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陰差緣徑信步在前,無影等仨跟隨其後。
玄鍊午膳用得早又少,現下就餓了,無影準備周全,出門前自廚房順了兩顆肉包,用油紙包裹,收藏在懷裡,而今還溫熱。
撕開油紙,玄鍊將其一遞給諭離,後者搖首婉拒,她畢竟不屬陽世,用著人殼子,本體仍是引魂鬼差,無用進餐。
玄鍊便將那香噴噴的肉包子轉手交予後方,讓三位隨侍分食,邊啃下一大口道:「且和我講講昨日在嬌娥城碰見甚,怎麼被絆住步伐,逐一說明來。」
「昨兒啊……」諭離思索著開口,「我潛進城中教坊露凝香,在後院搜查時,撞見一位姑娘,名喚娉婷,除此之外,關著娉婷的屋子裡,還關著十數位嬰孩,俱是女嬰。」
亂葬崗荒僻,去至其處的小徑雜草蔓生,諭離揀一桿長枝,揮擺著把路打開。
「娉婷說那些女嬰確實是從降風城買來,降風只賣女嬰,露凝香也只要女嬰。」
「我本以為露凝香是為培養妓子,可算了算,發現與我先前調查的人數對不上,娉婷也否認,她說這些嬰兒……沒被挑上的都成了人藥,碾碎了骨血,加之幾味藥材,提煉過後,便能養顏美容,喚作人蔘果。」
諭離深吸一口氣,試圖遮掩聲線的顫抖,壓抑滿腔怒意;昨日此些真相入耳,幾乎絞爛她五臟六腑,痛得她捧住心口直喘不停,憋不住的淚水直下,諭離怒不可遏,虞娉婷那間破屋被她魂力震出裂痕,可她耐冬娘子一向分得清輕重緩急,縱然恨極,亦能收著情緒,接續正題。
「她們生在降風,即便未流落嬌娥城、進到露凝香那等毒窟,怕是出生就得被溺死,可是成為人蔘果,也還是死。」
她們生而有罪,生為女娃就是最不容扭轉的罪孽。
──無怪諭離插手,這事太噁心。玄鍊默默吞嚥想道。生而為人──是人啊,非是陪笑的物、補身的材。
尤其同類相食,簡直反胃。
「露凝香頭牌虞婉媚便有服這藥,因此年逾三十,青春貌美如昔。」當初她聽虞婉媚提及,並未多有在意,卻不想事實駭然如斯,這朵兇花,遠比她料想惡毒,「我見她所住瓊花閣怨氣深纏,想是那等腌臢地本就如此,殊不知還有這層原由。」
而當時她所見藥缽藥碾,乾硬轉作深褐色的是血跡,黏膩的許是嬰孩的內臟肉皮,嬰靈脆弱,在那凶處即現即散,叫諭離未曾察覺這披著畫皮的妖怪醜心。
「我會知娉婷,乃因其言及虞婉媚,述出她姐姐受害一事,娉婷雖然掌握露凝香醜事,但虞嫏嬛所留女兒芙蕖,同在虞婉媚掌控中,娉婷被關在那隔間裡,亦自身難保,岌岌可危。」出了紅牆的杏花嬌豔欲滴,正是含苞待放時候,就被剪乾淨了。
──出不去那囹圄。
「好在娉婷早有防備,她在嬌娥勢力不如虞婉媚,故把證據藏於密匣,交託一位恩客舊識,若虞婉媚敢對她和芙蕖動手,那密匣便會送至官衙,姑且彼此牽制。」
「妳打算如何行事?」玄鍊吃罷,摺好那方油紙問。諭離之職權,不容她隨意干預人間,但玄鍊觀察著,其人心意堅定。
無影奉上帕子供小姐擦嘴,又連忙退開。
諭離凝視玄鍊,盯得她滿目疑惑,方輕笑道:「這得問妳啊。」
玄鍊更是一頭霧水:「……何出此言?」
「娉婷稱芙蕖的爹是畜牲,要了虞嫏嬛清白身子,後來知其有孕,卻狠心拋棄,所以芙蕖沒有爹,有兩個娘愛她、護她足矣,可是人皆有父母生養,芙蕖怎可能沒爹?」諭離驀然停佇,天地風捲殘雲,蔓草搖曳,攪亂她輪廓身形。
「那畜牲來自降風城,姓謝,雙名智屏,乃降風玄氏管事,在降風可謂一手遮天,連他兒子謝霽雪打死人,都可輕拿輕放。」
不單是玄鍊,無影諸人同是震驚。
「妳如今身為玄氏嫡女,所以怎麼辦,這事,確實得先請示妳。」日影漸挪,諭離手中木桿被拉長了影子,戳的是玄鍊心窩。
娉婷說玄氏家主途經的消息在客人口中流傳,他們個個都想方設法,只盼能見上玄爺一面,要是能得垂青,便是開闢坦途,半生不愁吃穿。
玄鍊迅速平復心緒,應其所述據實坦言:「謝智屏犯事,是玄家誤養的耗子,鑽破了布袋,咬空了降風玄氏,我爹爹近日便要切割;而謝霽雪其人,僅與我一面之緣,倒是聽說他爭風吃醋、打死人犯事。」謝智屏縱然跟隨玄氏已久,但玄鍊與之並不相熟,和謝霽雪僅匆匆一瞥,更可稱是未曾謀面,且謝氏父子是甚東西,安能越過玄爺,觸及堂堂玄家女?
