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異錄 - 獸之章．四

　　記憶。

　　它潛藏於生命思想中的長河，悠久而綿長。

　　足夠鮮明的記憶恰似小舟，可以輕鬆地駕馭在暗藏洶湧的長河之上。

　　逐漸黯淡的記憶則向下沈淪，乘著河流來到無光之海。

　　來到海神棲息的回憶之巢。

　　——《海神傳·序》

　　「快跑呀！」

　　我認識這個喊聲。

　　這麼想的瞬間，五感忽然都清晰了起來。彷彿剛從一場惡夢中醒來般，昏沉的腦袋還有些渾渾噩噩的。

　　個頭不高的黑髮男孩牽著我的右手，我們不知為何正在空無一人的熟悉街景中奔跑著。

　　經過身側的鋼鐵建築物高如山峰、低如矮牆。在高低起伏的樓與樓之間，能看見各式各樣的馴鹿身處其中，或動或靜，有大有小。

　　週遭很安靜，街道上迴盪著我們兩人急促的腳步聲。而我們跑過的路面泛起了漣漪，它們擴散至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留下我們的足跡。

　　低頭一看，我發現自己正穿著一件沒有印象的米白色樸素長衣，袖口繡著奇怪的彎曲圖樣，目光灼灼的青蛇紋正銜在我的腕部，用那雙陰冷漠然的黑色眼睛直盯著我。

　　身體變得好輕。好小。我也是小孩子⋯⋯嗎？

　　「快跑、快跑！」男孩喊著，語氣中透著歡快。我見他回頭時臉頰紅撲撲的，像是成熟得恰到好處的蘋果：「別讓他們追上啦！」

　　「為什麼要跑？」

　　男孩的手軟綿綿的，在黑暗冰冷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溫暖。不知為何，我並不想放手。

　　以為單純是路旁裝飾的鹿頭人，在我們經過牠面前時緩緩轉過頭。我無法解讀牠目送我們遠去時，深邃目光中的涵意究竟為何。

　　「你又忘記了？我們說好要去看海的呀！」

　　看海⋯⋯我有這麼說過嗎？盯著男孩身上我樣式相同的長衣，總覺得頭又開始發疼起來。

　　什麼都想不起來。說到底，這孩子又是誰呢？我將左手撫上太陽穴並閉上眼睛。再度睜眼時，眼前是一片海藍色的水光粼粼。月光散落在看似平靜的海面上，聽來有些單薄的浪濤聲規律地傳進耳中。

　　「快看！是你一直期待看見的海哦！」

　　男孩臉上寫滿得意，激動地指向前方忽然出現的海洋，與此同時晃了晃與我交握的手掌。他的眼曈與身後海洋閃耀著相同的色澤，其中光采使人難以移開視線。

　　回過頭，方才彷彿還永無盡頭的鋼鐵建築在遠方搖曳著，彷彿在與我道別。

　　究竟是什麼時候離城市那麼遠的？我還沈浸在思考中，男孩卻一把將我的身體拉向前去。

　　海浪拍打在我們的腳踝上，踩著的沙地被海水浸得濕軟。男孩拉著我，我們就這麼在沙灘上跑著、笑著。有時朝彼此潑水，有時用沙堆起一座又一座的堡壘。

　　我們玩累了，便找了個好位置一起躺下，欣賞彷彿深邃到能將人吸入其中的天空。

　　此時，遠遠站在海中大石的半鹿人挽起手中長弓，朝天邊射出極其凌厲的一箭。不過數秒便看見天星急墜，飛翔在空中的箭矢散成無數華麗消逝的流星，劃開漆黑無光的夜空。

　　月亮不知何時又消失了。

　　儘管如此，我轉頭還是能清晰看見男孩純真無邪的笑容，坐起身仍能發現遺留在海面上的月光。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本想說出道別，哪知話語不受控的衝出喉間後完全變了樣。還來不及修正，身邊的男孩已經高興地跳了起來，甚至一把將我擁在懷中。

