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 情障．風月債（中）

　　打更人提燈走過，平旦初見熹微，已是三更天。

　　謝智屏找來小廝，合力抬放棺木於車中，驅車載往城外亂葬崗。

　　路中輾經田野，謝智屏在車轅顛簸，驀然瞥見埤塘倒映。

　　風華正茂的青年神色疲乏，一雙眼窩凹陷，眸中血絲遍布，目光陰狠，身姿駝背佝僂，瞅著蒼老許多，很是陌生。

　　──不認得了。

　　謝智屏苦笑。

　　但今夜遭逢畸變，內外不復其人，回首往事，僅餘滿腹心酸，不必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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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葬崗陰森，時間緊迫，謝智屏只得找一處鬆軟好掘開之處，就此潦草埋葬。

　　黑雲凌亂，盤據墳丘，時辰已到，不入降風嬌娥的厲鬼現身，對初來乍到者感到好奇。

　　──好奇一息尚存的活人，緣何身在此處。趙心兒身懷怪異，竟意外吊住她小命。

　　「去──都去！」那方女音呼喝，眾鬼聞之齊退，只見那女鬼氣息深纏、黑霧繚繞，踏著枯瘦的步子款款而來，細瘦腿腳步過腐屍爛骨，踩上棺蓋：「好巧……壓在妾身形骸。」

　　她注視棺槨紋理，目光穿透棺蓋端詳趙心兒臉龐，無生機的眸子流露一絲可憐：「妳同妾身……妾身同妳……都一樣，與謝智屏是孽緣，他害吾等終生。」

　　「妳是他真心摯愛，不用術法詛咒來騙。妾身為他生子，乃因他對妾身施以情咒，妾身不愛他，故不恨妳，尤其稚子無辜──妾身的芙蕖兒亦如此，但妳的兒子，他做了芙蕖兒替死鬼，妾身願幫妳一回。」

　　虞嫏嬛彎身，朝棺身輕吹鬼息，氣息在趙心兒灰敗面容溜轉，自七竅渡入，喚醒她最後一口生氣。

　　「天不垂憐……吾等唯有自救以活。」

　　日月交替之刻，陰陽分際模糊，世間最是迷暗混濁，徘徊眾鬼俱為虞嫏嬛所轄，與其一心同體，遂攜手相連，把鬼息源源不絕地輸入趙心兒四肢百骸，沖開她凝滯血脈、滾沸冷固血液，直至她渾身發燙，血管紅紋浮現，充斥皮膚、將死色取代。

　　勢極必反，龐大死氣陡變為生氣，火舌自趙心兒七竅竄出，雪膚遽然轉黑，衣衫都被燒裂時，她渾身猛地一顫，心肉劇烈跳動。

　　只見趙心兒倏然睜眼，憤恨的腥紅佔據眼珠，她大喘一口氣起身，狠狠撞上棺頂，發出「咚」一聲巨響倒回，額頭破出傷口，卻沒有淌血。

　　她傻愣愣地躺著，望著咫尺面前的頂蓋，口中溢散冰寒霜氣，嘶嘶呢喃：

　　「……我？謝郎……你、你騙我？」

　　記憶與情感隨鬼氣渡送她腦海，她和她的慘劇，均是謝智屏所編。

　　她為他失去一切，只期盼一生與之相偕白首，卻不想到頭來，全是兩手空空。

　　趙心兒眼眶霎時滾出兩行血，她不顧指甲斷裂劇痛，掙扎著抓過棺壁，瘋狂地留下道道爪痕。

　　「騙我！你騙我！你說我是你唯一……你敢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隨著她一聲厲喊，腹中鬼胎被蓄積的氣血驟然沖出，趙心兒頓失支持，墨髮枯黃、臉頰凹陷，身軀肉眼可見地乾癟。

