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華第一商戶玄氏之家主玄玉仁,少年闖蕩打拚,而今三十如許,已是富甲天下的巨賈,這樣一個克勤克儉、奮發自強的人,平生無甚特殊愛好,唯獨在書房養了一隻鷯哥,閒暇之餘總喜歡逗鳥、聽其學舌。
這鷯哥頭頸閃著一輪紫金輝芒,遂取叫阿輝。阿輝聰明伶俐,什麼雜技都一學即通,不僅會模仿人聲,還特別愛裝作玄玉仁,偶爾玄爺外出,牠便在書房高喚「禕隋」、「鍊兒」、「大蜂」、「來人」,把玄家上下都唬得一愣一愣。
但這並非阿輝最引人注目之處──阿輝的叫聲高亢嘹亮,且總挑在清晨時分高歌,以彰顯存在,此一行為嚴重打攪玄府眾人安寧,然而阿輝畢竟是玄爺養的愛鳥,大夥兒是有苦難言,這事只能靠玄鍊出面解決。好在玄鍊是夜遊子,向來晚睡晚醒,同樣深受其擾,幾次被吵醒後大發一頓脾氣,便讓玄玉仁妥協,下令入夜安眠之時,要在籠外蓋上一層黑布,以防阿輝一早見到日光,就欲引喉高唱。
不過季義琛也怕這般悶久了,會把阿輝悶出病來,遂趁著小姐這兩日出門,收掉布罩,讓阿輝遙望久違的晨曦。
沔縣一行那頭,主僕三人抵達洛府,便循紫陌返京,與玄鍊所估不錯,他們人睏馬乏地趕回玄府時,恰是三更夜半,守夜的門房瞅清是小姐,自是趕忙讓人進屋。玄鍊當時風塵僕僕、滿面倦色,卻還記得向門房吩咐時辰已晚、莫要對大家聲張,否則又是一番勞動,是以玄府一眾下人,皆不知小姐業已回京。
於是黎明拂曉,晨光初露,鷯哥阿輝望見闊別多時的第一道曙光,心中激動莫名,遂猛張桔紅鮮豔的鳥喙,自喉中發出激昂的叫喚,響徹雲霄地謳歌鳥生。
季義琛聽那禽畜又高喚自己表字,正大感無奈,就有下人來報騷動;待他好容易趕至,只見小姐正掐著那倒霉鷯哥,神智未醒地怒吼:
「讓你唱!我讓你唱!把你毛拔光燉湯,看你這小畜牲還唱不唱得出來!」
無影無痕雖然抓著玄鍊胳膊意圖阻攔,卻因昨夜晚間風浪大,舟船搖晃整路未止,故而兩人眼下還犯暈作噁,手上無甚力氣,弗能抵擋暴怒的小姐。
季義琛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倆小子,緊忙上前搶救阿輝,幸好阿輝僅是被揪掉幾根羽毛,若不然等玄爺回來,在場諸人皆吃不了兜著走。
而季義琛掌中,劫後餘生的阿輝餘悸猶存,頂著一頭亂羽,蔫蔫地軟在那,瞪大的眼縮著瞳孔,一張鳥嘴合也合不上。季義琛送回籠裡時,才發現它這等可憐模樣,心中不由得叫糟:完了,都嚇痴傻了,這怎麼跟玄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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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玄鍊被熱醒過一次,但要完全清醒,已是傍晚,夕陽西斜,晚霞映天,屋簷的石青都烘出了濃烈暖意。
時近仲夏,蚊蟲孳生,季義琛讓人用桃枝、白芷、雄黃、少量竹炭灰等物,和在艾草碎末中製成香包和線香,掛上窗或點在門口,比一般的蚊香要好用不少。
空氣裡還瀰漫一股淡淡的香,季義琛說是浣衣婢子挑的新皂角,天氣燥熱,夏日的衣料又薄,掛上去的衣裳曬倆時辰就能乾透。晚風吹過,淡淡的香藏著暖洋洋宜人的觸感,是早前日光照射後留下的味,跟曬過的鬆軟被鋪一樣,叫人眷戀。
一併揚起的還有玄鍊的青羅葛衣,她倚在簷下竹椅中,望著院中蔡大娘的乾兒子菜頭兒正劈著竹筍,這些筍子都是今日清晨,特意託人摸黑上山採下來的綠竹筍,玄鍊就愛吃蔡大娘做的各式筍乾小菜,尤以滷料為最,那筍乾配上香菇、皇帝豆、豬肉等食材先炒過,扔進鍋裡和著醬油、甘草、八角熬上小半時辰,雖然簡易,但炎炎夏日裡,最是讓玄鍊開胃,飯都能再多吃上小半碗。
其中麻煩的就是這脆筍乾,採下來後先去筍殼,切作適合大小的片狀,清洗過後還要泡水、榨水、醃漬、陰乾七、八日才算大功告成,工序一道道不說,光這十籮筐的出芽竹筍,就讓菜頭兒從早至今,還處理個沒完。