　　不知為何，男孩身上那股淡淡的柑橘氣味總讓我感覺特別懷念。

　　「當然、當然了！」

　　透過衣料聽見的男孩心跳聲如此真實，強健的、用力的在展示著生命的躍動。

　　而從心底湧上的安心感之後，是一股難以抵抗的倦意。眼皮越發沈重，意識正逐漸抽離。

　　身體彷彿在無止盡的下墜，五感又被看不見的黑暗包圍，我開始感受不到男孩的氣味與體溫。

　　只有男孩稚嫩嗓音還聽得清楚，儘管聲音已然離得好遠。

　　「我們當然會永遠在一起的！幽言！」

　　臉頰上的濕潤感十分鮮明，竄進鼻腔中的是揮之不去的鐵鏽味。黏膩空氣鑽進肺腑，幾乎要將內部都凝結成一塊。

　　本應遮風避雨的房頂被炸出杏仁狀的空洞，而空洞中間懸浮著一顆周身環繞淡光的金球。乍看之下這場景猶如一只眼，深色液體沿著彷若眼眶的不規則邊緣緩緩流下，在地面積攢成一條鮮活的墨色鯉魚，很快地游向他方。

　　下雨了。

　　「為什麼這麼做⋯⋯？大家都⋯⋯」

　　我低頭看向哭得渾身顫抖的黑髮少年，他瘦弱身軀不論再如何掙扎，也逃不出兩個成年人一左一右的箝制之下。

　　廢墟前身，曾是某個頗具規模、不應存在的秘密研究所。在經過一連串可謂殘暴無情的鎮壓後，能捕獲的倖存者並不多。

　　「他身上沒有彼異反應。」左方戴著護目鏡的男人這麼說，語氣比機器還要生硬。

　　「還有必要留他性命嗎？」右方身裹長披風的女人這麼說，手中的紫色異光流轉。

　　我朝三人邁出腳步。銀白色月光自身側破碎的壁面穿出，挾帶著幾乎要將體溫一掃而空的強風。長至腰際的青綠髮絲與被颳起的實驗袍下擺正順著風流，跳著沒有默契與節奏的舞蹈。

　　「幽言⋯⋯你們要把幽言帶去哪裡！」

　　儘管害怕到聲線都在顫抖，少年卻還是勇敢地將視線迎向我的目光。

　　我從少年海藍色的眼瞳中，望見神情冰冷的自己。我伸手撫上少年的臉頰，而被突如其來的觸摸震得掉落的淚珠，就這麼融進我手背的淺綠色鱗片間隙裡。

　　「你還會再見到他的。」

　　語畢，我忽然感覺到某人的視線正刺在身上。下一秒，我隨著直覺轉過頭去——擁有一頭水藍色頭髮、年紀大約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雙手抱胸，正站在離我身後不遠的地方靜靜凝視著。

　　他與週遭顯得非常格格不入。我不確定是因為他異於常人的髮色，還是他身上從未看過的、具有強烈民族風格的服飾。

　　在深綠色背心下的結實肌肉被墨色皮革包覆，只能從褶皺中看出幾道線條。腰間長及地面的條狀布料上，是與髮色相同的短絨，乍看之下還以為是靈動活潑的多條獸尾。

　　「你得面對它。」

　　男子語氣平靜的說著，那雙翠綠色瞳眸彷彿可以看穿靈魂深處般，深邃而直率。他明明沒有表現出惡意，我卻不自覺往後退開一步，而鞋底傳來高跟撞擊地面的輕響。

　　「不能逃避！」

　　——知道為什麼它們叫做彼異嗎？

　　我很肯定這出自於某人之口，然而什麼都無法想起。

　　這是一段浮現於黑暗中、有如彈幕般的端正文字。

　　喀躂、喀躂。能聽見手指按在鍵盤上輸入文字的聲音，而字幕隨著逐漸加速的按鍵聲浮現地越來越快。

　　——它們有喜怒哀樂、有想追尋的目標、也有自己的生活。它們像人，卻終究不是人。

　　——彼異死後就什麼都沒有了。你會記得它大概是什麼樣的，會知道你們做些什麼，卻又無法具體地描述出來。

　　文字沒有情緒起伏，我也讀不出抑揚頓挫。我單單只是看著，看著這些逐漸積累的文字規律地排列在身側，用相似卻又不同的筆劃，迅速建構出囚禁我的巨大箱型牢籠。

　　——來自彼世的異端。你明白嗎？這是它們真正的稱呼。

　　鍵入文字的聲音停下了。那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在寂靜中忽然躍出的小圓點排著隊，不斷延伸至牢籠的角落，超出文字構成的邊界，像頭脫韁野馬般繼續往無止盡的遠方奔去。

