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異錄 - 時之章．十三

　　騙子。

　　一切始於偶然，來自那對夫妻對體弱孩子的謊言。失去紅潤的灰白色肌膚、帶有咳嗽的粗糙呼吸，以及毫無生氣的眼神，不論怎麼看都是個將死之人。

　　我聽見他們拼命編織出的虛假希望，忍不住笑出聲。

　　為什麼要害怕死亡？你們又不會被忘記！那麼悽慘的身體，死了或許更好呢？

　　「反正是荒謬可笑的親情遊戲，不如讓我來打發一下時間吧。」

　　騙子。

　　「根本沒有治癒他！」

　　待在豪華宅邸旁邊的小塔時，那對夫妻怒氣沖沖地闖進我的住處中。他們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就為了連走路都能氣喘吁吁的那位尊貴又脆弱的小少爺。

　　「不願意付出，又希望我完成約定，真是自私的人們呦。」我端起仍然溫熱的茶杯，配著他們短暫的錯愕嚥下一口茶液。

　　說到底，就是淺薄的堅決罷了。我掩住嘴，以嘲諷換得他們的臉色發青。

　　「倒是你們下定決心了嗎？用其他人的性命⋯⋯救唯一的孩子。」

　　騙子。

　　對少年脫口而出的疑惑，我說出虛假的身份——在他眼中，我不過是住在宅邸旁邊小塔的普通人而已。

　　昨天是第一次進行。雖然不期望年邁園丁能提供多少，但至少足夠讓少年擁有如正常人般走到這裡的體力。

　　治癒？我才沒有這種力量。我最多只能把生命力轉移給另一個人，如此而已。

　　看到少年天真無邪的面容，我也露出微笑。

　　真傻呢。

　　騙子。

　　不知道什麼原因，少年總往我這裡跑。今天他踢著石頭對我說，沒有人承認我的存在，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是當然的。怎麼會有人想承認家中有犧牲他人性命的女巫？以防萬一，我也只在那對夫妻與少年前出現——至於那些闖進塔中的倒楣鬼，全都成為少年生命的延續了。

　　突然間，一雙紅鞋遞到我的眼前。

　　「那個⋯⋯我看到妳的鞋子很舊了，所以準備了新的一雙送妳。」

　　紅鞋表面的皮革閃閃發亮，絲質緞帶柔軟地垂掛在其上，結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我為什麼要收呢？」

　　「⋯⋯這樣妳就可以跟我到花園走走？」

　　騙子。

　　這只是打發時間的遊戲而已。跟他交流只是謊言的一部分而已。現在的心情、滿溢的快樂、過度甜膩的幸福，都是虛假的而已！

　　我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不停地說服著自己。卻也很快地發現，這根本行不通。

　　喜歡他。正如他愛我那般的喜歡。不，果然還是我喜歡的多一點吧？

　　啊啊，時間能夠這樣停止就好了。想要永遠停在這一刻。

　　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倒下的痛苦神情了啊。　

　　騙子。

　　不知道名字的女僕，其身體被藤蔓刺穿之後只留下這句話。我轉過身不去看遺體被藤蔓包覆吞噬的過程，事實上也早已看厭了。

　　那些遲鈍或是事不關己的愚蠢之人，終於也開始發覺了不對勁。然而那又如何呢？這宅邸只進不出，任何形式的求救都不可能做到。除了我跟他，所有人都會被吸收，屍骨無存。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使他活下去。

　　但是，如果有人目擊了一切，並且將真相告訴他的話⋯⋯？

　　絕對不可以！

　　騙子。

　　取代、偽裝、合而為一。我已經慣於說出謊言，就算要成為他朝夕相處的管家也能輕而易舉。人類的記憶還是很好操縱的。

　　他幾度察覺異樣，卻馬上被我壓下——他什麼都不必知道，這樣就好。

　　今天他終於向我求婚了，我好高興。

　　是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永遠。

　　騙子。

　　真諷刺啊。犧牲他人的時候眼都不眨，等輪到自己的時候，口口聲聲掛在嘴邊的母愛便消失殆盡。到頭來，人類還是最愛自己的不是嗎？

　　從一開始的園丁，到後來的女僕、廚子，所有的人都成為他生命的一部份。但我的能力終究不是治癒，這些日子以來，我能感覺到他生命力耗損得越來越快。

　　這樣下去，我想他的父親恐怕沒有機會見證我們的婚禮。

　　他也是。

　　他倒下的那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我知道，在這宅邸裡不論呼喊誰都不會有回應。更何況除了他，我沒再記住第三人的名字。