「我信妳。」諭離篤定吐道,她述此言,本就不為質疑,唯要確認玄鍊態度:「妳說的,我都信。」
「我知道。」玄鍊回應她視線,那樣赤裸直接,她們不存隔閡,沒有什麼能阻擋她們之間,「講實話,妳若在意,真想大打出手,無論那畜牲是誰,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其人身份──妳是陰差,他們是活人,妳不得干涉,遑論傷害制裁。虞嫏嬛有孕失去地位,在風月間是稀奇事?鉤心鬥角之舉,那裡最不缺,時機該到,虞婉媚一干人等,自然受其懲罰。」
諭離一雙柳葉眸子不悅地瞇起,其中媚意溜煙不見:「我找人算帳,妳不樂意?」
「我不樂意妳找活人麻煩,不論謝智屏、謝霽雪、虞婉媚,我都不樂意,人間糾葛,妳插手不能。陰陽衝突失序,妳深諳規矩,不該以身犯險。」玄鍊脾氣也硬,下頷一抬:「妳取這人殼子,費時四百年,失去卻在旦夕之間。才用多久呢,就不要了是不?」
「講話悠著些,莫得又要愧疚。」諭離手抱胸冷哼,氣氛頓時緊張。
瞅這景況一觸即發,無影一眾也慌,踉蹌連退數步,只求逃離這方修羅場。
諭離此話有用,玄鍊語氣登時軟下半分,帶著勸解:「顧映天猶在等妳,諭──此事不成。」
死穴被拿捏,諭離擰眉:「以映天要脅我袖手旁觀,屬大不智之舉,妳明知我為何如此。」
「正因我知道,所以不能任妳胡來。」玄鍊瞬間被勾起記憶:「妳是大有目標之人,可隨意一點失誤,都能使妳被剝奪殼身、降級懲罰,妳要這四百載辛勞毀於一旦麼?諭離,素昧平生,我不愛妳這樣!」
無影無痕頓時嚇噤不能言,他們鮮見小姐這般激動失態。
當年無名乍成陰差,因緣際會與諭離結伴,兩人一同趟過半載光陰,直至諭離功滿升遷。
諭離一走,無名便無人庇護,彼時她不過新人,初出茅廬,卻已鋒芒畢露,多少人瞧她不順眼,驟然落單,他者立即明目張膽地欺壓而上。
無名非是個容人欺負的善茬,自不讓人稱心如意,但日日如此應付,她也心力困乏,憔悴疲憊。
後來一日於街上偶遇,諭離察覺她神色不對,隨口探問幾句,誘她一股腦兒地發盡了牢騷。
諭離靜靜聽著,一語未發,然而三日後,無名又在陰司遇見她。
她說她請調原職。
可無名記得,為了她的顧郎,她旁的不顧,只一心向上。
「我放心不下妳啊。」諭離笑靨燦爛依舊,差點就能掩蓋眼底遷就:「映天已然等待良久,不差這一時半刻,小無名,妳我緣分這樣特別,整個地府,我只這樣對妳上心。」
話語份量足重,且言出必行,無名驚愕至極,曾經那「不講究」的印象倏然被扭轉。
「我陪妳走這一段,將來,換妳伴我踏上新途。」
「小無名,獨自行走無依,孤單如是難為,我這麼喜歡妳,妳可不能經受這些,我……也不要再經受,太痛了……」
直至那一刻,她才發覺,諭離笑藏疲憊,看似沒心沒肺的人,實然瀕臨崩潰,念想使其咬牙苦撐。
諭離的細緻藏在心底,她勤奮認真,最是講情義,她那麼好,越是經歷歲月沉澱,越是看得清。
無名的一口「多謝」哽在喉頭,硬是沒有言出。
不說,是因曉得諭離不喜歡,此人瀟灑無羈如斯,不在意口頭虛禮,說出來反而顯得生份古怪,很是疏離。
獲得職權尋找顧映天,乃諭離夙願,如此受阻,無名卻未敢自責,惜恐再惹人擔心。
