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異錄 - 時之章．八

　　男人的眼神空洞，就像失了靈魂。

　　他的嗓音乾啞，彷彿此生滴水未嚐。

　　而手書疾筆不停，經手的信紙已然成海。

　　『為什麼、為什麼啊？』

　　男人不禁捫心自問，他不明白胸口中騷動從何而來，那些流淌於筆尖的感情又該何去何從。

　　他希望永遠不變。他想停住時間。

　　然後再一次、再一次⋯⋯

　　想起從他記憶中離開的那女孩，想起該怎麼呼喚她的名字。

　　想起她對自己而言，是多麼重要。

　　儘管沒有互相約定，原先熟睡的兩人卻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睛。

　　要說的話，用餐椅臨時搭建的床鋪實在稱不上舒適。在兩人仍在恍惚中等待清醒的時間裡，只有腰痠背痛強烈而突兀地存在著。

　　「你有做夢嗎？」昊言緩慢眨著眼，隨後似乎覺得有些刺眼地用手臂遮住眼睛。

　　「⋯⋯不記得了。只覺得感覺很差。」雲苑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最後選擇別過頭去，語氣有些悶悶的。

　　不自然的沉默橫跨在兩人之間。他們想從萬千思緒中找出一句共同語言，卻又因為察覺的違和感太多，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還在作夢嗎？」

　　不久後，放下手再次直盯天花板的昊言突如其來地拋出話語。而雲苑非但沒有吐槽，反倒露出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

　　「這樣的話，我們就是同一個夢了？」

　　發出一陣尷尬的罐頭式笑聲後，兩人分別吁出一口氣，再次以自己的方式分別避免去面對頭頂上的詭異玩意——唉，那竟不是自己的幻覺啊。

　　深嵌於天花板、睡前曾乾淨無暇的畫布上，此刻居然出現眾多彷彿被小孩亂塗鴉的黑色不規則線條。不曉得顏料的成份為何，但上頭留下的筆觸力道強硬，簡直就像用盡生命在刻劃般分明。

　　它們縱橫勾勒出一個類似半胸像的形狀，整體輪廓卻過於雜亂無章，以至於看不出這人型究竟是男是女。取代五官的線條彼此交疊，而其中的細小間隙碰巧組成歪斜的唇瓣，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在一片黑與白之中，雲苑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瞥見兩個異常鮮明的紅。然而下一秒當他眨著眼睛，那詭譎閃耀著的光芒就消失無蹤。

　　壓抑、陰沈、喘不過氣。

　　不知怎地，每當昊言凝視那奇怪肖像畫的深處，一種不適感便從胃部湧上喉間。

　　「還是別看了吧？」

　　在乾嘔聲衝出喉嚨前，昊言率先坐起身，讓話語搶先一步鑽出嘴唇。

　　「嗯，好主意。」

　　達成共識的雲苑隨即跟著青年坐直身體，好忽視頭頂上的異常，沒想到此時兩人意外發現連餐桌都顯而易見地不對勁。

　　本來被兩人使用過的餐具應該要是一片杯盤狼藉，但此刻桌面像被清潔過般整齊乾淨，盤上佳餚還轉變成適合早餐的清爽料理。

　　桌旁沒有任何餐椅，推測是前晚兩人將椅子全部搬走所致。奇怪的是，當昊言與雲苑身體一離開餐椅坐墊，餐椅不但會在一眨眼間消失，還會隨機出現在桌旁的某個座位。

　　等十二張餐椅重歸原位後，擺放在桌面的餐具們發出清脆的響聲，像被某人以手握起般輕顫著漂浮到半空中，各自開始不同目的的行動。

　　左手邊第一個座位用叉刺戳進潔白光滑的蛋白，刀尖劃開半熟蛋黃，刻意磨鈍的刀鋒沿著液體在盤面拉出一道橙色。

　　右手邊第四個座位則讓鬆軟美味的白麵包被沾裹上濃稠醬料，上頭覆蓋一層熟度恰到好處的蛋白，再隨著叉子一起被抬升至半空。

　　其他座位也按個人的步調優雅地用起餐來。彼此之間既無既定規則，也沒有特別頻率，僅僅是被看不見的某人再平凡不過的一次用餐。

　　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是當食物即將消失於某人之口前，整組物品就會毫無預警的停止行動，被靜止的時間再次束縛在半空，彷彿與俗世再無瓜葛。

　　蒸騰熱氣還捲著弧度，卻不再向上攀升。幾乎遍佈盤底的蛋液不再擴散，而半空中的刀叉為盤面染上黑影。直到最後一位看不見的用餐者慢悠悠地停下動作，一切又歸於平靜之時，兩人才終於可以放鬆繃緊的神經。

　　也許這一路看到的詭異靜止畫面都是這麼來的吧。雖然親眼目睹成因，但其背後代表的涵義兩人仍不得而知。

　　「至少不缺早餐了。」

　　「現在該注意的是這個嗎？」

　　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的玩笑話吧？雲苑才這麼想完，就看見昊言還真的拉開餐椅坐下享用餐點，少年臉上不禁多了幾分無奈。

　　不過吃點東西驅走飢餓的確有助於思考，這點雲苑倒是很贊同。絕對不是因為看見昊言吃得很香，所以他才很在意。

　　「那幅畫，」在兩人早餐時間差不多要告一段落之際，只見昊言突然頓了頓，吞下口中食物並再次打量起正上方的肖像。「你怎麼看？」

　　總覺得組成肖像畫輪廓的線條在不安分地竄動著。第一眼看來還是個模糊人型，現在卻已經擁有長髮女性的影子。在深黑濃厚的頭部線條中，出現一道橫跨臉龐的白色彎月，看起來就是過分愉快的笑容般，深深烙印在兩人眼中。

