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十二話：回家

（一）

窗外的櫻花盛開綻放，只要靠近窗邊，就可嗅到陣陣清香。

我看着電視的新聞直播，內閣官房長官剛剛公佈了新的年號──「令和」，還剩一個月，「平成」就會成為歷史，這個國家將踏進新時代。

雖然我不是日本人，但還是有點感觸，畢竟我是自小就是看着日本「平成」年代的動漫、劇集成長的香港人。

「在看新聞嗎？」秋元雪子在電話另一端問。

自從她離開四國之後，我們就約定每天保持通話。

「是啊。你呢？」

「在準備明天訪問的文件。」

「工作了一個星期，已經上手了嗎？」

「還沒有啊，訪問前要做的準備工夫，比我想像之中要多，絕不是以前當大學記者時可以比擬的。」

「慢慢來吧！反正初入社會，不要給自己壓力。」

「知道了，我會好好學習。你今天休息，下午有事做嗎？」

「等一下我會跟佐佐木翔去探望鈴木先生，聽說他的身體最近又轉差了。」

「那……我們先掛線，明天再談吧。」

「好。」

掛線後，我更衣出門，會合佐佐木翔後，便駛上往中山地區的縣道。

縣道兩旁的櫻花開得美艷動人，形成茂密的櫻花隧道，微風一吹，一下子滿天滿地都是櫻花的花瓣，仿佛在向我們招手。

車上聽佐佐木翔說，鈴木先生最近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經診斷後，原來是已患上糖尿病。鈴木先生這一個月經常進出醫院，他已經失去了親人，現在又得了長期病患，生活上只有靠鄰居的熱心照顧。因此，佐佐木翔最近探訪鈴木先生的次數都比較頻繁。

來到鈴木先生的家，只見鈴木先生的面容憔悴了很多，身形亦比起之前更加消瘦。他看到我們帶着一袋二袋的水果、食物來探訪，也沒有太大反應，依舊呆呆滯滯的看着陳年錄影影像。

「鈴木先生，今天的身體怎麼樣？」佐佐木翔問。

鈴木先生聲音沙啞：「也沒甚麼怎麼樣，還是一副老骨頭，還沒死得去。」

佐佐木翔續問：「你有定時服藥吧？」

鈴木先生答：「有時服，有時不服吧。」

佐佐木翔滿臉擔憂：「這可不行。現在應該是吃藥時間，你已經服了嗎？」

鈴木先生只顧全神貫注看着電視機，沒理會佐佐木翔。

佐佐木翔見狀，似乎已猜到他沒有服藥：「藥放在哪兒？」沒等鈴木先生回答，他就在凌亂的枱面找到了降血糖藥。佐佐木翔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把藥丸放在掌心，遞給鈴木先生：「也該吃藥了。」

鈴木先生沒有抗拒，像是無意識行為一般，接過了藥丸，用白開水送服。

佐佐木翔看他肯服藥就安心下來，但仍不忘叮囑：「以後，你自己一人也要好好吃藥，身體才會好的。」

鈴木先生緩緩說：「人終究會死吧？」

我與佐佐木翔互望一眼，一時之間為之語塞。

我想了一想才說：「即使這樣，人還是需要努力活下去的。」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鈴木先生接下來的回應：「可是我最終還是會像我的親人一樣死去的。」

我和佐佐木翔二人馬上怔住。

到底鈴木先生是一直都知道親人早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嗎？還是這一瞬間才從夢中突然清醒過來的？

鈴木先生繼續用他沙啞的聲線緩緩說：「我很快就可以跟他們團聚了。我的好兒子、好孫兒……我好想念你們……」

佐佐木翔已經不懂反應，我的眼眶也竟有點濕潤。

「既然親人都不在，我現在亦像廢人一樣，活下去也沒有意思，而且也連累別人經常要來照顧我。」鈴木先生的目光仍舊沒有離開電視螢幕：「已經夠了，這樣的生活已經夠了……」

「不是的。」我說。

鈴木先生聽到我反駁他，目光終於離開了電視機，轉移視線看着我。他的眼神深邃憂鬱，似乎在告訴我，他已不再在乎世間的一切事物。

我看着他，堅定的說：「我相信你的家人在天之靈也絕對不想看到你自暴自棄。努力活着，就是對逝去的親人最大的安慰。」

鈴木先生皺起眉頭：「呀……好像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說話，到底是誰呢？」他苦惱地思考了好一會，然後呆滯的目光突然有了焦點，終於說道：「對了，我想起來了！我那死去的妻子曾經說過：『雖然我們不富有，但能夠好好的、努力的在島上生活，就已經很幸福了』。」他那佈滿皺紋的臉頰已出現了兩行淚水。

