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異錄 - 獸之章．九

　　海是，慍怒者。

　　是生命之源，也是奪命之害——漁船翻覆、海嘯頻傳。村民曾賴以維生的海域，如今卻如同虎視眈眈的飢餓野獸，對陸上生靈亮出殘暴獠牙。

　　哪怕只有一秒鐘疏忽，都可能成為生前經歷的最後一個瞬間。

　　除此之外，村裡的失蹤人口在數年間不減反增。不分男女老少、不分晨曦暗夜，失蹤的人們唯一共通的，只有失蹤前曾透露「要去海邊」這條線索而已。

　　「夏瓦」是受祝福的名字，是村民引以為傲的守護神。曾幾何時，這竟變成讓人忌諱的名號了呢？

　　漸漸地，夏瓦不再現身於村民面前，而海灘成為海之眷屬盤踞霸佔的地盤。

　　為數眾多的牠們不知何時竟也學會偽裝成人類外型的能力，唯有非人的金黃眼瞳可以做為區別辨認的線索。牠們偶爾會潛入村莊偷竊糧食、破壞建築，是令眾人頭痛的存在。

　　海之眷屬騷擾、村民發覺、而後以火把或強光驅趕——這幾乎是每個人疲於奔波的日常，也因此，村民對海之眷屬的不滿也與日俱增。

　　不滿終於劃下句點的那天，始於海灘一位緊抱著孩子的母親所傳出的淒厲尖叫聲。

　　「牠、牠想把我兒子拖下海！」

　　趕到海邊的村民們眼中映入的是海之眷屬淒慘的遺體、手持染血棍棒的父親、昏迷不醒的孩子，以及慌亂不已的母親。

　　懷疑與不安感釀造的劇毒，就在此刻廣泛地蔓延開來。

　　「那些失蹤的人也是這樣突然被拖進海中的吧？」

　　「海之眷屬一直都在做這種事嗎？是被夏瓦指使的嗎？祂其實都知情嗎！」

　　「我就說吧！祂根本不是什麼守護神！」

　　「海獸！牠們是帶來災厄的海獸啊！」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高舉仍在淌血的棍棒，險些失去愛子的父親怒吼道：「把那些無法無天的海獸都驅逐出去！」

　　——《海神傳·第五章·海獸》

　　不論前進多久，都沒有真正邁進的實感。當昊言抬頭，眼前是以隨機文字排成的道路，與彷彿永無止盡的語句延伸；想要放棄走回頭路時，明明剛才跨過的廢墟門檻就近在眼前，卻怎麼樣都無法拉近距離。

　　在雙腿逐漸麻木的時候，青年深深嘆了口氣，選擇停下不斷邁開的步伐——也就在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身邊的聲音並不僅止於千篇一律的打字聲。

　　像是氣泡以放慢千萬倍的速度破裂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恍惚中，昊言彷彿看見某人朝上方伸出手，卻怎麼也搆不著透出光芒的海面。微光離某人的身軀越來越遠，最後唯一成功探出海面的，卻是遇難者最後一口氣息。

　　像是眾人手執搖鈴共同唱誦禱文的肅穆輓歌。

　　無數篆刻著海神聖名的石塊與死者遺物放在一起，乘著一葉扁舟無聲出航，最終安靜地被遠處浪花納入懷中。海之眷屬們聚集其下，在石塊沾染到海底沉沙前以雙手承接，寶貝地將那滿載人類情感的心靈寄託之物收藏起來。

　　肌膚能感受到身側某物游過時激起的水流。昊言試圖循著它們的方向前進，不料才正要踩出一步，整個身軀便忽然跌進一座巨大坑洞中。

　　「柔軟又好溫暖」。

　　雖然這麼形容包覆住身體的海水似乎不太對勁，但優先浮出昊言腦海的形容就是這種感覺。

　　在搖曳朦朧的前方，是高低起伏的某種不規則建築，它們交錯併排著佔據視野、強烈地宣揚自身存在。

　　彷彿將都市夜景投射到穹頂般，即便是這幽暗的深海中，仍能見到建築物們閃爍著淡色光點——準確來說，是一群不知名的小魚正自在穿梭於建築物間悠游，魚身的美麗銀白鱗片熠熠生輝。它們小巧軀體慢慢匯集於一處，以規律的游動軌跡拼湊出一句又一句心聲。

　　好冷。好黑。好害怕。好寂寞。

　　週遭海水彷彿被那些悲傷而沈重的情緒感染，連眼前視野都陰暗了起來，壯觀而龐大的都市緩慢地被黑暗吞噬，露出藏在其中的森白人骨。它們紛紛抬起頭，讓骨架脫離無意義的束縛，朝底下的昊言墜落。

