不太對勁。

「冇，我見出面有中文，睇落都順眼，咁咪入嚟囉。」他說。

日語之中，有一個形容詞叫做「不懂讀空氣」，來形容那些不會觀言察色的人。而眼前這位俊男，明顯不懂讀空氣。

Serena為甚麼會找上這種人？

「多謝光顧，慢慢享用。係喇，仲有祝你哋新婚快樂。」我不想跟他多談，結束了對話。

「哈哈！多謝多謝！」他笑說。

他們走後，張樂茵問：「他們都是香港人啊，老闆你認識他們？我看見老闆你剛才的神色有點怪怪的。」

我說：「嗯，我認識那個女的，她是我前度女友。」

佐佐木翔和張樂茵聽後吃了一驚，相視一眼。

「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那晚回到家後，夜深人靜，我回想起這幾天Serena跟那俊男一起的畫面，同時又憶起從前跟她一起的片段。我忍不住翻檢從前跟她的手機訊息，逐段逐段的字句，曾經的甜言蜜語，如今是多麼的可笑。

就在我翻檢訊息時，她上線了！

屏幕顯示為「輸入中」！

我屏息以待。

「估唔到會喺呢度撞返你。」她傳來了訊息。

我沒想到她竟然會主動聯絡我。

「係，我都估唔到原來你已經就快結婚，恭喜你哋。」我打這些字時，內心實是酸溜溜的。

「嗯，多謝。今日嘅事，唔好意思，我未婚夫佢冇惡意嘅。」

「我冇放喺心。」雖然我很想知道Serena到底為甚麼會喜歡那種男生，但我沒有問出口。

「你呢幾年過得好嗎？」

「喺日本嘅生活都幾好。」

「你終於可以做到自己想做嘅嘢。」

「嗯，還好。其實……」

「其實咩？」

「其實當年我哋點解會咁樣就分開咗？」我曾經以為這幾年時間，已經沖淡了對她的感情，但到了這幾天，心裡隱隱作痛，才發現自己一直仍然無法走出那時候的陰霾。

她停止了「輸入」，似乎是在思考怎麼回應，過了良久，她終於回覆：「大家想追求嘅嘢都唔同，好似你鐘意貓，但我就唔鐘意小動物……」

是的，兩人如果想法不同步，大家都只會更累了。分開，就是對待大家最好的方法。

「但諗返起，我都有處理得唔好嘅地方。我唔應該粒聲唔出就避開你……其實係因為當時我好內疚，唔敢去面對你……」她續說。

「……」我打了個省略號，因為我真不知應該說些甚麼。

「我哋聽日就會返香港。」

「祝福你哋長長久久，呢次我係真心嘅。」我頓了一頓，才寫道。

與她對話完畢後，我哭了一場，也是最後一場，然後我刪掉了跟她所有的對話訊息。

這次我下了決心，真的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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