眼看著小姐已然饞起來,蔡大娘只有做了一桌子的豐盛晚餐,慰勞其在外奔忙之際,亦讓小姐先打打牙祭,拋開對這脆筍的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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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晚膳吃得早,一頓飯用畢,正是華燈初上,偌大玄府因主子好說話,侍奉起來規矩少,通常飯點過後,除了輪值的人,一眾僕役便都收工休息,躲在後院閒嗑牙。
玄鍊握著一盞涼茶,聽季義琛說玄玉仁兩日後回京,這才想起自己去沔縣時,抽空買了玄玉仁的生辰禮,眼下還沒裝起來,遂是吩咐將那物件交予季義琛,讓他去尋一方襯得上的盒子。
季義琛好奇一觀,見木盒中躺著一條紅手繩,中間穿著一只憨態可掬的豼貅,豼貅乃翡翠所雕,且綠中帶紫,是個春帶彩的吉物,就可惜上有一絲裂痕,不甚完美。
然而這一痕裂縫,方是玄鍊心意所在,玄玉仁乃是有大福氣之人,受司命天官庇佑,一路順遂成為洛華第一商賈,若福氣太過,恐怕禍事相依。春帶彩的豼貅富貴招財,玄鍊不敢讓玄玉仁冒險,費盡一門心思,才找出這麼一件寶貝。
「你讓大蜂跟爹爹說,這手繩別與那扳指一同戴上,怪花俏的。」大蜂是玄玉仁貼身侍從,這話由他來說,合適。
季義琛卻不這麼認為:「老奴覺得,您親自跟玄爺說,玄爺心裡更高興點。」
「不了。」玄鍊別開眼,手中茶杯輕轉:「怪彆扭的。」
小主子年紀雖幼,但心理主意堅定,季義琛只能闔上蓋,頷首答應。
玄鍊最後吩咐:「爹爹這幾日奔波,熱鬧歸熱鬧,卻也不要鬧過頭了,端午爹爹還要出門,你們看著辦吧。」
季義琛應諾,躬身退出。
玄鍊喊來無影無痕,又自乾坤錦囊中翻出沔縣一行所得之物。
她懶得動彈,無影無痕便把桌子搬到她跟前,讓她悉數擺放。
何仙姑的玉鐲不用說,自是收拾乾淨,給夢雪瑤送上界;紫玉釵和麒麟玉牌則是找尋幕後之人的關鍵,玄鍊可用何志堅的氣息找回玉鐲,定也能從這兩樣飾物上追尋那人行蹤,只是據何志堅所言,此人藏在喧囂京城,玄鍊行動不便,還是交給殷孟二位為好。
先前隱藏何仙姑玉鐲的雕花木盒古怪,分明瞞過天兵陰差搜索,現在卻半分都瞧不出異樣,玄鍊著實好奇此物來歷,京城那二位姑娘見多識廣,應該能夠揣知一二。這些東西自然不能由他人送往,玄鍊打算替玄玉仁賀完生辰後,隔日請她二人來玄府作客,至時,孟瑤已從護國寺祈福回來,殷月亦病勢已去。
最後是那玄玉墜,玄鍊「喀」一聲拍在桌上,雙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目光瞪著無痕,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說不說?」
無痕配合地張了張口,卻當然發不出聲音。
無影瞧出玄鍊嗔意半真半假,遂起了玩心,狀作嚴肅道:「完了,小姐,這傢伙和您無話可說。」
玄鍊頓時被他逗笑,摸起那塊墜子就砸向他:「去你的!」
「哎唷,您再看不順眼,也要二兩銀呢!」幸虧無影反應快,把那玉疙瘩撈在懷裡,否則還未知曉其出處,便要砸碎成一地垃圾,撿都撿不乾淨。
「皮癢了你,找打呢!」玄鍊還笑,招手讓他們兩個過來坐下。無影順手把墜子又放回她眼前。
玄鍊將之執起,對著燭光詳觀,那幾條刻樣依舊不甚清晰,她心中思量,讓無痕準備白紙、無影去找印泥。
雖然自她於枉死城中醒來的百多年間,那些戰火飄搖的景象,便一直不時閃現,但從未有跡可循,而今卻因一幅刻紋被牽動,玄鍊無法不追查好奇。
東西俱已取來,那印泥還是無影向季義琛討了鑰匙,從玄玉仁書房裡找的,說是老牌印社所製之朱印,用的哥窯盛裝,然而只是想瞧一瞧這刻的什麼玩意兒,何須使得這樣名貴的朱泥,捧進來時遂又被玄鍊罵了一句。濡朱把刻紋鈐出來後,趕緊讓他護在懷裡原位歸放。
「殺雞焉用牛刀,說得就是你。」玄鍊叨叨著,邊瞇眼觀察浮在白宣上、那抹殘缺的朱色,半晌才瞧出個形來:「這是……鴟鴞紋?」
「鴟鴞?那種夜裡飛的、怪嚇人的猛禽?」無影湊過眼神,「怎會有人把這種惡鳥刻上?」
