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口 - / 第六章往事 /

一陣桂花香撲鼻而來。

「畜牲，這是你不懂吃而已。」廚子正對着一盤油膩的肉怒喊。

「吵什麼吵。」朽邁的王老掌櫃啞着嗓音問。

「外頭的人只顧聊天，菜都涼了，又叫人拿回來翻熱。」廚子氣憤道：「還怪我做得難吃。」

「你再做就是了。」王老掌櫃平靜地說，看來已見怪不怪：「給你介紹，新來的阿井。」

阿井走進意外地乾淨的廚房，瞧見大汗曡着細汗的廚子。她朝廚子點點頭，剛進門便聽見他在破口大罵，顯然也不是什麼善男順女。

王老掌櫃介紹着，阿井才知整家凱月驛只有一個廚子打理所有人的餐點。並非王老掌櫃不想請多個人回來幫忙，而是嘴刁的客人總能吃出這廚子的味道，常戲稱他是在餸菜裡施了法，叫灶下的味道齒頰留香，餘韻在唇齒間繞樑三日而不散。熟客人回來都只為了再嘗他馳名遠近的桂花菜。久而久之，灶房裡只有廚子一人在忙，每天由清晨幹活到黃昏。

廚子看上去並沒有很老，大概也只是而立之年，沒有一般廚子的肥碩，卻又不及下田男丁般壯實。他用渾圓的眼看着阿井，面無表情的打了個招呼。阿井立刻報憨厚的微笑，暗地裡催着王老掌櫃離開，不敢再久留。

阿井在凱月驛工作了好一陣子，都跟廚子沒有更深的交流。只是他炒好了菜，便由阿井端出，一拿一出，無形容建立了默契。有時阿井會幫忙搬擺在後園的菜上前，或者見水甕無水，便替他打幾桶，算是幫輕一下。

雖然他從來也沒有道過謝，阿井只覺得自己沒有被他罵已是萬幸。

後來有一天，乘着廚子剛好走開了，阿井站在半人高的蒸籠前，嗅着桂花糕的香氣，她其實早就想試試廚子的手藝。總是在樓面聽客人讚不絕口，自己也會推薦廚子的菜給客人，可是身為舉薦人，居然從未試過。

可是她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廚子回來，只是眼定定的看着蒸籠。

「你想吃哪個？」廚子忽然在阿井背後出現。

「呃……」阿井一時不懂反應，頓了頓，意識到廚子是要請她吃東西：「嗯，太多好難選呢，桂花糕？」

廚子點點頭，拿了碟子，打開蒸籠，馥香沖斥了整個廚房，阿井用力吸氣，希望將飄散空中的水氣全吸進身體裡。廚子看到她如斯幼稚的行為，不禁莞爾一笑。阿井咬着叫人回味無窮的糕點，也彎着眼對廚子笑着。

從此，阿井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廚子為她特意準備的早點，她也樂呵呵的不時幫着廚子洗菜，背着廚子偷吃一下準備好的小菜。

那段在凱月驛的日子，可以說是阿井最是快活的時光。

空氣毫無預警下大量被吸入體內，阿井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破舊房間裡的殷紅的橫樑。

她緩緩起床，發現自己全身疼痛不已，尤其是右大腿，被青竹插過的傷口證明一切都不是夢，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不敢相信自己還未死去。

