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十話：夢途

（一）

這是平成最後一年的十二月。

島上的氣溫跌至十度以下，寒氣遍布了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整個瀨戶內海亦彷彿變得寂寥起來。

我跟秋元雪子穩定地交往着；佐佐木翔與張樂茵的戀情漸漸浮出了水面，在工作期間，二人有意無意地用着溫柔的目光凝視對望；至於筒井祐花，則從東京的偶像團體決選回來，結果還沒出來，但她的衣着品味突然變得新潮了，沒變的是她那胡裡胡塗的性格，下班後仍然是不時把手機遺留在店內，要我駕車親自把手機送回她的家裡。

茶餐廳裡的工作一如以往般忙碌，可能是外面天氣寒冷的關係，客人都在餐廳裡待得比較久，我們中段算是有些休息的時間。

「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感覺這一年過得真快……」我說。

筒井祐花抹着杯碟，問：「老闆的聖誕節會怎麼過，跟秋元小姐外出吃晚餐嗎？」

「應該是吧。你呢？跟男生約會嗎？」我反問。

筒井祐花立時搖手說：「不行的！若然要成為偶像的話，就不可以談戀愛，這是不明文規定的。」

我回應：「竟有這樣的規定，真是麻煩，畢竟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嘛！回想起來，我記得你最初對當偶像的興趣好像不太大，但現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筒井祐花說：「經歷了幾次甄選和面試，我明白當偶像也是不容易的職業，可是偶像可以帶給別人歡樂，如果我可以這樣的話也不錯。」

我說：「所以這已經成為你的夢想嗎？」

筒井祐花把手指放在嘴角邊，裝出一副思考的樣子：「暫時算是我的夢想吧，雖然最後可能會落選就是了。」

我回應：「別老是想着自己會落選吧！據說人的思想是有能量的，老是想着負面的事情，就不會有好事發生。」

「噢！對不起。」

「也不用道歉啦！翔，你呢？跟張樂茵去哪？」我轉向佐佐木翔。

佐佐木翔搔首，緩緩說：「呃，還沒定下來。」

我望向張樂茵，她臉上一紅，我微笑不語。

然後，我又看到牆上的月曆，沈吟說：「不如我們在大晦日那天搞一個忘年會，邀請一些熟客人來吧！你們覺得如何？」

忘年會是日本的傳統習俗，通常是一群人在年末會以宴會形式一起吃頓飯，概念有點接近香港的Annual Dinner。所謂「忘年」，就是「將過去一年不愉快的事情忘掉」的意思，同時亦展望新一年可以變得更好。

佐佐木翔和張樂茵微笑同意。

筒井祐花則興奮拍手叫道：「好啊！我可以邀請我的同學嗎？」

「當然可以，但餐廳空間有限，你別叫太多同學過來啊。你應該知道，現在你在校內人氣有多高吧？」

筒井祐花微微臉紅：說「我明白了。」

我說：「那就這麼辦了！」

那晚回家，我邀請了秋元雪子、久保太太和她的兒子、倉田師傅夫婦，又聯絡上山下太太，不過山下太太說那天已和娘家親戚有聚會，我就不勉強她。

跟山下太太閒聊了幾句，得知她找到一份兼職的文職工作，遷就到時間照顧兒子，當我知道她兩母子現在一切過得安好，心裡就感到欣慰。

休息天，我跟佐佐木翔去探望鈴木先生。

我們預先買了幾件禦寒衣服，帶去送給鈴木先生，當作是快要過年的禮物。鈴木先生看到有新衣，當然笑不攏嘴，馬上就試穿上身。

「鈴木先生，最近身體可好？最近冷了很多，記得要多穿衣服。」我問。

「你說甚麼？」

鈴木先生的耳朵最近好像變得不太靈光，於是我又重複一次。

鈴木先生聽後，挺起枯瘦的身體裝作強壯：「哪裡會覺得冷？」

「是的，是的。」我順着他的意思回應。

之前我幫鈴木先生種的小白菜已經收成，而最近他種的是萵筍，這種植物能夠在寒冬之下發芽，算是四季能種，但收成期需時，約三個月左右，就是明年春天才能吃。

「鈴木先生，如果將來我向你買菜，當作我茶餐廳的食材可以嗎？」我問。

鈴木先生緩緩說：「可以，我家的菜有甜又好吃……孫兒最喜歡吃……」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便再問：「鈴木先生，我的茶餐廳會在大晦日那天舉辦一個忘年會，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來？」