　　——我很抱歉，昊言。但我認為⋯⋯我認為你該知道。真的很抱歉，將你牽扯進我的計劃之中。

　　——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對嗎？

　　「你一定會成功的。」我說。

　　不過一眨眼。當我意識到時，身體已來到一個與方才差異甚大的場所。

　　往前看既望不見盡頭，往後看更尋不著源頭。泛著淺紅燈光的隧道長而寬，用以照明的燈台掛在壁面，每隔兩三步便安置一盞。

　　燈台外觀有如纖瘦手掌，在掌心位置長出了一棵細柳。柳樹枝葉末端正熊熊燃燒、忽明忽暗的微弱燭火隨風搖曳，讓我不禁覺得在某次熄滅後，那簇火花便不會再重新燃起。

　　抵在背後的牆壁並不是常見的水泥材質，而是看來相當堅固的厚重玻璃。仔細一看，玻璃與真正的隧道牆面之間隔著約一根食指長的距離，中間似乎有透明液體通過，就像極為狹窄的水族觀景窗。

　　我與藍髮男子並肩斜倚於玻璃牆邊，不久後由他開口打破沉默。

　　「這裡是回憶之巢，被遺忘的記憶都會停在這裡。」

　　話語逐字映照於玻璃牆面，所有文字都被放大直至能夠頂天立地，筆劃被拉伸延展。若不去理解文字意義，這景象恍若濃密且複雜的叢林樹影。

　　「如果想從這裡脫身，必須直面真實。就算扭曲回憶，也不代表可以改變歷史，只會沉溺得越來越深，最後迷失自我。不行那樣！」

　　當男子說話時，包含觀景窗內的燈光便會隨之改變成與他髮色相同的水藍。待他結束發言後，隧道又會重新充盈一片淺紅——差異巨大的色彩讓我頭暈目眩，最終逼得我只能在男子凝視下閉上雙眼，迴避燈光、也迴避他的眼神。

　　「你是誰？」隱約能感覺到映在眼皮上的燈光又換了一種色彩。我緩緩睜開雙眼，觀景窗後的燈光早已跟著我的話語，轉變成一片灑落在隧道中的海藍。發現渾身沐浴於藍光的瞬間，我彷彿能感受到冰冷海水在肌膚表面遊走。

　　「我曾認識你嗎？」

　　「我叫帕爾路德。你可以喊帕爾！我喜歡大家這麼稱呼我。」

　　他朝我露出燦爛笑容。那是極富感染力的笑顏，會讓人忍不住想跟著嘴角上揚，連心情都變得輕鬆。我無法從這個人身上感受到絲毫惡意——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其實是個擅長偽裝的高手也說不定？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昊言！」我正打算開口，帕爾路德便搶先一步打斷，同時朝我點點頭：「我會幫你！但你得先好好面對過去、面對自己。」

　　他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這一度成為我懷疑他的理由，不過細想後發現，他似乎已經觀察我許久。若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轉場他都在，會知道我的名字也不足為奇。

　　「⋯⋯我沒有逃避。」

　　聽見我這麼說後，帕爾路德緩緩眨了下眼，偏過頭、瞇起眼，似乎在想著什麼。

　　「不能只說你想聽見的。」短暫思考過後，他選擇往前邁出腳步，我才發現隧道不知何時竟冒出了盡頭。在我想到回答以前，身體已逕自跟上帕爾路德越來越遠的背影，我們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行進著。

　　「在回憶中，你所說的話、那些回答⋯⋯都不是真的。」他說：「你只是希望當時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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