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轉眼而逝,四月末殷月生辰已過,才終是有了何志堅的下落。據說通緝令布告後,驚人的懸賞金驅使眾人四處巡捕,何志堅雖被障眼法庇護,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原來何志堅一直躲在家鄉,最終是在準備從渡船口逃出該地時,被天兵識破幻術抓捕,當即帶回天庭審問。
消息傳回帝京,洛城又是一片譁然,洛華帝為此大舉祭祀,請了準國師青雲道長和護國寺的高僧數位,又是起壇作法、又是日夜誦經,僅懇請何仙姑及諸位天界上神息怒。
數日後,天庭下令,不因一人之誤牽連眾人,但為示懲戒,罪人何志堅的原鄉何家村將大旱三月,眼下正是春芽新生的農忙時期,雖是短短三月光景,但已可預見何家村今年必定顆粒無收。
此事鬧得滿城風雨,殷月和孟瑤自然不會錯過,比起眾生之間以訛傳訛,她們是直接致書地府詢問,時至今日方有回音,兩人立是相約前往玄宅,興致勃勃地要把結論分享給玄鍊。
玄鍊卻沒領這個情,她一向起得晚,已是辰正三刻,她卻才在用早飯,神智未清,語氣中遂難免嗔怪:「自上回梅花詩會露面後,妳們兩個在京中名氣可不小,高門大戶發來的漫天請帖一張不應,卻三天兩頭往京郊荒地的商戶跑,叫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玄家藏著什麼寶貝。」年前的梅花詩會,殷月一曲醉萬人,孟瑤一舞動京城,而今依舊是佳話,在洛京閨秀的圈子裡,她二位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
「寶貝?那可不是嘛。」孟瑤立刻抓住她話柄:「妳那密室裡哪一樣東西不是稀奇罕有?哪一件不會讓妳被抓去細細審問來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妳自己說,是不是又收了什麼見不得光的玩意兒?整間屋子味道又不一樣了!」到底是天狐投胎的鼻子,即便玄鍊多有遮掩,也沒能瞞過她。
殷月吹著湯匙裡的熱氣簡言:「收藏是個人興趣,咱不多管,但妳密室裡存放的惡者為多,若有差錯,附近一地的生物生靈皆會遭殃,罪責甚重,誰都承擔不起。」她今晨胃口不佳,早膳沒進多少,玄鍊便讓無影也盛了一碗白粥給她。
「這事我注意著,不會有其他人發現,玄家是我的地盤,也無人會關注我這旮旯地兒。」玄府各處布有玄鍊的陣法,她精於陣法一門,若非玄鍊告訴過她二人,恐怕她們連密室的存在都未曾察覺。玄鍊配著鹹菜啜了一口粥:「是喬里哈的一束頭髮。這些東西固然危險,可正是因為危險,才不能任之流落無處,與其落到歹人手裡,不如由我收著。哎,少皺著臉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妳眉間的摺子是刻上去的。」說到末又免不了貧兩句,察覺二人無有回應,方抬眼見她們神色不善,連忙陪著笑轉移話題:「二位娘子不辭辛勞、遠道而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若只是說何志堅的事,寫封信便足矣,毋須親臨。
「沒有要緊事,就不歡迎咱們了嗎?」孟瑤笑得不懷好意,伸手就要撓她癢處。
玄鍊連忙端著碗筷躲閃,邊是討好:「這是哪兒的話,要把人拒之門外似的,聽著多叫人傷心,誰給我那個熊心豹子膽。」一番言語,把二人的心氣兒都講順了。
「這次姑且先放過妳。」殷月輕哼,抬手招孟瑤回來坐好,推開菜碟,拿出一件貼著咒紙的包袱置於桌面:「等要用的時候再開,切記,獨自一人看──不過妳應該會帶著那倆小子……沒有設好防護前,別讓他們跟著。」