　　屍骸轉動長滿青蘚的骨骼，以恨意縈繞的殘缺指骨緊緊扼住昊言咽喉。對生命的渴求與不甘化作怨靈的面容，祂們正開闔著嘴、在青年眼前哭喊著自己難以消解的遺憾。

　　「把痛苦的記憶交給我。」

　　在昊言脖頸被指骨壓出紫紋、呼吸逐漸急促之時，一道溫柔輕薄的嗓音及時介入，壓迫住喉頭的力道聞言，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祢們不會再因爲生前遺憾而悲傷⋯⋯」

　　排列成無數亡靈負面情緒的小魚開始躁動起來。來自魚身的微弱銀白光輝閃爍，緩慢而明確地勾勒出一道異於常人的巨大身姿。

　　是夏瓦。

　　「而我也不再孤獨。」

　　尖銳獸爪看似殘暴地穿過慘白骨架之間，而所有亡魂皆停止了動作。血管與肌肉紋理在骨骼表面雕琢出肢體，碎裂長苔的骨骸斷面正迅速修復回其主該有的樣貌。

　　在獸爪即將被血肉包圍，夏瓦及時收回前肢，眼神持續注視著軀體不自然的空洞均被填滿後才移開。

　　『⋯⋯不，似乎也不能說與人類一模一樣。』

　　昊言目瞪口呆地看向曾是憎恨的亡骸們正在經歷變化的頭骨。其兩側增生出兩側雄壯的牛角，長齊的血肉呈現淺紫色光澤。亡骸下半身的腿骨斷裂重組，最終每隻獲得新生的生物都失去雙腿，取而代之的是看來強健靈敏的壯實龍尾。

　　牠們重獲新生的身軀蜷縮成團，宛如幼兒窩在母親溫暖懷抱之中般，臉上無一不是平靜安詳。而夏瓦靈活穿梭於牠們之間，最終於團體中間停了下來。

　　只見祂張開彷彿要擁抱新生的雙臂，仰頭高聲唱起了歌——那是以未知語言拼湊而成、說不上優美卻氣勢十足的讚歌。漸強音節化作在海底不應存在的涼風向外擴散，促使緊閉雙眼的眷屬們一個個睜開眼簾，露出底下與夏瓦相差無幾的金黃瞳仁。

　　無需任何人教導與說明，甦醒的眷屬們伸展著還不熟悉的身軀，在喉間低聲吟唱著歌謠，緊跟在逐漸游遠的夏瓦身後離去。

　　「只剩怨懟的我們被夏瓦拯救，是祂讓我們重獲新生。」

　　熟悉的嗓音自背後傳來。昊言循聲回頭，只見「夏瓦」——更準確來說，是他曾經認為是夏瓦本人、狂怒攻擊自己與帕爾路德的缺角男孩——正用滿是寂寞的眼神，凝望著夏瓦與其眷屬消失的方向。

　　「而你們，」脆弱神情轉瞬即逝，男孩緊攢住獸爪，隱約能見淺紫色液體自毛皮底下溢出，而後散逸於海水之中。

　　「你們奪走了祂。為什麼？」

　　被那彷彿要刺穿身軀的銳利眼神震懾，昊言不自覺朝後退了一步。這次他並沒有再次踩空，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跌坐在地，不知何時又回到那除了打字聲外一無所有的黑暗空間。

　　剛才的一切也是記憶嗎？又或者，那是誰想要傳達的訊息？

　　昊言低頭看向自己濡濕的袖口，發現掌心移開後的地面上淺淺泛著「海獸」兩個文字輪廓的淺藍光芒。它們很快便變得黯淡，成為陰影中的一員、不再清晰。

　　然而真正讓昊言說不出話來的，卻是不知何時佇立於眼前的雪白鹿蹄。他想阻止自己沿著漸變成淺綠色的毛皮往上探看的視線，卻又無法徹底將好奇心按捺。

　　他怎麼就無法控制自己顫抖不已的身軀？

　　「啊呀、你臉色很糟糕啊！第一次斬殺彼異總是會特別辛苦。」

　　飽含笑意的眼瞳盯著臉上有些狼狽的昊言，下半身為鹿身的男子額前長髮傾瀉而下，將其臉孔遮掩住右半。一雙翠綠鹿角自髮隙間穿出，向後腦勺攀折成圓滑的弧度，數朵深綠色小花稀疏地點綴於鹿角上頭。

