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異錄 - 甕之章．十

　　細嫩柔軟的嗓音，出自緊抓著我右臂的少女。我不曉得她是從哪打聽到我的住處，單純覺得很困擾。

　　「⋯⋯回去。」

　　「不要！你、你也看見我媽媽跟蘭姐的樣子了吧？被做成那麼醜陋的甕子，我絕對不要！」

　　不由得想起那兩個面目悽慘的「作品」。非但沒有表現出女人們的美麗，反而讓人感到反胃，更別說能入得了那位大人的眼。

　　到今年為止，村裡還剩下多少人呢？在有限的時間中，還有機會見到那位大人嗎？

　　「曇！求求你，你辦得到吧？我不想⋯⋯那麼醜陋的死掉啊⋯⋯」

　　「我還沒有完美復原甕子的製法，手上也已經沒有材料可以實驗了。」

　　我以蠻力硬是推開了她，纖弱少女的身軀便因為強勁力道撞上一旁磚牆。然而從她喉間迸出的並非哀號，而是更為淒厲的叫喊。

　　「我把材料帶來就可以了吧！我會協助你完成甕女，你也得完成我的願望！」

　　她的臉上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表情。高昂？狂妄？激憤？至今我仍無法精確描述。

　　「村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了！」

　　少女在我身後來回踱步，她的焦慮不亞於我。眼看甕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接近，甕子的完程度卻遲遲卡在最後一步沒有進展。

　　上次將作品獻給那位大人後，作為失敗的懲罰，我失去了視力。好在師父⋯⋯那老傢伙留下的代行人偶製法還有些幫助，讓我勉強能藉由人偶輔助繼續研究甕子。

　　「我把大多數通往村外的吊橋都燒毀了，唯一的出口只能通往這裡。」

　　堇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的模糊視野中早已看不清甕子的樣貌，連顏色都只剩黑白。妄梅落下的金粉是那麼令人著迷，唯有那金色是枯燥中唯一的燦爛。

