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自給目蓮相中,成為引魂鬼差,應業經百年矣。
依稀猶記那日的枉死城,陰翳的天色細雨不停,肆意滴染這方死地一片霧濛濛的灰;綿延無盡的磚牆為青苔霸據,圈禁著這些枉死魂、透露出枯朽的氣味。
她蹲坐彼處,如同既往地遙望所有頹敗,思忖如斯情景,日復一日無趣,幾時才會有改變。
「娘子並無大冤,卻滿身戾氣、怨憤甚深。」而幾度徘徊,他終於停留腳步,駐足她身前。
她聞聲抬首,只見來者打傘佇立,煙雨朦朧,光線影綽,叫人辨不清其真容,只知身影頎長,如長青松柏,聲源溫潤,若流水潺潺。
「枉死城居民皆厭惡好事者,閣下幾次往返,竟未嘗知曉麼?」此人多番出入枉死城,她實然印象猶存,卻無意接觸,眼下倏然被人戳破平靜表象,她更是心底不愉,口氣自然不善:「你若有什麼好心,儘管滾一邊去,別浪費在這牢角底!」
他卻無懼於她的張牙舞爪,傾身湊近,笑得親人:「娘子所言不錯,本座行走如此圮地諸時,立志普救枉死城眾生,正是憑著身為一介好事之人,如妳這般嚇人的怨骨,本座更是無法坐視不管。」
此言令她一怔,隨即瞇起眼眸,看清身著常服的他:「……目蓮尊者?」不過片晌,又冷笑道:「倒是我眼拙,失去那身無垢衣,竟沒認出是大名鼎鼎的尊者大人,可見俗話說得好,百聞,不如一見啊。」
「娘子謬讚,俱是沉淪苦海的眾生爾。」他不緊不慢地作答,「娘子何須妄自菲薄?娘子並非眼拙,僅是被自身蒙蔽,不願看見罷了。」
此些佛言,於她形如妄語,她鼻尖輕嗤:「尊者既有這等閒心,不如用在他人身上,枉死城就是一片苦海,多得是排隊等著您解救之人,而小女子我,即便身陷三災八難,也不勞尊者費心。不怕和您坦白,您來打擾前,我也還算自在。」
她這般無禮,他卻依舊執拗:「芸芸眾生,本座今日唯獨尋娘子一人,定是娘子身有不同尋常人之處,生死無常,委屈了娘子在這一隅之地煎熬,娘子何不開口述之一二?但若能夠稍解娘子怨恨,本座便是不虛此行了。」
她不以為然,但千篇一律的枉死城著實無聊,轉眼間,遂又換了想法:「也罷,尊者既肯這般捨命陪君子,我若不敢奉陪,倒顯得氣量狹小,如此,也就但說無妨了。」
薄霧中,任冰雨飄打,她眉眼微斂,遙憶從前,胭唇輕啟而道。
原來她前生命定富貴,生作高官嫡女,自小與太子訂親,本應於大敵當前、家國存亡之際輔佐夫君上位,後身披戎甲、替夫出征,歷三月餘掃蕩,即一轉頹勢,所向披靡,逼得他國紛紛自請停戰求和。
大勝之後,她班師歸朝、穩定時局,與新帝共進同退,自此再開一代盛世,人稱「護國賢后」,這些安邦攘外的功績,都將為史書抹下濃重而艷麗之一筆,甚而讓她於後世得奉入太廟,享有帝王祭祀,民間立祠塑像者更是不知凡幾,信徒川流不息,何等風光。
她襟懷豪壯,對來日滿是期許,然而,這一切都未曾發生。
只因她出嫁前一日,一名冒失的侍女翻了油燈,使她新娘紅妝,葬身熊熊火海,在正欲綻放的年紀,即枉死凋零。
這樣一朵驕陽似的繁花,原來不過虛妄,終究一具凡骨,盡成渺茫天地間的一捧沙。
聽聞陽世如今前朝已滅,群雄並起相爭為王,世間紛亂不堪,妖魔鬼怪各現其蹤,生靈塗炭,百姓身陷水火之中。
「我天資卓絕,有幸博得家族器重,於亂世中頑抗世人偏見,習武從文、苦苦磨礪,方能力挽家國頹勢、還黎民一個安生日子,如此偉業,莫有史官不稱頌。」她的自傲明顯,不稱奴不為妾,不是依附他人而生的負累,只是一個乾乾淨淨的「我」。
「而今卻因那笨手笨腳的侍女、因他人之誤,致使我韶華驟斷、被困在這頹廢的枉死城蹉跎二十餘載,日日瞅這叫人心悶的死人光景,試問尊者,何不冤?」人說一吐為快,她眸中怒意卻未減半分:「烈火無情,我前世記憶受損,連名姓都失去,還得透過他人言語,方得知我原該如何得意,敢問尊者,何無怨!」