　　「謝智屏……」將死之際，趙心兒氣息奄奄，乾裂的嘴唇嚅動：「降我為妾，你言而無信，遑論百世夫妻……」

　　「我詛咒你……」

　　「我要你謝家……斷子、絕孫……還──」

　　遺願許畢，趙心兒依然睜著雙眸，帶著未消的恨意，溘然辭世。

　　「陰陽兩隔，本該各自安好，但妾身身處煉獄，謝智屏兀自快活，仔細想來，又憑什麼……妾身死不瞑目，妳的仇，妾身記住了，娘子給妾身復仇之契機，妾身當不負所托。」開棺見狀，虞嫏嬛承諾如是，目光移至其身下胎娃。

　　──那是個男嬰，不聞初生兒啼。胎體死白泛青，蜷縮著呼吸起伏，心脈薄弱而鮮活。

　　「肉身鬼魂，汝兒，妾身替汝撫養。從今往後，他就是妾身之子。」虞嫏嬛俯身，將之抱攬懷中，那張稚嫩面龐乍然露出，見他小巧的鼻梁右側，有顆小黑痣點在其處。

　　「孩子，你出身不凡，要好生成長，將來茁壯，妾身盼你斬仇敵、殺冤孽──以還報娘親們的養育之恩。」

　　狂風亂捲，遍插的祈福蘭旌折毀，被揚空飛天，無依飄渺，是那斷線殘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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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智屏──你還我命來！

　　謝智屏陡然一驚，看著趙心兒詭笑乍現眼前。

　　趙心兒猛抓謝智屏雙肩，十指長爪狠狠入肉，沒有眼珠的眥眶汩汩流出殷血。

　　她扯出慘然笑靨，攥住謝智屏的手，拉來撫上自己腹部。

　　──謝郎、謝郎，你摸，你摸摸你的孩兒。

　　謝智屏面色煞白，連連搖頭，欲抽手，卻無力為之。

　　趙心兒陡然憤怒，發怒的鬼音哭吼：窩囊廢！為什麼！為什麼不看！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你為什麼不看！

　　「不是、我不是……對不起心兒，對不起……」

　　趙心兒腹中一陣蠕動，一雙枯手驟然撕開肚皮，露出一張只有血盆大口的臉。

　　──謝郎，你瞅瞅，多可愛的男娃。

　　它咯咯笑著，驀地撲出，尖牙利齒咬下謝智屏頭顱。

　　「──啊啊啊啊啊！」謝智屏猝然驚醒，猛坐起身，他頭皮炸麻，耳中嗡嗡鳴響，渾身冷汗浸濕，背脊發涼，大喘著氣、懼疑地審視周遭。

　　青羅帳、雕花床、四方燭火熊熊燃燒──結界猶在，沒有追魂索命、沒有妖鬼。

　　「老爺！您可還好！」守在外間的小廝高喚，「適才就聽您呻吟，可沒您吩咐，小的不敢闖進去，您可沒事吧！」

　　「……」謝智屏劫後餘生、驚魂未定，望著紗帳外天色未明，好半晌才抹了把臉，應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老爺，這才到五更天，還沒亮全呢，露凝香的夫人寅正方出城，您再睡會？」

　　此去經年，趙心兒故後一載，謝智屏另娶新妻王氏，誕下獨子謝霽雪。

　　十七載眨眼而過，物是人非，即便後來王氏病故，謝霽雪年滿十六，謝智屏仍被負疚和愧歉壓著，深陷沼濘，爬不出。

　　「噩夢罷……都過去。」謝智屏扶在額間，手掌覆住眼，似要壓下翻騰的慌亂，「……我沒事，給噩夢魘住了，你去……去替我打盆水來，我要起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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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霽雪飲酒在外，夙夜未歸，雞鳴之時方打道回府，經過父親院子，正巧耳聞其中動靜。