　　「你在聽嗎！戴著這種面具，根本看不出你的表情！」

　　「如果村民不夠，就像這次引誘外人來就行了。」

　　我小心捧起收集自妄梅的金粉，將面具掀起部分、好把臉埋入其中深吸一口。熟悉快感隨即將我淹沒，那位大人銀鈴般的笑聲不知何時又充盈腦海。

　　恍惚間，腳步聲嗄然而止。一只冰冷的手搭上我的右肩，逐漸收緊的手指深深陷入肉中，疼痛感由神經傳遞過來。

　　過於濃郁刺鼻的花香，伴隨堇森冷的語調於我耳邊緩緩響起。

　　「外人⋯⋯原來如此。我會把他們帶過來⋯⋯為了讓我成為配得上那位大人、永恆的美麗！」

　　那位大人深深震懾住每一個人的心魂。

　　她有著天星般的秀髮，薄紗下透亮白皙的肌膚宛如初雪，閃耀著令人目不轉睛的光輝。飽滿豐潤的雙唇像浸過血，紅艷搶眼。

　　淺紫色雙瞳深邃地彷彿要將人吸入，只要對上如貓般的細長瞳孔便會被鎖定，再也無法逃離。

　　骯髒、不堪入目的甕子們在她抬手拂過的風中，飛散成一片片花瓣。花瓣落地之處，枝枒從下長出，刺破那瓣薄透迅速抽高，在停止生長的末端綻出一個又一個的花苞。

　　所有人不禁為這不可思議的場景流淚，伏下顫抖不止的身軀親吻著覆上一層金粉的大地。已長成林的妄梅覆蓋在村子之上，溫柔地將我們包覆其中。

　　妄梅是毒。是以慾望為食，讓我們不由自主被它控制的劇毒。然而我們卻心甘情願，甚至奉獻上自身。

　　那位大人留下的妄梅，能予人短暫的迷幻與快感，這使甕村可以將其當作貿易商品，從中謀取巨大利益。村人每十年舉辦一次甕季，但此後三十年，再也不曾有人見過那位大人現身。

　　採下的妄梅不會再度開苞，死去的細枝逐漸乾薄變色，最終與其他同樣死去的殘株相互結合成膜，將天空染成紫色。

　　日漸枯竭的妄梅使村子從鉅富走向貧窮，曾嘗過飽足的村民早已遺忘曾經的平庸。在嘗試挽救或種植皆宣告失敗的情況下，絕望感悄悄地鑽進每一個人的心中。

　　此時，某一位村民開口說道。

　　「我們再請那位大人降臨一次吧！」

　　活著的甕子，那是已經失傳的技藝，也是召喚那位大人的必需品。

　　在十年一次的甕祭中，製作出最優秀的甕子，便會得到那位大人的青睞。作為把甕子帶走的交換，她會實現甕師的一個心願。

　　使那位大人最後一次現身、那位甕師所許下的私慾，卻是讓甕子消失在這世間。在那之後紀錄甕子製法的文獻都被破壞，甕師們也相繼死亡或失蹤。

　　村子裡的甕子不復往昔。醜陋甕子、或以木雕做成的偽品們觸怒那位大人後，她無須現身便可灑下毒霧將甕師殺死。諷刺的是屍體中又會重新長出一株妄梅，得知此事的村民強迫罪人、無家可歸的人、年老的人成為甕師，只為榨乾其最後的生存意義。

　　不可原諒。為了私欲而汙辱了甕師這一尊稱的那些貪婪者。與那些人不同，我會再次召喚那位大人，我會讓甕師回歸應有的尊敬！

　　媽媽和姊姊在愚蠢的爸爸自作主張下，醜陋的死掉了。

　　看著她們腐朽的臉，突出的眼珠，扭曲的表情，我一點也不感到難過。

　　我害怕的不是死。我討厭像她們那樣，被糟蹋美貌，用極其可怖的面容離開人世。衰老的媽媽，悽慘的姊姊，用我最討厭的方式永遠留在記憶中。

　　我很羨慕成功的甕子。祂們擁有永恆青春，可以陪在那位大人身邊，又擁有不死的權利。

　　我想在我還保有美麗時成為甕子。但自從那該死的傢伙許下願望後，我的夢想就從伸手可及變得難以達成！身為貪婪者之一的我的爸爸，在得到褻瀆那位大人的教訓後理所當然的死了。

　　不論用什麼手段，我都要成為甕子──幸好當時心願是消除甕子，如果是甕女的話，我想還有機會復甦。

　　曇的話一定做得到。身為唯一一個存活的甕師⋯⋯

　　村子裡不再有我與菫以外活人的那天，比想像中還早到來。

　　我以代行人偶們替代原村民，利用各種詭計引誘被甕祭或妄梅吸引的外人，使他們進入村中成為我的材料，再用其容貌製成下一個人偶。

　　那名異界來的少女是我最後一個實驗品，在這之後，我做的甕女不會再失敗了。

　　迎接那位大人的甕祭也好，聽聞風聲、打算來消滅那位大人的守門人也好，都不會再給我時間了。

　　堇，過來吧。我們的心願總算能實現了。

　　「⋯⋯言⋯⋯昊言⋯⋯昊言！」

　　「還睡啊！給我起來！你不能死在這裡！」

　　那些記憶殘片被支手提起的身驅撞破，試圖阻擋青年離開的負面過往則被突如其來的火焰燒毀。過程中昊言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從數個不同的人體內逐漸抽離，如編繩般重新組合成自我。

　　不曉得鹿男從哪裡得來的怪力，僅憑一己便將昊言拖出空間裂縫。昊言睜開眼簾，第一眼看到的是鹿男鬆一口氣的安心。

　　花瓣輕輕飄落在昊言仍在隱隱作痛的頭上，沿著髮絲的弧度轉彎、輕巧落地。

　　所見一切，皆是花幕。無邊無際的雪色花朵淹沒視野，卻沒有任何香氣。仔細一看，似為花朵的東西不過是以紙裁製的偽品，稍一施力便碎散在手心。

　　「這裡是⋯⋯？」

　　「相對安全的地方！我路上再跟你解釋，先跟我走！」

　　迅速站起或許對身體而言太過突然，昊言一瞬間感到頭暈目眩。鹿男絲毫沒有想停下腳步的意思，硬是拽著昊言向前邁進。

　　而在兩人不遠處的前方，甕子甕女們排成兩列，隊伍直往深處延伸。祂們笑盈盈地迎接逐漸接近的兩名訪客，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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