　　我知道，讓宅邸變得空無一人的不是別人，正是我一手造成。

　　我知道，誓言的永遠不是真的。就算我再如何期盼，身為人類的他終將難逃一死。

　　⋯⋯但不會是現在！

　　「我絕不會讓你就這樣死掉！就算我會⋯⋯背、背棄我的諾言，你也得活下去！」

　　以核心作為交換，在我創造的幻境中你會得到永生。宅邸內沒有人提供生命力的話，吸引外頭的人進來就沒問題。

　　等你醒來，你就會忘了我這個背棄誓言的騙子吧？

　　想想還是有點寂寞呢。

　　唰唰——

　　從傾斜袋口撒出的細砂簌簌落下，在一片墨色中成為白星。趕在沙子全部回歸虛無前，昊言一把抓住顯然正在發呆的少年手腕，阻止源源不絕的浪費。

　　儘管如此，雲苑也沒有回神。

　　「⋯⋯唉。」輕嘆了口氣，昊言就這麼拽著毫無反應的雲苑、繼續小心地邊撒著沙邊前進。

　　他不瞭解是雲苑心思比較纖細，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在幻境中少年總會看見某些自己無法察覺的事跡。要說方便也不太對，但這無疑對接近彼異有很大幫助。

　　「被彼異影響是很危險的」、「不要忘記你作為守門人的本份」，還有「要確實把彼異消滅」。只要與源界的管理層有所接觸，通常其中一句話都會成為開場白。

　　看啊，這次的北門守門人不就是受到蠱惑才死的嗎？稍一閃神，除了自己外，連雲苑的性命都可能會賠上。

　　但，人真的有可能堅定到不受到任何事情影響嗎？就算有，還能稱作人類嗎？

　　除了初見就是野獸或怪物，幾乎所有彼異都有它們自己的故事。它們有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目標，甚至連夢想都有。

　　簡直就像人。

　　多虧昊言本身有寫手記的習慣，那些在管理局中只剩編號的彼異，過往經歷才得以保存下來。

　　他的同情心還沒有氾濫到可以忽視彼異傷害其他生命的事實。但比起主動討伐並兩敗俱傷，難道沒辦法讓擁有善意的彼異加入管理局，並利用它們的力量贖罪嗎？

　　在與昊言搭檔的前任引路人因故成為彼異後，他就一直在思考，也開始對自己的立場有所懷疑。也許這想法很天真，但他認為把彼異直接殺掉並不是唯一的選擇。

　　不知不覺間，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盡頭。眼前的餐廳不出所料也是劣化版，四處都是傾倒殘缺的傢俱。滿是灰塵與霉斑的餐盤內不再盛出美食，反而放著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氣味的枯骨。

　　餐廳內最引人注目的則是高低不一、飄浮在空中的十二張餐椅。然而與先前經驗不同，餐椅均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個位置，哪怕昊言已經整個人攀上椅面坐下，餐椅也穩固地紋風不動。

　　「這、這裡是？」

　　正當昊言思索著要不要嘗試爬到更高的地方時，方才還呆若木雞的雲苑終於回過神來。他剛開始有些驚惶地左顧右盼，直到發現坐在離自己頭頂大約半公尺高、正低頭看著他的昊言時才稍微放心了下來。

　　「你在哭？」

　　雲苑用袖口閃電般迅速的抹去臉頰殘留的水痕。彷彿只要速度夠快、就不會被昊言多說幾句讓他尷尬的話。

　　「你還好⋯⋯」

　　「我沒事沒在哭你看錯了！」

　　強硬打斷昊言的關心，雲苑面色微紅的撇過臉。明白少年或許是多愁善感了些，昊言聳聳肩，識相地閉上嘴巴。

　　「比、比起這個！」當務之急顯然是想轉移話題的雲苑再度開口。「我們應該要趕快找到下一個出口！」

　　「不必，我們已經到終點了。」

　　是櫻花嗎？或是雪晶？仔細一看，緩緩飄落的紙片輕柔地透過漂浮的餐椅，優雅無聲地散落於整個房內。它們在碰到地面前就逐漸變得透明，最終與空氣合而為一。昊言本想伸手抓取，但在指尖穿過那形同虛無的表面後就放棄了念頭。

　　順著昊言抬頭向上的視線，雲苑與昊言一起發現了發送紙片的來源。

　　天花板本來是令人不適的肖像畫，此刻卻成為連結兩個房間的單純門框，而後方則是一間擁有幾乎霸佔大半牆面的落地窗、寬敞明亮的書房。擁有一頭棕長髮的男子背對著兩人，伏在被磨得光亮的木質書桌前疾筆振書。

　　彷彿察覺到來自不速之客的兩人的目光般，男子停下手中的黑色鋼筆。經過一番沉思後緩緩回過頭來，眼中帶著不解與錯愕。

　　「感覺好久沒有看到人了⋯⋯」他從座位上站起，跨出步伐的雙腿強烈地顫抖，有如剛學步的孩子般步履蹣跚。「你們⋯⋯是誰？」2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Ejs16lk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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