　　清晨早寒，謝霽雪被冷風吹得酒醒大半，他掀著惺忪眼皮、斜靠門柱，歪歪地看著院中下人忙碌，無須發問，他便知原因為何。

　　父親夢魘的毛病持續十數年，近來稍有好轉，又因玄爺來到復發。

　　半年前謝霽雪隨父上京，入玄府彙報降風經營，他親眼目睹父親如何被玄爺訓斥。當時玄爺端坐座上，人瞧著溫如髓玉，卻硬生生把父親削了一層皮，謝家而今是外強中乾，玄氏出行的消息傳出，家中更是風聲鶴唳，脈下人人自危。

　　此事他有責任，故近日行為稍有收斂，以免惹人注目，再生事端。

　　家中生意他知曉，露凝香虞婉媚是父親老相好，二人合夥做的買賣陰私，吃的是切切實實的人血饅頭，髒得謝智屏不許兒子碰。

　　謝家走險路賺暴利，帳目不穩，銀子四處搬補，玄爺自然起疑，降風玄氏表面風光平靜，實則內裡千瘡百孔，早已爛得堪虞──忙，自當是忙，忙著遮掩暴露的馬腳，忙著搪塞玄爺壓來的質疑。

　　虞婉媚的小轎就停在院中，齷齪的同夥花招百出，依舊招架不住玄爺，他們對玄爺何時收網沒底，遂兀自焦慮心憂，只知情狀急不可耐，謝智屏自趕著找人商討對策。

　　「──少爺，咱趕緊回屋吧，要讓老爺見您一身酒氣，該要罰您了。」

　　罰什麼罰！

　　謝霽雪酒勁上湧，一時氣惱，甩袖返道：「去祠堂。」

　　「祠、祠堂？少爺、少爺不可……祖宗、我小祖宗您慢點，老爺嚴禁閒雜人等踏足祠堂……」

　　謝霽雪倏然回身，一巴掌揮在那小廝臉上：「甚閒雜人等！我堂堂謝家獨子，甚閒雜人等！」

　　小廝驚懼委屈地摀著頰，不敢再言，謝霽雪扭頭，疾步而往，途中不住冷笑。

　　──父親那些陳年爛事，當真想他未曾聽聞？一個雜種，以為奉在祠堂一角，就成謝家人？

　　──笑話，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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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推回早前，日薄西山，夕暉暮靄渲色染天，玄鍊與諭離於亂葬崗判袂，約好夜半再會。

　　諭離背影漸遠，無影注意到小姐指尖攥得發白，不住去替她鬆開。

　　玄鍊回握住他手，在掌心搓著，呢喃低語：「本是各自疆場……」

　　「好過各自堅強。」無影接話，對上小姐意外目光，他就輕推那單薄背脊：「雷打得那麼響，怕雨勢驟來，小姐，咱們快回家吧。」

　　「嗯。」玄鍊凝視片晌，終是彎眼應聲，把盤算都沉入心底，「爹爹還等我回去吃飯。」

　　──她再不能扯後腿。

　　──是了，方法和途徑那樣多，她當盡己所能，不許諭離再徒留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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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裡，已是掌燈。晚膳桌上，玄鍊齒咬箸尖，推敲說辭出聲：「爹爹，當年……您為何指派謝智屏，掌管降風？」

　　玄玉仁眼眸微瞇，同是桃花，比之玄鍊瀲灩水靈，更多一分嚴厲。他自大蜂手中接過湯碗，忖量女兒心思，邊說明：「其時玄氏初成，我身邊僅決明和展翠堪當大任──禕隋乃入京所遇，大蜂更未侍奉我身側──展翠守成有餘，而無展圖之能，聖上登基，我正欲轉移玄氏本營，但老家不可無人看顧，幾度斟酌，我擇決明上京，留展翠在此守業。」