不安和傷悲收在諭離眼底,無名看得明白,而她暗下決心。
──這事不能這樣幹。
彼時無名尚稚嫩,想法卻很堅定。
──不能這樣幹。
她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
四時眨眼輪替,她同諭離立下大功、順利晉升,諭離則官復原職,而後未免再拖累其人,無名告別諭離,獨個兒壯大自立,成為後來夢雪瑤與音熾月熟知的、那個內斂堅強的陰差無名。
「我不愛妳這樣……」玄鍊落寞地移開眼,她被對方炙熱所燙,逃得很拙劣,鬧脾氣似地低嚷:「妳分明也痛苦……諭離,我想妳得償所願,而非為淺薄緣分掙扎。」
諭離卻捧起她雙頰,逼著與她對視。
「妳談緣分淺薄、說素昧平生,可咱怎會是素昧平生?天地世間,唯有妳和映天堂堂正正直視我,映天乃我摯愛,無名又豈是生人?」
諭離曾言,顧映天乃世上唯一不憐憫她之人,他看她的眼神,僅僅驚豔於諭離本身,那樣純然,是諭離初次脫去妓女外殼。即便身陷火窟,她們依舊活得驕傲,毋用他人可憐。
而得知諭離過往,無名誠然目光,亦從未改變。
諭離沉醉於此般眼神,不願醒悟,她始終甘願。
「我牽腸掛肚,縱然延時繞路,只要是與妳一道,我亦滿足。」
「我何其有幸……」玄鍊既心熱又委屈,在諭離面前,她那點小性子總是展露無遺:「為何不顧忌自己一回?半年情誼,能使妳放棄提職,而今萍水相逢,又能叫妳冒險……諭,妳這是何苦?妳四百年辛苦,我不要它們都成無用功和徒勞,妳清醒權衡,可否?」
諭離眉眼一彎,把唇角笑意勾得溫暖:「無名,四百歲是否毀於一旦,我不知曉,但若對此視而不見,便是抽去我辛勞四百年之根基、抽去我付出之因由,那叫苟且偷安,我不能幹。」如此一來,與擊碎她自身無異:「我將再無立足地。」
「爾問余是何苦,余答說是緣分。娘子,轇轕深纏,解之無解。」諭離慎重緩語,鬆手時,餘溫殘留玄鍊頰側,比東風春日更暖,「我能耐何?唯迎難而上應對。」
「……」玄鍊沉默片刻,再度抓住她指尖:「別去。」
「妳──」怎麼講不聽?瞅她垂首而露的髮頂,諭離無奈。
「妳別去,我替妳去。」玄鍊抬臉,漂亮的桃花眸子透著執意:「陰陽有別,鬼魅當由陰差拘束,陽間詭事當由陽人管;我有護法之職在身,於陽世行走自由,人蔘果的事妳莫出手,讓我出面,咱倆交換一換。」
她言之有理,語氣不容質疑,諭離未有二話,頷首答應,無影更是弗能阻止。
達成協議,眾人於是復行向前,尚有段距離,玄鍊和諭離卻耳聞異聲,霎時腳步停頓。
二人放出侍神,略施法術,借侍神紙眼觀之。
那墳包丘塚若低巒綿延,死亡散發的氣息濃濃陰森,一輛馬車停於中央顯眼,三兩人穿著麻衣素布,手戴皮革套,以布巾遮掩口鼻,非是往生者家屬,而是拿著釘耙,在翻挖什麼。
「躡手躡腳,行為鬼祟,膽敢擅擾亡者安寧,其罪可誅!」埋伏近處,諭離看得切齒憤恨,被玄鍊按捺住怒火:
「且慢,再觀察觀察。」她要瞅瞅他們欲做甚,「妳瞧那人,他腰間那袋子是符紙,可有看明白甚用途?諭,這事不單純。」
「頸子上掛的是鎮煞平安符,可袋子裡是引鬼符……」諭離立時悚然,「在這亂葬崗?引鬼符?莫不是……」
見其中一位麻衣人挖出一口棺,啟開棺蓋,另二人拋下鐵鏟,自馬車遮蓋密實的布幔後抬出女屍數具,並於棺槨之側擺置妥貼。