玄鍊正伸出指尖欲觸碰符文,一道道字符立刻流動組成四字:「不得窺視」,還放出細小的電流威嚇,讓玄鍊瞬間縮回手:「是什麼?看著很是危險,就這麼交給我?」方才還嘮叨她密室的事呢。
「何志堅的眼珠、耳朵、舌頭、和手指。」殷月飲下最後一口湯粥,執起帕巾擦拭唇角,「皆尚存天兵煞氣,初開時定會影響常人,謹慎使用。」
「我要做什麼用?」玄鍊也已用畢,揚手讓無影無痕收拾。
「何仙姑的鐲子,還沒有著落。」殷月自新的錦袋中挑出一顆糖漬楊梅:「何志堅被押上天庭受審,還沒問出點內容,人就擔不住天官的威壓嚇死了,連魂魄都散得乾淨,那些天官不比地府冥官時常接觸人魂,下手便也沒個輕重。此事因偷竊玉鐲而起,自然要尋回失物方能結案,但是天兵在凡人面前逮捕何志堅,已然討回了面子,這點子破事他們就不願管了,當時不論何志堅,抑或那只玉鐲,都遍尋天下無果,我猜測玉鐲應該是被何志堅隨身帶在身上,他被抓時正要出縣,東西八成還留在他故鄉。」
聽著這話頭,玄鍊頓時感到不對勁,驀然覺得眼前的包袱,似是燙手山芋:「所以,妳是說……」
「妳可還記得我之前說過,天庭要動用全部的人手?」殷月笑得滿面春風,「不巧我昨日掐指一算,三日後,將有一片烏雲飄來,正好遮住京城的青天白日,降下綿綿雨勢,而我會因此著風受寒,臥床數日不起。這事就交給妳了,小鍊,這點殘肢微末,就足以讓妳找到玉鐲,我一向相信妳的能耐。」她有多語重心長,眼底的笑意就有多明顯。
「我──」信你個鬼!玄鍊硬生生嚥下這句粗口,咬牙切齒地撐起笑:「沒道理啊,這事怎會落到我頭上?」她不過一介枉死陰差,又有護衛夢雪瑤的職責,憑什麼處理這等眾所矚目的大事?
「都是她!」殷月毫不留情地供出從方才就一直默不作聲、拼命隱藏自己存在的孟瑤,「這傢伙自告奮勇向上界請纓。這些事分明每次都是我和小鍊在處置,妳倒有臉去請纓!」
「……」玄鍊瞇眼打量縮到桌子底下的孟瑤,眸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阿瑤,解釋解釋?」
孟瑤抱著頭,抖得像隻被狼盯上的兔子:「不、不是啊……我看大家都這麼忙……就、就想著,幫忙嘛嘿嘿……玉鐲、一個小物件,能算幾個事,我們又都、挺閒的……」
「妳想得倒美。」殷月抬起足尖輕勾這人蹲在地上的屁股,叫孟瑤嚇得跳了一下,頭頂撞到桌子,唉唷直叫,「妳我皆不得隨意離開帝都,此事到頭來還是只有小鍊去做,妳怎不好好檢討呢。」
孟瑤這一下撞得不輕,揉著痛處淚眼汪汪地覷著玄鍊,瞬間就把她看心軟了。
「罷了,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有這些東西在手,便算不上是難事。」玄鍊終是按著眉心答應,一如既往。
「哇!小鍊我就知道妳對我最好了!」孟瑤得逞,立刻壓不住笑冒出頭來,嚷嚷著連拍了好幾下手。
「妳就是這樣寵她,她才會每每得寸進尺。」殷月搖首無奈,自袖中摸出一個錦囊給玄鍊:「妳應該用得上。」
玄鍊取來隔著布料摸索,邊是瞪著她:「妳摸著良心再把話說一遍,到底誰寵誰呢。」適才殷月縱然多有斥責,但孟瑤這般鬧起來也不是頭一遭,玄鍊認為不至於把話說成那般,更甭對孟瑤動手動腳,仔細想來,一切皆是為博取自己的同情、逼使自己應下此事。勉強摸出輪廓,她猜道:「是香餌?為什麼?」
「妳收下便是,如若用不上,就當我白送妳的,聊作補償,可否?」殷月飲盡茶水,沖開口中的甜膩,「不瞞妳說,我深感此事蹊蹺,這一個多月的光景,何志堅躲得好好的,天兵及陰差來回搜查,皆遍尋無果,緣何莫名其妙地就被逮住了?如今琢磨,真是古怪得很。」
「兩條線!」孟瑤豎起兩根手指,「何志堅是凡人,所以一是身藏法寶,然而法寶失效;二是他身後有人護著他!」