　　「降風是寸畸零地，謝智屏經營不善，也怪不上他甚。」玄鍊狀作無恙，繼續旁敲側擊：「至降風已有數日，爹爹為謝智屏而來，卻晾他多時，是否還打算處置？」

　　她碰那道金沙苦瓜已第四次了，平常說破嘴都要挑食的人，突然下意識討好──反常致斯，玄玉仁便極為篤定，女兒在心虛，正謀劃著什麼主意。

　　上回途經涼州，玄鍊也在他面前默默嗑光一盤未經調味的野蔬，隨後他便於夜半接獲消息──玄鍊隨沐家嫡子策馬出城、力戰操屍人。

　　玄玉仁當即披衣趕往，卻僅能在城樓遙望女兒被群屍吞沒之景。

　　此事已去三年，歷歷在目依舊，讓人好不駭怕。

　　可他不戳穿，反詳細解釋：「各有各玩法，降風再荒蕪，展翠也委實打理差勁，該辦該罰，我未曾要輕放，僅守候最佳良機。他另有營生，似無本買賣，大賺暴利，此條線尚待查清。」若有隱晦，依玄鍊追根究柢的性子，怕是不安生，和她說明仔細，至少眼下尚能掌在手心。

　　「爹爹此般批語，忒不留情。」玄鍊察覺他視線，遂推遠菜碟，揀了油香蒸魚，那肉質甚細，她齒頰生香，吃得滿意。

　　「是非不明則誤事。」玄玉仁拿開眼答道，隨之憶起往昔：「降風實非經商良地，選在此發家，只因我仨出身景州，家鄉總叫人心安。」

　　「可降風未必貧瘠至斯。」玄鍊接過無痕遞的褒煎蝦片，「否則無法讓爹爹建立一番事業。」

　　「謝管事於玄氏草創便在，玄爺多少顧慮人情。」大蜂吃罷，擱落碗筷，「君子愛財，當取之有道，四處搬磚，寅吃卯糧，謝管事躁進了。」

　　「降風乃阡陌往來樞紐，重在過道謀劃，本地生意僅是輔助。」田伯禮補道，「但展翠雙目迷茫，心智不堅，無頭蒼蠅似地左右巴攀，終究一事無成，看家守門弗能，還荒廢了過道生意，求好心切卻糊塗……總之愧對玄爺……愧對常瑑。」

　　如僅有公談，那倒好辦，可其中廿載兄弟情誼摻雜，難捨難分，叫人為難。

　　「飯也不好好吃，問這做甚？」玄玉仁擦拭嘴角，睨向女兒碗中，白米猶存一半，「鍊兒，這才安分多久。」玄玉仁是想女兒恣睢逍遙，無拘無礙自在，同時求她能平淡安生，可兩者同放到玄鍊身上，卻是矛盾不已，那樣難辦。

　　──貪，都太貪婪。所求難得，所以貪婪，玄玉仁深知自己貪心，卻仍為所求不得抓心撓肺，提心吊膽。

　　「我陪爹爹談心分憂，爹爹反要疑心我。」玄鍊細目一哂，隔絕真心，「我就是琢磨著謝伯伯縱然犯錯，可好歹堂堂管事，裁決您尚未定奪，我卻對其耍小姐威風，掂量著明日，要去謝府寬慰。」

　　──這會就會叫人謝伯伯。他這女兒，從來只有心存意圖時，方愛攀親帶故。玄玉仁腹誹著啟齒：「不……」

　　「必」字還在口中，玄鍊便搶道：「您雖覺不必，可我亦屬玄家一員，這表面工夫得做，免得落人口實，說我小輩欺人啊。」

　　那笑靨生花，玄玉仁一瞬被蠱惑，待察覺時，他已應出一個「好」。

　　「……」還是不夠謹慎。見女兒眼底那溜煙而逝的得逞欣喜，玄玉仁甫自覺中計，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商人重諾，不可反悔。

　　他心下計量迅即，不過少頃便續言：「展翠油滑，為防妳吃虧，讓決明陪妳，亦另行要務。」

　　田伯禮不給小姐留空隙，起座躬身：「謹遵吩咐。」

　　「知道了。」說另有任務，便不得拒絕。玄鍊見好就收，低頭進餐，莫再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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