　　男子微笑著伸出被幾綹細枝纏繞的手掌，試圖將還處於震驚中的昊言拉起身。

　　「但你做到了，值得嘉許！青什也會為你高興！」

　　「你、怎麼會在這裡？」

　　在說什麼啊。

　　昊言將潛意識中的疑問脫口而出，下一秒便吐槽起自己的愚蠢。這裡可是回憶之巢，會出現過往記憶不是早該習以為常了嗎？

　　但昊言總忍不住會去想這段記憶最後的結局。他搭上男子所伸出的手起身，眼前總不停出現兩人雙手被鮮血染紅的幻覺。

　　他與男子溫暖的赤紅眼瞳對上視線，想起那雙眼睛逐漸失去對焦與光采的曾經。

　　「引路人的工作就是安全接送你們，你忘記了嗎？」

　　拉起青年的男子鬆開手，左手臂前端化成一束束藤蔓纏成棍型，其尾端不久後結出一個碩大橘實，在其空洞的中心燭火搖曳，發出溫暖的光輝。

　　而噴出橘實外的細碎火光，落在墨色地面炸開成不規則型的花，替無趣的地面點綴出新奇紋路。

　　「第一次接觸彼異是什麼感覺？」

　　害怕。悲傷。高興。憤怒。

　　背景出現敲打按鍵的細微聲響，與此同時，男子身旁忽然出現說不上工整的四個手寫單詞，而它們悠悠哉哉地在空中漂浮著。

　　昊言發現自己手腳猶如被無形的鎖鏈給固定住，無法自由操控，唯一還能憑自己意識移動的只剩下視線。雖然說還能夠轉動眼球，但充其量也只能在男子與四個詞彙中游移罷了。

　　就像玩遊戲時，主角被鎖在一個畫面、被強迫做出選擇才能推進劇情一樣啊。昊言如是想，卻怎麼也記不起來當時自己回答了些什麼。

　　「悲傷⋯⋯」

　　——最終在一陣短暫的猶豫後，昊言在彷彿也跟著時間定格的男子注視下，開口做出選擇。其實他本來想說選項外的答案，然而嘴巴卻不受控地擅自回答別的回應。

　　除了悲傷的其他三個詞彙登時消散，束縛住青年身軀的無形力量同時也解開禁錮。男子笑了笑，舉步往前方邁進，把悲傷兩字無情地拋在身後。

　　「哎、這麼說你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囉？」見昊言還杵在原地，男子轉過頭揮動手勢，示意要人跟上：「也只有在霧間裡能跟你好好說話了，外面可到處是眼線啊。」

　　男子是昊言與鹿男搭檔前的上一任領路人。在這個時間點的未來，他會被管理局冠上罪名、接著被昊言親手殺死。

　　「我想想，上次說到哪裡？」

　　與正在腦內暴風思考的昊言不同，男子看來一派輕鬆。見青年總會因為沈思某事而走走停停，男子露出無奈笑容，抬起空置右手化成比引路燈本體更加細嫩的藤蔓，將其溫柔地纏繞於昊言手腕、方便後續帶人於漫漫長路中前行。

　　「知道它們為什麼叫做彼異嗎？」不等昊言回答，男子便自顧自地接下去繼續說道：「它們有喜怒哀樂、有想追尋的目標、也有自己的生活。它們像人，卻終究不是人。」

　　彼異是工具——為了讓世界能往期望的方向成長，它們的存在是必須的。

　　彷彿被操控般，在墨黑背景浮現的字幕出現不久後，男子就會親口覆述一次其內容，語氣依然輕柔。

　　「那，是誰所期望的世界？」

　　昊言以前沒能問出口的疑問，現在也得不到解答。無論過去的幻影多麼讓人身歷其境，它們也都不能做出事實外的反應。

　　正如青年所料，字幕在男子語畢後再次更新，而男子似乎完全沒有聽見昊言說話、也沒有注意到周遭環境變化般，又開始下一輪閒聊。

　　「彼異死後就什麼都沒有了。你會記得它大概是什麼樣的，會知道你們做些什麼，卻又無法具體地描述出來。」

　　「記憶會被濃霧掩埋，你能在其中窺見模糊的輪廓，卻無法具體想起細節並描述。直接點來說，假設你今天殺死成為彼異的我，日後就不會想起我的名字。」

　　「但你依然會記得，曾有一個人替你領路。」

　　「那麼，接下來是我想問你的問題⋯⋯」

　　男子看向昊言又再次被某個無形力量固定、無法隨意施展的身軀。兩人身側的墨黑蕩漾，銀魚自遠處一一游來，在男子四蹄下失去型體，扭曲成纖細柔軟的線條，最終組合成文字。

　　「知道守門人為什麼要存在嗎？」

　　這次給出的兩個選項著實令昊言煩惱——他心裡知道的「標準答案」，偏偏不在選項之中。能給的回覆，卻又讓他不禁好奇兩方選擇後分別會有的結果。

　　「為了保護彼異」及「為了消滅彼異」。

　　在兩個相悖的選項之間，男子仍然靜靜微笑著。其鮮紅的眼瞳中，映射出感到困擾的青年臉龐——以及站在離兩人不遠處，冷淡地眺望著眼前一切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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