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Ruby一起狼狽地攙扶着腳有舊患的豐哥,一路跌跌撞撞,最後像幾個漏氣汽球,渾身攤軟靠在橋底下的石壆,三人氣喘吁吁,豐哥用力抓着自己的右腿,露出既痛苦又不忿的神情。明明光明磊落不知身犯何事,面對無數次的追捕,我們都曾經沮喪到想跳河一了百了,卻心有不甘,是進亦難、退亦難。
豐哥的舊患是三年前在示威現場落下的,當時豐哥還是學生記者,站在行人路拍攝的時候,一個警員突然在他耳邊大聲吆喝:「回去行人路!」聲音之洪亮震耳欲聾,原本就站在行人路的豐哥一時受驚抖顫,為了穩住身體,右腳無意識下踏出馬路一步,電光石火之間另一名警員手起棍落重擊在豐哥的右小腿,豐哥頓時骨折,來不及申訴自己的無辜就在劇痛中陷入昏迷,延誤四小時才得送院救治,落下一輩子的根患,確實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自豐哥受傷之後,每當有人想靠近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他都會一臉驚恐避開,不過因為豐哥長得實在太帥,創傷後遺症的神經質沒能為他擋下多少狂蜂浪蝶,還是很受女生歡迎。
這幾年間,我們一直是政府通緝的對象,不要以為我們是火魔或是炸彈小隊,我們還沒有那麼勇敢,也沒那麼偉大。我們原本是大學的歷史學會成員,確確實實的一堆文弱書生,有肌肉的男生沒幾個,例如我就是瘦得肋骨都突出來的那種,但大家故意調侃叫我「肥玄」。
後來反送中運動開始,我們學會就創立了網台,名叫《民報》,算是致敬孫中山先生。幾個成員申請了記者證,就輪流不分晝夜地為大家直播各種資訊,直播以外我們又會在各種平台撰寫文章,抨擊時事,譴責政府的譴責,表達對高官的遺憾感到遺憾。一開始觀眾大部分都是我們大學內的同學,後來民報變得愈來愈受歡迎,聞名全港。
可惜樹大招風,政府和警方開始不滿意我們在直播及文章中的遣詞用字,把我們列為嚴密監視對象,諸多掣肘,這天向成員查牌,那天上門搜屋。民報成員包括我在內有十一人,運動至今連一塊石仔也沒撿起過,我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以硬碰硬,一切以民報為重,只要民報尚在,我們就能一直用文宣和報道真相的方式繼續抗爭。
不過事情不如人意,警方總是用硬硬的盾牌撞我們硬硬的相機鏡頭,硬硬的警棍也打在豐哥硬硬的骨頭,他們硬硬的態度使我們的氣硬硬的咽不下去。
於是在後來一次警民衝突中,民報第一次有成員給警方拘捕了。這位成員就是我們的巾幗英雄凱婷,有別於其他氣勢薄弱的成員,凱婷身上散發一股剛強的氣息,只要她一哼聲,眾人都膽怯得坐立不安,有人說她壞,也有人說她是勢強,總之我對此類女生都是抱避之則吉的態度。那天負責直播的是凱婷,她不滿警方的無理叱罵,居然把口中吸到一半的香煙往警員的臉上丢(對,她在直播中一邊抽煙,好像還是同時抽兩根),被丢中的警員瞬間暴跳如雷,怒髮衝冠地把凱婷拘捕,而從此就再沒有凱婷的消息了,她就像那半根香煙的絲縷煙霧,消殞於人間。
凱婷事件之後,我們的成員和義務律師陪同四處奔走,卻怎樣都打聽不了凱婷到底身在哪一間警署,既無法為她保釋,電話又打不通,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甚至凱婷的家人亦未曾找我們或傳媒求助,彷彿凱婷是個孤兒似的,可是Ruby堅稱以前閒聊時聽過凱婷提起過她的父母,她不明白為什麼凱婷消失了,凱婷的家人也一併消失。
再後來武漢肺炎肆虐全球,所造成的人類健康和經濟影響比想像中嚴重,而且是斷斷續續,讓人無法安然放下戒心。曾經連續一個月都沒有新增確診病例,大家以為疫潮已過,回復燈紅酒綠的生活,卻在下個月又突然爆發病毒,各方專家都說病毒好像擁有人工智慧般,千方百計殺人類一個措手不及。一片恐慌之下,所有學校宣布無限期停課,連文憑公開試也取消了,整個社會像沾了漿糊黏在原地一樣,處於膠着狀態。
現在已經是二零二五年了,幾年來政府和人民的矛盾沒有一刻舒緩過,警方的勢力已膨脹至頂點,政府更挪用過半稅收為警員配備各種令人民聞風喪膽的新式武器。豐哥一直慶幸當日敲斷他腿骨的只是傳統警棍,而不是現在的電擊警棍。警方當日在記者會展示一批新購的電擊警棍,表示是為了快速執法,任記者多番追問,警方緘口不肯交代新型警棍的伏特電壓,只堅持這是最低武力,亦不會危及市民性命。
此後,每每黎明來到,全港各處總會出現一些燒焦的屍體,或於草叢,或於荒山野嶺,或於海灘水域,這些屍體發現案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官方宣布死因無可疑。碰巧地,那期的電視資訊節目「東張北望」常常介紹雷暴應對方法之類的,與那些無可疑的焦屍相映成趣。
《民報》的成員就只剩下豐哥、Ruby和我而已,其他成員不是落得凱婷的下場,就是被父母軟禁在家,也有抑鬱自尋短見的。不過民報已經沒有再做直播或撰文了,那只會令我們曝光而更易被捕,我們三個剩下的任務就是逃亡。我無法說明我們到底實質上干犯了何事,這個情況是漸漸而成的,日積月累間,我們就變成逃犯,大概是場文字獄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頂着天地良心、光明正大,被抓回去就會成為真正的罪犯了,所以我們只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