一摞著火的符紙飄落棺中,剎那引發四方鬼哭,陣陣鬼氣向此處捲來。
「──養鬼。」玄鍊極是肯定,「哪來不要命的兔崽子,在這等陰厲匯聚之地做法,意圖為何!」
事已畢了,三人重新覆上土,藏匿痕跡,為首那者低聲吩咐:「動作快!要拖晚了,咱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一人有些害怕地抱怨:「老哥,這事有損陰德,咱即便逃過這劫,將來大約也不得好死,這回做完,就別幹了吧……」
「呸呸呸,休得胡言亂語!老爺和嬌娥虔婆的生意做得好,靠的就是你現在幹的活養出來的東西!你敢說沒吃到好處?事到如今,你以為脫身容易嗎?」
又一人輕佻道:「我說老弟,你現在嫌這嫌那的,那是大功未成,老爺取材不易,所以費時費力花銷極大,待大功告成,這亂葬崗,就是隨咱高興取用的寶地,到時你高興都來不及!」
為首那人又罵:「哎!廢話這麼多,倒不如趕緊把事弄一弄,老爺應付京城來的主子,還等著咱回去覆命!」
後馬鞭一揚,驅駕揚塵而去。
無影探出腦袋:「就這麼放人離開?」
「莫要打草驚蛇──」二位陰差異口同聲,玄鍊接道:「有人幕後指使,眼下為時尚早,觀其施法,此鬼還未大成,非到深夜不能出,先瞧一眼,循線摸人更重要。」
「何論也非是袖手放任。」諭離素手一指,那小侍神跟在馬車後邊,一個猛飛貼住車廂,諭離便放心,與玄鍊闊步,靠近棺槨掩埋處。
下令眾侍神翻出那棺槨,諭離邊思索喃喃:「那人適才……說甚老爺、嬌娥虔婆,又言二者生意來往,我人生地不熟,妳有何想法?」
「若說生意老爺,降風商戶不少,與嬌娥有往來,在京城又有主子,我只知一家……」玄鍊腦中一個想法驀然接上:「無影,你上回說謝智屏做藥材生意,是甚藥材?」
「這……這雜七雜八的,很是多項……」無影搔頭回想,「都是活物扒下來的物件,什麼虎皮虎骨、天靈蓋、胞衣水、紫河車……」
──「轟噹」悶響傳來,棺蓋被推開落地,一具女屍赫然顯露。
諭離和玄鍊圍上查看,觀那女屍通體漆黑,驚懼得大張著嘴、死狀猙獰可怖,棺身內和棺蓋底下滿佈指甲抓痕,顯然關進去時,人還生生活著。
「小姐您瞧!」銀粟驚呼。只見女屍兩腿之間,一團濃色污漬深深烙印,乃血液浸蝕發黑痕跡。
術法甫降,女屍接觸空氣後,周身血跡逐漸濕潤,微微呼吸起伏。
「完了,竟是鬼胎!」諭離神色凝重,大感大事不妙,「母體猶在,但鬼胎脫開棺床、已成其形,無名,此處怕是不宜久留!」這傢伙,遠比什麼血糊鬼都難纏!
「小姐……」無影惶然,死死抱著無痕右臂,「若真是謝智屏所為……」
陰風凝聚滾滾烏雲,雷光閃過,驚雷轟然炸響,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這一老一小,都挺來事啊。」玄鍊端詳棺中獰惡,眸中同有風暴醞釀。
只聽她嗓音陰冷:
「──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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