似乎有人和她提過這事,玄鍊莫名述道:「……過去,有商人會將其當作守護神崇拜,祈求旅途平安,也有人說……遠古時自日落而生的西夷子民,便是這鴟鴞的後代。」對圖騰、飛禽走獸的敬畏,自古而來屢見不鮮,俱是人們追求力量的象徵。觀此物的氣息,玄鍊知其年湮代遠,卻不曉得是從何流出:「這東西,八成是前人所留,如何就被賣進了舖子裡?再怎麼沒見識,也不該把家傳之物脫手……」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見無痕悄無聲息地,自懷中掏出一根簪子置於桌面,簪子乃是銀質的用料,尾端鑲了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綠松石,旁側有碎玉點綴,燭火搖曳,照映得綠松石熠熠生輝,石面上的鴟鴞紋亦清晰可識。
無影和玄鍊皆是驚詫,扭頭看向無痕,無影不可置信喊道:「你小子……所以當時在店裡根本不是不知道,你是懶得說吧!」
無痕竟是面無慚色地點頭,氣得無影一巴掌搧向他的背。
玄鍊專注在那綠松石上,無暇顧及他們打鬧,綠松石自古便唯有地位崇高者可配用,無痕此生落魄,不該持有這般寓意尊貴之物,且相較於玉墜的質地脆弱,這銀簪的手感踏實得多,想必年代不一,各有來頭。忖度著,玄鍊開口:「無影,伺候筆墨來。」
無影鋪開紙,研墨遞筆予無痕,後者接過,聽玄鍊問道:「此物從何而來?」
無痕寫道:傳自母親。
「既如此,是代代相傳之物?」見無痕頷首,她接著問:「可知道是什麼來歷?」
無痕蹙了蹙眉,搖頭駁了玄鍊期待。
倒也在玄鍊意料之中,無痕是別人府裡的家生子,其生母尹氏懷胎時,正逢家鄉瘟疫,除了尹氏,其餘親人皆未能逃過此劫,尹氏顛沛流離,走投無路之下,被一富貴人家收留為奴,以求得一線生機,然而天不垂憐,尹氏孕期勞累憂思,產下無痕後身體大為虧損,不過幾年光景,便撒手人寰,獨留幼子無人照拂,在那府邸中受盡欺侮,險象環生,最終被毒啞,丟棄深林中,若非玄鍊在雪夜中趕至,恐怕無痕就要命喪狼牙之下,因此無痕不明家族淵源,確實是意料中事。
玄鍊心中還是可惜,卻見無痕又提起筆來:
年幼母親病逝,去前將銀簪交付,言先祖曾服侍於一位大人,紋樣即大人象徵,後大勢去了,門客親信四散,先祖隱姓埋名,身邊留藏此些物件,傳承至今。當日於當鋪,僅是所見熟悉。
字跡落到這,玄鍊已毋須再多問,無痕此人不言謊,最多不願答話,而一旦決定開口,便不會有所隱瞞,此些就是他所知一切。
「你可會好奇?」玄鍊把那塊玄玉墜擦拭乾淨,與二人一同收拾滿桌子東西。無痕與她緣分甚深,如有躊躇,她總習慣問他一問。
無痕默默收起銀簪,又是搖首,以口型道:已成過往,無所謂好奇。
「好。」玄鍊摺起那鴟鴞紋的紅印子,攏進袖中:「那就不好奇。」
──暫且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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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悄悄話
那天哥哥照常打電話回來給母親大人報平安,但因為母親大人在煮飯,所以就由我代接。
哥:「我這邊沒什麼事,媽媽那邊有什麼事嗎?」(我們家問有什麼事,指有沒有話要交代或叮嚀)
我:(轉頭問)「媽媽妳有什麼事嗎?」
母:(煮菜搖頭)
我:(對我哥)「媽媽說她對你無話可說。」
哥:「妳等我回去打妳。」
事實證明靈感真的來自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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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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