我聽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所以，請鈴木先生你盡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已是老淚縱橫的他，看着我們緩緩點頭。

待鈴木先生情緒回復穩定，我準備好晚餐，三人同枱用膳過後，才與佐佐木翔一同離開。

晚間時分，山路比較暗，所以我駕駛得很小心。

「佐佐木，你說鈴木先生是從何時開始知道自己的親人離世的？」我問。

「我也不知道，這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答案了。」

（二）

佐佐木翔早前向我告假，說鈴木先生想趁還能勉強走動的日子，回去宮城縣拜祭親人，於是他就陪伴鈴木先生一同前去。所以，這幾天店內就只有我、張樂茵和兼職的久美三人。雖然佐佐木翔不在，久美卻可以幫忙下廚。

打烊後，我正在收拾殘局，卻見張樂茵遲遲未離去，看她一臉愁容，似乎是有甚麼心事。我便問：「你有事嗎？幹麼還不走？」

張樂茵走過來，說：「老闆，你有空嗎？」

「嗯？」

張樂茵的神情有一點不自然：「我只是有一點事情想跟你商量，可以借你一點時間嗎？」

「啊！好啊。先等我一下。」我清洗完雙手，暫時放下收拾的工作，從廚房出來，說：「坐着說吧！是有甚麼煩惱嗎？」

張樂茵坐了下來，說：「我來這裡快一年了。」

「原來你在這裡工作差不多一年了啊？時間過得真快！」

「所以說，我的工作假期簽證快要到期了……」她幽幽的說。

「對了！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了……」我拍打了自己的額頭，續說：「工作假期簽證只能讓你在這裡逗留一年，但你有意思換成延長逗留的『就勞簽證』嗎？」

張樂茵搖頭說：「我還沒決定。」

「你不想留在日本嗎？」

「也不是……只是爸媽都想我回去台灣，他們覺得我在日本已經玩夠了，是時候回去。」

我托着下巴說：「原來如此。這事你跟佐佐木翔說了沒有？」

「還沒有……他應該不知道我的簽證快要到期。」

我嘆息：「我建議你還是要儘快跟他說清楚才好。」

「老闆你跟秋元小姐現在分隔兩地，到底是如何維持關係？」她忽然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我緩緩說：「距離固然是感情的一大難題，但重點是雙方要有信心去維繫。我一刻無法肯定跟雪子之間的感情結果，可是我們二人均願意為感情多走一步。」

張樂茵一邊聽我說話，一邊不停搓着雙手，我從她的肢體語言看得出她在為這件事感到很憂慮。

「如果你想留下來的話，我應該可以幫你轉換申請『就勞簽證』的。」我說：「當然你自己要想清楚是否繼續留下來，還有就是如何跟家人解釋。如果決定回去台灣的話，也要處理好與佐佐木翔之間的關係。」

張樂茵若有所思：「嗯，明白了。謝謝你老闆。」

數天後，佐佐木翔跟鈴木先生從宮城縣回來，我又去了中山地區一趟。鈴木先生決定把已故家人的部份遺物清掉，我們幫忙清理了一堆遺物，包括他那些家人的鞋子及衣服，屋內頓時騰出不少空間。

鈴木先生把家人的遺照放置好在電視機旁，雙手合什，口中唸唸有詞：「對不起，我老糊塗這麼多年，到現在才清楚知道你們不會再回來……不過你們放心，在再見之前，我會先好好的讓自己這條老命活着。」

我聽着，心下更替他傷感。

這時，鈴木先生突然捉緊佐佐木翔的雙手，說：「我老是讓要你特意跑過來照顧，實在、實在不知道如何答謝。」

佐佐木翔輕輕把右手搭在鈴木先生那枯槁的雙手上：「其實，我早就把鈴木先生你當作自己的親爺爺了。」

鈴木先生淚如泉湧，繼續捉緊佐佐木翔的雙手，良久才肯放開。

我們離去時，不住叮嚀鈴木先生要準時吃藥。回到土庄町，我正想跟佐佐木翔分別時，心裡想起張樂茵那件事，便回頭叫道：「翔，等一下，我想跟你說幾句。」

「老闆，甚麼？」

「你回來小豆島後，張樂茵有跟你說過嗎？」

「說過甚麼？」

我頓了一會，才說：「算了，還是由她親口告知你才好。」

佐佐木翔不明所以，卻沒有再問。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留意到佐佐木翔與張樂茵之間關係微妙的變化，跟之前很不同的是，二人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對話外，就再沒有多餘的交流。