始末聽罷,目蓮僅是從容收傘,淡笑淺語:「說到底,娘子不過對如今渾噩度日心有不甘,既是如此,正巧本座近日拜訪陰司,才聽森羅王提過引魂差役人手短缺,娘子不若就去頂個數?引渡生魂死者,實屬大善之事,也許讓娘子得消此業,享福來生。」
她見他舉止,才發覺雨已停歇,雲邊透開微光,照出半點顏色。
於是她成了陰差,眨眼一過,便是百年。
唯不知那業,消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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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彈指而逝,作為引魂差,她從未停下步伐、好生歇息,陰曹自創立以來,都是繁忙不能止歇,其中最不得閒的,當屬他們這些引魂鬼差,即便有人間各地的走無常幫襯,地府各類陰差亦分工明確,也無法削減其繁瑣萬一,遙想當初,還真是被目蓮騙得慘,方應下這等苦差事。
然而縱使蒙受誆騙,單論結果,她卻誠然不虧。於曾經心懷抱負的她而言,勞頓著實勝過虛擲歲月,踏出枉死城門、結識城外人物,她才想起世界實然如此廣闊,讓她在埋怨之外,對目蓮亦心懷感激。
她曾經想過,自己的生活,便是平實安穩如斯,直至魂銷魄散而已,然而造化弄人,世事不可揣測,緣分所致的插曲,硬生生地扭轉命運原本筆直單調的軌跡。
那一日,就在她如往常般,拖著疲憊身軀回到城內,念著待會一定要倒在床上睡他個天荒地老時,卻望見家門前蹲伏著一團身影,其抱膝埋頭的模樣尤其可憐,再仔細一觀,瞧見那對熟悉的狐耳,她的憐憫之心剎那收斂。
步履未停,她走至其人跟前,不甚期待地開口:「阿瑤,做甚蹲在這呢?」
那人狐耳一動,緩緩抬首,透過遮在眼前的淺色秀髮看清來者,方燦笑展顏:「啊,小無名,等妳許久了。」跟著撥開髮絲,露出明媚容顏──
此人正是名震六界的閻羅之女、與她跨越八百層身分的至交夢雪瑤。
夢雪瑤乃青丘天狐嫡女與地府轉輪王結合所生,無比尊貴,卻緣何踏足枉死城這方僻壤,委實叫人不得其解;經無名一番深問,才知這位天之嬌女和自己爹爹大吵一架後,毅然決然離家出走、投奔於她,讓她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
「咱什麼仇什麼怨──妳這是要害死我!要讓人知道妳藏匿此處,我這破屋還不被夷成平地?好好地又和妳爹置什麼氣啊!」
夢雪瑤啜著杯緣嘟嚷:「妳不是知道的嘛,就我上人間那事唄。」
「不是,這與轉輪王何干?我都替他委屈!」無名大嘆一口長氣,轉首扶額,「妳乃兩姓之好,身分崇貴特別,大夥兒當然護妳護得緊,人間不比上三界,若妳因此受傷,這責任誰來擔?誰又賠給顏紅帝姬一個寶貝女兒?玉帝嚴令禁止之事,妳爹同意又能算個鳥用?上三界這麼大地方,哪不好逛,偏要去人間那等是非之地。」
面對她的苦言相勸,夢雪瑤依然不樂意妥協:「這妳哪裡懂,我都六千多歲了,憑他再大地方,漫漫六千年華,焉能不膩歪?」
「說不過妳,罷了。」無名終是放棄,任人胡鬧去了。相識這麼長時間,無名已然將夢雪瑤習性摸得一清二楚,此人一旦下定決心,便是什麼上古神獸也拽不回。
翌日,無名留夢雪瑤一人看家,自個兒整裝出門辦差。行離城門不過十里,便見各處緝令布告,大傳瑤殿下出走失蹤的消息,閻羅殿和酆都俱是緊張,陰司同僚議論紛紛,說轉輪王氣病床榻,閻羅十殿暫且閉門、顏紅帝姬著急不已,勉強被狐帝安撫,留在青丘等候消息。這些傳言皆讓無名如芒在背,良心隱隱作痛。
然而連著幾天,冥府仍是未見夢雪瑤蹤影,各方風言更是甚囂塵上。
晝夜幾番輪轉,地府派出各隊陰差全面搜索,除卻無名之外,與夢雪瑤關係甚好的鬼差音熾月,亦被傳喚陰曹問話,但為了好友的遊玩大業,無名還是昧著良知,一臉真誠地撒下彌天大謊,替夢雪瑤蒙混下落。