「忘年會？你的餐廳是在哪？」

我用試探的口吻回答：「就在土庄町那邊……」

我話未說完，鈴木先生臉色一變，激動地說：「我不要去那裡，那裡很近海！咳咳咳！我才不要去那裡……那裡很危險！」

佐佐木翔見狀，馬上上前安撫他，拍拍他的背部，說：「沒事，沒事！不去那裡就不去，你就留在家休息吧！」

我自知觸碰到鈴木先生心裡的傷痛，便帶着歉意說：「不去也沒問題，我只是隨口說說，我有空的話還是會過來煮飯給你吃的。」

等到鈴木先生情緒平伏後，我們才敢安心離開。

我向佐佐木翔說：「剛才很抱歉，我原意只是希望幫助鈴木先生克服心中的陰影，但沒想到他的反應是那麼大……」

佐佐木翔說：「我明白老闆你的好意，但既已過了這麼多年，他都沒離開過這裡……要他一時三刻改變是不太可能的吧……」

「我錯了。」

「所以，還是讓他繼續這樣比較好……」

我嘆道：「惟有是這樣。」

回到土庄町，我在茶餐廳外掛上了一張告示：「本店將於平成三十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舉行私人聚會，並且休業一天。如有不便之處，敬請原諒。」

（二）

聖誕節在日本早就演變成情侶之間的節日，原本的宗教色彩在這個國家並不濃厚。

不像香港，聖誕節在日本並不是公眾假期，然而我的茶餐廳卻已提早休息。因為我跟秋元雪子在高松有一個約會。

雖然高松的商店街佈置了很多聖誕裝飾，但聖誕氣氛跟香港的相差甚遠。可能是高松的人口較少的關係，即使是身處商店街，仍然不太覺得今天是甚麼特別節日；如果在香港，那些步行街基本上是塞得水泄不通。

可是，我不想再回到香港過聖誕節，不想再憶記起那一天。

我跟秋元雪子度過了我們一起後的第一個聖誕節，我買了一條項鍊給她作聖誕禮物，她則送了我一個錢包，雖然都不是甚麼貴重的物品，但最重要的是心意能夠傳遞到對方的心裡。

這個聖誕過得簡單而浪漫。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今天已經是大晦日，餐廳即將在下午舉行忘年會。

我跟隨當地的傳統習俗在餐廳擺放了「鏡餅」，又打掃好店面，賓客陸續蒞臨，除了久保母子、倉田夫婦、筒井祐花的同學外，連佐佐木翔的父母也一同到來。

我想張樂茵應該已經見過佐佐木翔的家人吧，因為他們顯得一點也不見外。

此時，賓客坐滿了整間茶餐廳，張樂茵及筒井祐花先應酬着賓客，我跟佐佐木翔則忙於準備食物，賓客亦趁這一陣子互相寒暄，認識一下。

片刻，一盤又一盤熱騰騰的佳餚從廚房端出來，放在眾賓客面前的桌上。

「很多謝大家在一年之中的最後一天，仍然蒞臨敝店，如今天有甚麼招呼不周，請勿見怪。希望大家能夠盡興。」我站在餐廳中央位置朗聲說道，接下來就是一陣掌聲。

這弄得我好似是在剛進行完一場演講似的，真是奇怪的感覺。

眾人開始用餐，倉田師傅邊吃邊說：「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在大晦日吃香港料理呢，感覺真是新鮮。」

鄰桌的久保太太回應說：「我也是……島上能夠有Ricky桑這間茶餐廳，實在是很幸福。」

我聽着就感到不好意思：「實在太過言重了。」

另一桌坐的是筒井祐花的同學，其中一名男生喊道：「今天既是祐花醬的邀請，我們當然要來啊！畢竟是明日之星……」

筒井祐花搖手說：「沒那麼一回事！」

另一名叫久美的短髮女生說：「那時候我在第一輪偶像甄選就落選了，但祐花醬卻可以一直走到最後，實在太厲害了！而且，結果應該好像是前天已經出來了吧？」

我也十分好奇甄選的結果，轉向筒井祐花：「哦？原來結果已經出來了嗎？怎麼不通知一下我？」

筒井祐花玩弄着頭髮，漲紅了臉，一聲不吭。

看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結果似乎是不如人意了，我看着不忍，便安慰她說：「既然已經盡力，就已經對得起自己了，今天是忘年會，就努力向前看吧！」