話停在此處,便是要她自己推敲,玄鍊遂是尋思,不過片刻便回過味來:「……他被拋棄了?」看見二人眸光中的肯定,她不住勾起笑容:「倒是有趣得緊。」
「瞧瞧,我就說小鍊會喜歡!」孟瑤得意地向殷月挑眉。
殷月習慣地忽略她,朝玄鍊開口:「所以除了玉鐲之外,尚有許多細節要盤問,就算何志堅是懷有法寶,憑他凡人的身份,這法寶也來歷可疑,因此歸根到底,我還是認為他身後有人指使,否則就他那點膽子,怎麼敢對何仙姑動手。」
「我明白。」玄鍊頷首,「既說是在家鄉渡船口抓到他,想來他是躲在原鄉,卻在準備逃離的時候被逮到……沔縣何家村,總之先去那裡看看,總歸有跡可循,我打點一番,兩日後出發。」
見她拿定主意,殷月二人便不再多言。
時辰尚早,玄鍊又剛用完早飯不久,便提出要去院子裡走動消食。
無痕喜歡釣魚,喜歡盯著池塘水面發呆,玄鍊就在庭院邊上闢了一座魚池給他,眼下眾人便信步池畔,很是愜意自在。
玄鍊讓無痕釣兩條魚上來,打算做一道紅燒,給今日午膳加菜,轉身驀地想起一事來:
「對了,阿瑤,上回蔣高氏的那個案子,可有什麼結果沒有?」
孟瑤站在假山上,肆意撒著魚食:「結果還沒有,進展倒是有。妳讓小月給妳說說,我講不清楚。」
「我瞧妳也不是講不清楚,倒是懶得講的原因大些。」玄鍊掏出帕子去擦她抓過魚食的手,看向躲在蔭涼處的殷月:「勞請九娘子為我說明?」殷月出身簪纓名門殷家,行九,人多稱九娘子或九姑娘,前面還有八個哥哥,祖父殷弘文乃是當朝太傅,父親殷致遠為禮部尚書,二叔殷致深三叔殷致騫分別於御史台和大理寺當職,同胞長兄殷予澤也在十二年前被指為太子伴讀,其餘幾位堂兄或是已在朝為官、或是尚在書院就學,等待科考,若論官場之事,她肯定最清楚。
「就是普通的諫官,穩穩當當的,不似我二叔那般受人敬重,人緣雖不怎麼好,行事卻還規矩,抓不出錯處,我讓侍神跟了幾天,沒有觀察到什麼破綻,若非蔣高氏申冤,我如何瞧不出他骨子裡的骯髒德性。」殷月的嘴角狠狠勾了一下,「倒也不是瞧不出來。林世才這人,活得夠小心。」
「就這點他還算正常,手這麼髒,自然得藏著掖著,難不成還昭告天下他殺人?」孟瑤遠遠地應了一句,「殺人就殺人,偏他還花樣賊多!噁心死了!」
「人緣不好還能安然無恙?不是夠正直,就是夠狡詐。」玄鍊說出兩種可能,想當然爾,林世才只會是第二種,但不論是何者,能在詭譎官場中片葉不沾身,都足見其城府之深,不得小覷。她兀自掂量著,又問:「妳計畫怎麼把這事抖出來?」
「此事且待我從長計議,不好處理,得多費些工夫。」殷月煞有其事地回道,叫另二人聽出一點故弄玄虛的意味。
玄鍊和孟瑤交換一番眼神,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不明所以,遂揚聲:「什麼呢?竟連阿瑤都沒說。」
殷月挑了一塊石頭平面坐下,樹蔭使她本就漆黑的雙眸愈發幽深:「這樣多的魂魄擠在林家沒有被陰差接走,不覺得有貓膩麼?」
孟瑤雙手抱胸,噘著嘴歪頭靠在玄鍊肩上。玄鍊伸手摟在她的腰間,低首沉吟,這事當時她也思索過,但沒有得出結果。
「不跟妳們玩猜謎了。」殷月乏於等待,遂是打破沉默,「林府設有結界,屋裡的魂魄出不來,陰差也進不去,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瞞過陰差的耳目。咱們現在也不在地府當值,自不會得到人魂失蹤的消息。」
孟瑤默了默,額角在玄鍊的頸窩蹭了蹭:「幸好蔣高氏逃出來了。」否則這事,將永遠石沉大海。
玄鍊思忖著,突然覺出不對來:「結界?林世才能在妳們眼皮子底下設結界?不、他竟會術法?!」
「哎,那也算不得什麼術法。」孟瑤頗是不屑地哼道,「他不是用法術架出結界,若是有法力流動,肯定逃不過咱們法眼,那不過是用幾根白燭湊合出的破爛玩意兒,模模糊糊跟個影子似的,就被我和小月忽略了。」