隨後天庭遣下官差,協尋地府瑤殿下,但許是無人留意枉死城那般旮旯角,數次巡查,竟都被夢雪瑤僥倖逃過。
半月過去,遠在青丘的顏紅帝姬按捺焦心不住,帶著大批人馬奔至地府,卻仍然追查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差點就因地府教管不周,要和轉輪王鬧和離。
此事最終是在一月后,以夢雪瑤的大獲全勝落幕。據說轉輪王夫妻紅著眼殺上帝殿,懇請玉帝放行,見二人神態近乎瘋魔,又有王母娘娘一旁勸說,玉帝終究大筆一揮,批予夢雪瑤二十年陽壽,並另著二位護法隨侍。
且因夢雪瑤的堅持,二位護法的名頭毫無懸念地落至無名和音熾月身上,陰司派人宣旨時,無名正與幾位陰差沏茶,心頭一驚,險些打破那只自人間偷渡下來的名貴紫砂壺,傳令官數次呼喚方回過神,連忙俯首而拜,跪接諭令。
令官遠去,身側同僚賀喜也道憂,夢雪瑤地位超然,又愛惹事鬧騰,不是好照顧的主,無名卻充耳不聞,緊捏著那只帛書,凝視其上「右護法」、「特賜人身」等字樣,好半晌才深吐一口氣,揚起臉推諉笑道:「只能認了,誰叫我只是一介枉死陰差?」
誰叫她當初縱容?說到底,意料之中,她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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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就是咱們轉世用的命簿?」音熾月手釋書卷,看著無名手上那本簿冊笑問。
「是啊。」她有氣無力應道,順手將命簿交出:「妳看看吧,我已看過先,阿瑤有司命大人護佑,家世顯貴,專注吃喝玩樂便是,我倆必須要守在其側,出身也差不到哪去,瞧見沒?還寫說免飲孟婆湯,要我們帶著記憶上人間,周全得有些過分了。」
「夢雪瑤嘛,青丘與天庭友好象徵,自然不是我等俗人可比。咱也是沾了她的光,若論咱們現在的資歷,想擁有殼身上人間,倒不如做夢去吧。」音熾月信手翻閱,「國公獨女、名門之後、第一商戶……其實咱們也甭憂慮,就這命格和安排,誰能動得了阿瑤?」遂是掀到一頁空白處:「就差這名字,是麼?」
「嗯,轉輪王要我們自己填上,等會還得交回去,區區名姓,卻大抵是咱唯一能自個兒做主的事。」無名踱來坐在音熾月身邊,一頭撞在桌面上:「唉,打從遇見阿瑤,這日子就沒一天安寧過。」
音熾月把銀髮順到一邊,撸起衣袖研墨:「妳還有臉說這話,麻煩都是妳自找的,要沒妳包庇阿瑤,事情能鬧到這地步?哎,橫豎有幾位大人在頭上護著,咱怕什麼?當去玩的便是,我還高興脫離地府條條規矩呢,無人管束,幹什麼都方便。」
無名就笑:「妳倒心寬。」
音熾月也是無奈:「我若不心寬,遲早有天,得被阿瑤堵得心塞而死。」
見她舉筆思量,無名好奇:「怎麼?想不到好名字?」
「哪能啊,這名字只用二十年,隨便取個能聽的行了,就叫……『殷月』罷。」說著,音熾月大筆揮毫,押下指印:「妳呢?妳這『無名陰差』做得夠久了。」
「不是,妳這隨便未免也太隨便。」無名啼笑皆非地接過筆,後是思索良久,方神色懷念道:「我早已忘名,如今手持陰差黑鍊,穿梭陰陽捉引鬼魂,便稱──『玄鍊』,何如?」她看似隨意,實則慎重落筆,此乃她經業火焚燒、匆匆百年時光後,再度擁有名姓。
相形一個無法掛齒的「無名」,彷彿重獲新生,拋開往昔。
自此,「玄鍊」便為她名,伴她今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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