「老闆……」她低首說。

「嗯？別這樣子嘛，提起一點精神來。」

「不，我想說的是……」

「怎麼了？」

一時之間，整間餐廳的氣氛靜了下來，全部人都在凝神等待筒井祐花說話。

「我想說的是……」

「……嗯？」

「……我入選了。」

全場繼續靜默無聲，我看着佐佐木翔、佐佐木翔扭頭望向張樂茵，張樂茵又望着我……

呃？雖然筒井祐花的確長得很可愛，而我之前亦都一直在鼓勵着她，可是她就在此時此刻宣佈已經入選偶像女團，我還是感到難以置信……因為我曾聽她的同學說，那個甚麼坂43是當紅的女子團體，這次選拔更吸引了數萬人報名參加。

而眼前這名少女就這樣入選了……

我還沒從驚訝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少年們的歡呼聲就打破沈默的氣氛。

「耶！我就知道祐花醬必定會入選！」

「太厲害了，我居然和將來的明星做過同學！」

「果然，我們叫祐花醬去甄選是沒有錯的！」

筒井祐花被同輩說得滿臉通紅，我說：「真是可喜可賀，你的夢想要實現了！」

「對不起，老闆。」筒井祐花向我說。

「為甚麼要跟我道歉？」我奇怪道。

她緩緩說：「因為我要辭職了……」

我當下才意識過來：「啊！也是啊……那你幾時要離開？」

「下月中就要出發去東京了。」

「竟然是這麼快……那……今天我們算是為你順便慶祝一下吧！」

賓客亦紛紛鼓掌為筒井祐花道賀，其中一名男生在座位上喊道：「既然今天有好消息，祐花醬，可以為我們唱一首曲嗎？」。

筒井祐花用手指玩弄着頭上的孖辮，羞羞答答的說：「還是不太好……」

「就一次嘛！」

「對啊！之後我們可能沒有機會現場聽祐花醬唱歌的了。」

「祐花醬！祐花醬！」

筒井祐花的同學開始拍案起哄，我本以為胡鬧的只有那群乳臭未乾的小子，沒想到久保母子、倉田夫婦也附和着拍起手來。

「好吧……」筒井祐花在眾人的壓力下半推半就，走到餐廳中央，微微遲疑了一會，便朗聲高歌。我雖沒聽過這曲，但聽她的歌聲清柔甜美，再看她唱歌時滿臉自信的神態竟與平時傻裡傻氣的表現截然不同。

她只唱了數句，但餘音裊裊，聽得眾人如痴如醉。

待筒井祐花唱畢，掌聲雷動：「好！」「唱得真動聽！」

真想不到這小丫頭，真有一點能耐。作為老闆的我，心中竟有點沾沾自喜。

茶餐廳的氣氛一下子推到了高點，筒井祐花略施小技過後，眾人繼續談天說地。到了晚上八時左右，賓客逐一離開，他們臨別前還抓住筒井祐花要求合照。

「Ricky桑，多謝你今次的邀請。還有幾小時，預祝新年快樂。」

「希望明年會繼續舉辦啊！」

跟賓客道別後，敝店第一次舉辦的忘年會，就在一片歡呼之聲中落幕，我跟員工一起留後收拾好滿桌狼藉的杯盤才下班。

「新年快樂！」

「明年見了！」

員工們亦各自回去休息，秋元雪子卻一直在等着我。她今晚會睡在我那裡。

回到家洗過澡後，扭開電視機，電視台正在播着一年一度的《紅白歌唱大賽》，而正在演出的就是那隊偶像團體──神赤坂43。

「筒井小姐加入的好像就是這隊偶像團體。」秋元雪子坐在沙發上撫摸着魚蛋仔說。

我看着電視機上穿着華麗長裙的少女們載歌載舞，漫不經心的回應：「嗯，對啊！」

秋元雪子說：「怎麼你好像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我搖頭：「沒有不高興，只是消息有點突如其來，沒想相處了那麼久的員工這麼快就要離開了。」

「哦，原來你是失落了。」

「算是吧？」

「但她總算找到自己的夢想了。有夢想真好，而我……」

「你還在為找工作的事情煩惱嗎？我想還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你看你頭上有一根白髮了。」