餐廳裡的工作氣氛變得奇怪。這種變化，連剛來不久的久美也感覺到。

我心中已經猜到一二，果然在下班後，跟張樂茵一談，就證實到我的想法。

張樂茵跟我說，她已經決定暫時回到台灣，並且告訴了佐佐木翔。佐佐木翔很希望她能夠留下，並且有點責怪她為甚麼不先找他商量。

他們現在算是冷戰狀態。

「你留在日本的日子還有多久？」我問張樂茵。

張樂茵回答我：「還有兩個月左右。」

「那你是想跟佐佐木翔分手嗎？」

「我當然不想。父母要我回去台灣，我只是暫時應了他們的要求，之後我應該會再找機會回來。不過，翔君卻認為這跟分手沒有分別。」

我輕嘆說：「難怪……我看得出他在避開你。這小子，有時候就愛鑽牛角尖。」

「如果當初沒跟他開始這段感情，就不會弄到現在這般尷尬吧？」張樂茵的語氣很是失落。

「沒關係的，我們沒法子察看未來。就像我前一段感情一樣，我沒想到那最終沒法開花結果。但當時的選擇，已經是我們經過考慮後最好的選擇。如果不希望這段感情就此結束，就告訴他你的感受吧！」

張樂茵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隔了數天，竟然輪到佐佐木翔在下班後主動找我談及張樂茵的事情。

「老闆，你早就知道張樂茵會離開日本吧？」他問。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那你為甚麼不勸她留下？」他的語氣帶些怪責，甚至有點激動。平時的佐佐木翔很木訥，我實在很少看到現在這樣子的他。

我說：「連你也不能讓她留下，我又能勸她麼？」

佐佐木翔的情緒一下子由激動轉為沮喪：「當初我早就想過她有回去台灣的一天，可是我曾經以為經歷了那些一起的時光後，她會為我留下。」

「這事涉及她的家人，所以事情不到她控制。可是，我知道她很愛你，不想跟你分手的……」

「可是……」

我截斷他的話：「你們倆對自己的感情真不太老實。不妨跟你說，張樂茵前天才找過我傾訴，我想你們真的要面對面好好的溝通。」

「這……」

「你們……」一把女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這人正是張樂茵，只見她站在餐廳的門口，看着我們說：「我遺漏了鑰匙，所以折返取回。」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偷聽到我們剛才的說話，但知道這是他們二人獨處的好時機，便輕拍一下佐佐木翔的肩膀，說：「你們好好說話吧！我先回去了，你們離開時記得鎖門。」

我步出餐廳後，沒有再停留等待他們出來，就步行回家休息。

次日，陽光明媚，春風輕輕吹着，上班路上的心情格外舒暢。更令人愉快的是，餐廳裡又回復融洽的氣氛。

我沒有過問昨晚佐佐木翔跟張樂茵之間的對話，總之問題看似是解決了。

兩個月後，張樂茵離開了日本，我以為有一天她會回來小豆島。然而，她沒有再出現過，我只是偶爾在臉書上看到她的消息，似乎她一直都待在台灣。

後來，佐佐木翔認識了同是住在島上的女生，展開新的戀情。

我明白即使二人曾經愛着對方，雙方亦已盡力維繫，但有些事情卻不輪到自己選擇。我以此為鑑，更珍惜與秋元雪子的關係。

（三）

令和元年。

有些人離開了這個小島，有些人則選擇留在島上，至於我呢？

我早已適應這邊的生活，跟這個小島的人和事已經無法切割，甚至有鄰居問我會否申請變更國籍，但現階段的我還沒考慮到這一步。

變更國籍不只是護照上字眼的轉變，而是一種責任。對我來說，還沒有要承擔起這種責任的覺悟。更何況這一刻的我，仍然認為自己是香港人。

縱使一些不愉快的回憶，讓我決定離開香港，但那是我家鄉的事實並不會改變。或許，就如秋元雪子所說，因為我想念着家鄉，才會在這裡開一間茶餐廳，並且把餐廳佈置得充滿香港情懷。