　　「我不喜歡。那道光太刺眼了。」

　　「什麼光？」

　　雲苑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昊言不禁面露困惑的再三確認肖像畫，倒映在他瞳中的線條仍散發著滿滿的雜亂與惡意。

　　兩人所看見的畫面分歧成不同景象，與在花園時的狀況似曾相識。少年顯然也意識到這點，於是敏感地閉上嘴巴。

　　「我看到的只有雜亂黑線組成的一個女性人影，你看到什麼？」

　　本來雲苑沒打算開口，但在昊言的催促下，他最終還是別開視線全盤托出。

　　「⋯⋯淡藍色的光。是一個男性正在燃燒的樣子。」

　　就雲苑後來的描述，那名男子似乎不因著火痛苦，還始終低著頭，他因而看不清男人的面容。

　　比起壓迫感，少年感受到的似乎單純只有來自刺眼光芒的不適。昊言眉間一皺，藍瞳中的光芒隨著雙眼微瞇而黯淡了幾分。

　　在雲苑把手上最後一片麵包剝食完畢之際，從思緒中得出結果的昊言拍了一下手掌，朝被響聲吸引注意的少年露出微笑。

　　「我們去看看吧？那幅畫肯定有些什麼。」

　　雖說此處有得吃喝睡，但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裡。從雲苑在觸碰花園的光（也就是昊言眼中的荊棘）後，兩人便轉換了空間的這點來看，也許那幅畫就是突破點。

　　至於危不危險？昊言就不能保證了。

　　「就算把東西堆起來疊高，要搆到畫還是太⋯⋯」

　　「沒問題的。」話還未說完，昊言便先一步打斷雲苑。

　　經過觀察，昊言原以為是在竄動的不受控線條，其實是「正在擺盪」。也就是說，它們是從上往下垂降，並隨著微風流動方向飄逸著。

　　如果可以，昊言並不想去摸那些成份不明的東西。在兩人搬運東西來做成穩固墊腳石的時間裡，昊言總會忍不住想起過去遇到的種種狀況。

　　被關在某個地方還算好的情況，只要用破夜劍破壞就能出去；壞一點的則是像不久前，被奇怪植物攻擊、被某種惡意生物追殺⋯⋯

　　要不是他還有能為之一戰的力量，現在大概沒命站在這裡。

　　而正如昊言所預想的那樣，待他踏在墊腳處的制高點後，稍稍伸手就能觸碰到垂掛的線條。

　　⋯⋯真的是頭髮。

　　接觸的瞬間，昊言微笑便凍結在唇邊，雞皮疙瘩更不受控制地盛開在手臂上。來自指間的、髮絲？太過真實，導致他差點就決定放棄前進。

　　「昊言？」負責扶著椅腳的雲苑見狀不安地喊了聲，將青年從下意識厭惡的情緒中拉回現實。

　　「⋯⋯沒事！我爬上去看看。」

　　看似脆弱的髮絲意外可以穩穩撐住昊言的體重。他慎重地踩著牆面、緊抓住手中的髮束，一步步朝上攀登，發現畫布其實沒有想像中那樣遙不可及。

　　離「五官」越近，幾乎令人窒息的噁心感就越發沈重。垂掛下來的頭髮有些甚至已長及地面，連雲苑都不需要藉助墊腳處就能將其握在手中——只不過在少年眼裡，頭髮似乎是不會燙手的火舌，這讓昊言好生羨慕。

　　僅僅不過幾分鐘，到達畫布下方的昊言就幾乎全身都埋在濃密髮堆之中。他非自願的發現，頭髮帶有一股玫瑰花的幽香，纏在身上的髮絲使得那股香氣更加濃烈，嗆得他連連咳嗽。

　　此時昊言與畫布上的模糊人臉已近在咫尺，只差一點就會相互吻上，不時拍在他額前與肩臂的髮絲使人十分心煩。

　　人類的大腦為什麼總會對恐懼特別敏感，進而閃過許多胡思亂想呢？自從擅自將代表五官的線條就定位後，畫布上的臉龐就飄散著特別扭曲的恐怖感。不僅如此，從那撕裂開的笑容與小鼻中，隱約傳來有如吐息的微風。

　　從髮絲間微弱透出的光，以及只出不進的氣流，昊言幾乎可以肯定畫布後方別有洞天。只不過此刻他光是要保持自己的平衡就已經可說相當艱難，更別提拿短劍將畫布割開。

　　昊言嘆了口氣，將視線放在自己的手掌。這看來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式，雖說畫面可能不太好看。

　　在深吸一口氣後，青年決定將臉撇開，同時迅速地伸出手一把抓爛畫布之上的臉龐！底下似乎傳來雲苑驚愕之餘撞到椅子的聲音，昊言這才想起沒有警告對方接下來的行動視覺上有多令人不安。

　　伴隨著幾乎要將整個空間震碎的哭嚎聲，不明空間自失去頭部的畫布破洞中展現部分面貌。那是個像是把不同房間硬是拼湊在一起的怪異景象，就算是本質相異的兩種家具也被強制合二為一，無論合適或否。

　　接著昊言注意到的是房間的角度，與攀登向上的他人呈垂直相對。儘管如此，其中的擺設也不受重力影響，仍好好地待在房內的牆壁或地板上。

　　然後是眼睛。數十隻眼睛。

　　房間的牆壁貼滿男女老少的肖像畫，年齡、外觀、甚至是穿著，全都不盡相同，而他們面目猙獰，緊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更糟的是，就算兩人想躲閃過於凌厲的目光，他們也會跟著移動視線。

　　「砰咚！砰！磅咚！」

　　雲苑似乎又不小心踢翻了椅子。2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MJkqSAI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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