秋元雪子噘起嘴，並在意地弄着自己頭髮，希望把那一絲白頭髮抽出。

我笑說：「說笑啦！」

「真是的！」

「吁！感覺今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是很特別的一年吧……」

「對，最特別的就是能夠認識你。」我凝視着秋元雪子微笑說。

秋元雪子輕輕拍了我一下，撒嬌說：「該不會又是說笑吧？」

我趁機摟着她，說：「才不是呢！」

「平成最後一年的《紅白歌唱大賽》已經完結了。還有十五分鐘，我們就要迎接新的一年……」這時，電視機傳來直播主持的聲音。

秋元雪子說：「很快就是新年了。」

「嗯！有你在旁，我真是幸運。希望以後，我也能跟你度過每個新年。」

（三）

一年前，某日的下午。

一名穿着校服、頭上綁着孖辮的女高中生一直在我茶餐廳的門外徘徊着。

我很好奇她到底想做甚麼，最近聽說有一群高中生在島上四處搞事，她該不會就是那些壞學生的一份子，在對我的餐廳打着甚麼主意吧？

我走出店外，問：「喂！那邊的女生，你是想幹甚麼的？」

那女生像是被我嚇了一跳，口吃着說：「請、請問這裡是否招聘兼職員工？」

我見她弱質纖纖，看上去也不似是來搞事，便吁了一口氣：「原來只是這樣……對啊，敝店在招聘兼職員工，你有興趣？」

女生點了點頭，我便帶了她走進店來，要求她填下一些基本個人資料。「筒井祐花……」我看見她填寫了自己的名字。

等她填好基本資料後，我又問：「有沒有學生證讓我看一下？我要確保你符合合法工作年齡。」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只顧左掏右掏，然後像是突然驚醒般，說：「我……弄不見了學生證。」

我苦笑着說：「那我可不能證明你填寫的資料是否正確。」

這是我跟筒井祐花第一次見面。

今天，我們一行多人陪伴着筒井祐花乘渡輪到達岡山市，我們就在JR車站前跟她道別。

「去了東京就改改口音，不然上電視節目時會被觀眾取笑的啊。」筒井先生一臉正經的說。

筒井太太上前摟住女兒，良久才放開，拭去臉上淚水：「跟其他人要好好相處，好好的學習，要聽經理人的說話，別鬧孩子脾氣。有時間就回老家探我們吧。」

筒井祐花眼圈發紅：「我知道了。」

我走上前，送上了一枚御守：「這枚幸福御守，是我之前在琴平的神社買的。希望你在那邊順順利利。」

「老闆，謝謝你一直包容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員工。能夠在你那裡打工，真的好開心。」筒井祐花向我欠身。

我說：「別這樣。這一年，你已經成長了很多。老實說，現在的感覺就像看着自己的妹妹要離家獨立般……」

「老闆……」

「幹麼眼紅紅的？你是明日之星了，以後在電視節目裡，記得多替我的茶餐廳作宣傳。」

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時一群人在遠處跑來，邊揮手邊喊：「等等我們啊！」

我認得其中幾名跑過來的男生是筒井祐花的同學。除了他們，還有幾名女生和一位穿恤衫的中年男人。

「幸好趕上了！」其中一位男生喘着氣。

「你們怎麼都來了？還有老師你……」筒井祐花終於忍不住淚，兩頰滴淚。

中年男人說：「老師又怎能不跟自己的學生道別呢？筒井，老師能教到你是我的驕傲。」

十多位同學，舉起自製的應援牌，上面貼着筒井祐花的名字，只聽他們嘶聲力竭的大喊。

「祐花醬，我們會繼續在島上支持你的！」

「加油，祐花醬！超絕可愛！」

「記得留些握手券給我們啊。」

筒井祐花感動得半笑半哭，張樂茵拿出即拍相機說：「我們來一張大合照吧！」

合照後，筒井祐花收起相片，整理好行李，深呼吸一口氣，說：「我出發了。」

只見她拖着行李，走進閘口，回頭向我們躬身作最後道別，然後就邁步前往夢想的道路，細小的身軀最後沒入於人群之中。

當我再次看到她時，是在一年後的電視節目上。那時候的她已經成為了偶像團隊的中心成員，包圍她的是過萬支閃閃發亮的螢光棒，看着她臉上的笑容，我知道她正在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後來，我的茶餐廳被電視節目介紹，被稱為「人氣偶像曾經打工的港式茶餐廳」，敝店一下子就成為網路上最火紅的餐廳。

當然這是後話了。

ns3.148.210.152da2

介面主題:

字體大小:

行距:

段距:

自動加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