可是，我已經兩年多沒有回去香港了。

早一個月還打算回去香港走動一下，但張樂茵辭職後，餐廳裡又請了新員工，由樓面、水吧、到廚房，要教導的事情還有很多，忙着就把想要回香港的念頭打消。

然而，今天下午正在忙碌工作的我，收到了兄長的來電。

「喂，偉仔？」兄長說。不知怎的，他的語氣很急促。

我正自奇怪：「呀哥？我返緊工，係有咩特別事發生？」

「唔好意思，阻到你。但係，呀爸入咗院呀！」

我聽後大吃一驚：「係……係因咩事？」

「未知，今朝早佢喺屋企突然暈低，呀媽call咗白車，陪咗佢去醫院。好彩佢已經清醒返，但仲要留院檢查，我而家都趕緊去醫院。」

我心中不安，搓着手說：「希望呀爸冇咩事。如果你有咩消息，就立即聯絡我啦！」

「偉仔，我知你可能仲有少少唔妥呀爸，但係可以嘅話，真係返香港探望一下佢啦！」兄長說。

「我知道……」

「畢竟呀爸年紀都有返咁上下，佢其實真係想見多啲你，但牛脾氣又唔肯承認……唉，你兩個呢方面真係有啲似……Anyway，我去探完呀爸再聯絡你。」

「好，你再update我。」

掛線後，我忐忑不安，沒心情工作，一直擔心着父親的身體狀況。

父親以前很喜歡跑步，很注意飲食，身體一直都健康，但這次卻突然暈倒，大概是年紀漸大，身體開始出現毛病了。現只希望不是甚麼大病。

佐佐木翔看見我心不在焉，也過來問候：「老闆你沒事吧？」

「我爸他進院了。」我說。

「那……他沒事吧？你需要早點下班嗎？這裡交給我就可以了。」

我拒絕他的好意：「我早一點下班也無補於事，還是下班後再看一下情況。」

當晚下班回家，從兄長那裡得知父親是患上了高血壓，而引致慢性冠心病，由於已經清醒，現在並沒有生命危險，暫時可以藥物治療，但醫生則建議排期動「通波仔」手術。兄長再次表示希望我回去香港探望一下父親。

剛與兄長通話完畢後，秋元雪子剛好來電，我便跟她說起了父親入院的事情，然後又不禁提起與父親之間的陳年往事。

「你會回去香港探望一下父親嗎？」她問。

我遲疑數秒：「我在考慮。」

「為甚麼還要考慮呢？所以你現在還是對以前的事情耿耿於懷嗎？」

「……」

她聽不到我的回答後，再問：「那你其實還是很關心他吧？不然，你家中為何還放着那張家庭照？」

「……你對我家的擺設真的很熟悉……」我嘆氣說：「是的，作為兒子，又怎會不關心自己的至親？」

「但你害怕跟他見面？」

「這倒不是，我有定期跟父母視像通訊……」

「那你是在擔心甚麼呢？」

我在擔心甚麼呢？這些年，我遠離了家庭，跟父親保持距離，感覺關係有所改善，可若是要我們面對面坐在一起，心裡卻還是有一點糾結。

秋元雪子繼續說：「你啊，平時做着開解別人的角色，但輪到自己有心事，卻總是想偏了，而且又有一點口不對心呢！」

「唉，也許被你說中吧。」

「所以，你還是會回去探望一下父親嗎？」

我望着書桌上的一家五口的合照，呆呆出神，最後終於說道：「好吧！我聽你的話。」

「我要睡了。你也別太擔心，伯父會好起來的。」秋元雪子語氣溫柔。

「嗯，你先睡吧！晚安。」

通話結束，我拿起了那幅全家合照，凝視着照片中一臉不忿的自己，還有當時仍是壯年的父親，忽地腦海中回到那一年的景象。秋元雪子說得對，事隔十多年，我還是沒有釋懷。

父親現在患病或許是一次機會，讓我去彌補這段父子關係。

我怕再不回去，會變成一生的遺憾。

當晚，我買了機票，翌日通知了佐佐木翔幫忙看店，並且拜託鄰居照顧魚蛋仔，收拾好行李就趕往高松機場。

「前往香港的航班現正辦理登機手續……」機場發出廣播。

地勤人員檢查了我的護照。終於，我乘上了回香港的航班。

我望出窗外，看着厚厚的雲層，雲層透出了晨光。那年，我同樣地看着雲層中的晨光，從自己的城市到達遠方的小島。

從前一些事情讓我離開了那座城市，但卻總有一些事情讓我跟那座城市仍然緊緊連繫着。

久違的城市、久違的家鄉。

第一季故事完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gwtnpcSMu

(本故事、人物皆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NsGQKyu6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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