玄鍊一時無言,斜著眼角看她:「妳也知道?那妳方才不明白個什麼勁?」
「一時沒想起來唄。」如今想起來,霎時讓這狐狸天生的爆脾氣洶湧而出:「那林世才真是噁心!禽獸!禽獸都不如!等他下到地府,我也要他受盡苦刑!氣死我了!」
「不氣啊。」玄鍊抬起另隻手拍拍她頰側,眼底寒意滲人:「不會輕放了他,絕不。」
那頭無痕的釣線忽有動靜,他連忙站起身來使勁控制釣竿,無影則拿著網子將魚撈起來,邊讚了句:「可以啊兄弟,肥美得很。」回首卻見這啞子眸中一片哀戚。
這畢竟是無痕每日精心餵養的心愛之物,無影立即收斂得意,莊重地唸了聲「阿彌陀佛,嗚呼哀哉」,扭頭又提著網子朝廚房奔吼道:「大娘──蔡大娘!無痕釣的魚!可肥了!小姐要紅燒的!」
此景讓玄鍊樂得不行,好一會才想起要問什麼:「妳說那幾根白燭,是個怎麼回事?」
「一個老方法,四根白燭,擺在房內四角,便能形成簡易的結界,但這法子當真是極老,我就沒見哪個人還在用,在人間應已亡佚。」孟瑤捏住她的掌心,側頭去聞她的衣袖:「嘶──一股子美人馨香,今夜我就召妳侍寢了鍊美人,乖乖等著我來接妳啊。」
「美得妳!妳演的皇家天子,還是採花賊呢。我用的這些東西都是無影收拾,妳若想知道什麼薰香,我等會問他去,少在這妖裡怪氣的。」玄鍊笑著抽回手,「妳說這法子古老,林世才一介凡人,又是從何得知?且他做何禁錮魂魄?」
殷月最是敏銳,幾些隻言片語拼湊組合,片刻便羅出道理來,一雙狹長的鳳眸略過瞭然:「他禁錮,便是要留下,他想留下,無非就是有所用……」
玄鍊若有所思:「有沒有用還不曉得,但瞧著像是在蒐羅魂魄……等等,蒐羅魂魄──」
『魔族?!』三人同聲叫道,從彼此眼中看到十成十的驚訝。
孟瑤啞口半晌,方愣愣啟齒:「不是,什麼時候魔族也開始使喚凡人了,他們不都是獨來獨往,不屑於此道的嗎?」
魔族向來自視甚高,將人看作食糧,同放養之牲畜,當工具用都不配,故而從來不取其皮囊血骨,根本不可能與之為伍。
「近百人的魂魄!魔族究竟想要做什麼?」思及其中聯繫,孟瑤猛然倒抽一口氣:「難不成是凐水?她可是有和上三界纏鬥四百餘年的能耐啊!即便最終魔族遭受重創,咱們卻同樣元氣大傷──」
「不,不會是她。」殷月矢口否認,態度堅定。
「緣何?」玄鍊不解,「天底下除了魔主,還有誰能號令魔族?」尤其改變一貫的習性,絕非易事。
「凐水心思縝密,行事向來謹慎,不可能在達到目的之前,如此紕漏百出。」殷月起身拂開垂柳,徐徐述之,「縱然人說百密一疏,卻不適用於凐水其人,魔主這個位子,乃萬千血骨所堆砌,沒有一點本事、不經一番爭搶,焉能坐得安穩?就算要發現她的意圖,也都是在她大功告成、釀成災禍之後,如喬里哈一事,便極有可能是她所安排,林世才這事……嗤,太沒有格調!」
「還是有些莫名。」孟瑤賴在玄鍊身上,探手去撫她的鎖骨線,後者被她癢得躲開。
「此事咱們多思無益,先仔細留意著林世才吧。」殷月總結,又冷冷笑道:「直接抓來審問著實沒意思,我要他不論是活著、抑或下去見閻王,都受到應有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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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悄悄話
我:是說妳看到殷家的背景的想法是什麼?很多哥哥?
蓉:就古人真能生。
簡潔有力,不愧是我蓉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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