她似是躺了許久許久，記不得光陰該如何計算。

日沒之時光線微闇，照不亮阿井的床，只聞床上人連番輕嘆。

門外來了個高大的影子，站着良久，似是不敢進門。

「誰？」阿井開口道，驚覺自己的聲線如斯沙啞，聽上去昏迷已久。

推門進來的是林公子，逆着光，捧着餐點。茶白色的衣袖染上焱炎之光，泛起丹色。

「醒了？」林公子問。

「還未。」阿井嘴上不饒人，只見來人仍舊一副端莊得體的模樣，既放下心來，又不免湧起些妒忌：「我這是昏去多少天了？」

「你命大，才半天。」林公子見阿井思路清晰，又回到那吊兒郎當的樣子。

「掌櫃呢？」阿井急着想坐起來。

「沒事。」林公子一手把她按在床上，叫她捂着傷口連番叫痛。

「廚子？」阿井又問。

「不知。」林公子拿起粥水，準備喂到阿井的唇邊。

「衍燄道長？」阿井皺眉，不知他哪句真哪句假。

「死了。」林公子一個用力，將湯匙塞進阿井的口裡。

「什麼？」阿井嚇得將口裡的食物全噴出來，起勢地咳，差點鯁死。

「就是死了。」林公子又盛了一羹，粗暴地強逼阿井吞下。

阿井放棄掙扎，頽然地躺回床上，眼神飄向林公子，他手遞着清淡的粥水，阿井不探頭去吃，他也不打算伸手去餵。

「你只要好好躺着就是，學寧晚點忙完店面的事情會來看你。」林公子道。

「我說，你到底那夜跟掌櫃下了什麼迷藥？」阿井問，自然是說林公子第一天出現在驛裡的晚上。

「你不是千里傳音了嗎？」林公子放下手裡的碗，饒有趣味地看着她。

「這……我只是怕你對掌櫃不利。」阿井面露酡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你家掌櫃不是挺好的嗎？」林公子道。

「少跟我遊花園，說。」阿井微慍道。

「反正我沒有騙他就是。」林公子還沒被阿井激怒。

阿井轉過身，用背對着林公子，差點又不慎壓到傷口，幸得林公子眼明手快，將阿井移回面朝上的位置，才沒使她壓壞腿。可惜阿井不領情，啾着嘴閉起眼，一副小孩子生氣了的樣子。

聽到林公子無趣的走了，阿井才睜開倔強的眼，想要拿放在床頭的白粥。忽然有些後悔沒有讓林公子做她的奴隸，好好的讓他餵粥不好，怎麼偏是忍不了口跟他鬥嘴，現在人走了，自己卻動彈不得。她只想尖叫一場，胸膛掀起狂潮，很有衝動想將這房間連同完全廢掉的自己全毁掉。

別過頭才發現林公子離開時沒有關門，屋子外竟是一片頹垣斷壁。原來的竹牆早已在混亂中全數倒下，露出原本諸紅色的牆身，卻是東一個洞，西一個缺。沒有人為瘟鬼與阿井的戰鬥清理，方才林公子說王掌櫃要處理樓面的事宜，看來是毁得嚴重，興許除卻偏苑的房間，整座餐館都被移平了。

阿井嘆了口氣，這樣豈不是暴露了自己會幻術的事宜？

罷了，難道死到臨頭還顧着那些前塵往事。

「哎，我還以為你會為食一口粥而努力一下，怎麼這樣就放棄了？」林公子從轉角回來，手裡執了一條濕好的手巾，扔在阿井的臉上。

清涼的觸感一下子使阿井醒過來，手巾又被林公子拎走，阿井沒好氣，只怒睥了一眼林公子。

「外頭全砸了，掌櫃是要罵死我了。」阿井道。

「那全是他自己弄的。」林公子淡默道：「你的結界沒有破，是學寧自己控制不到自己的靈力。」

「可是……」阿井忽然有話也說不出來。

「虎嘯亁坤陣。」林公子垂着眼，温柔地將手巾印在阿井滲着汗的額上，不時又餵了一口粥。

虎嘯亁坤陣，是中大學宮的進階法術，施法者必先經過百日錘練，習得修真內法，配合心法與手訣，運用天地之力的陣法。假如配合得好，能擁有毁天滅地的傷害，將一座城瞬間剷平只在彈指之間。

阿井暗自吃驚，不知王掌櫃學習速度如廝驚人，大坻不出五年，定可以在江湖上獨當一面。掌櫃甚至可以用此陣擊退瘟鬼，力量果真不容小覷。

對，瘟鬼呢？

「可惜瘟鬼又走掉了。」王掌櫃站在門外，笑吟吟的看着兩人，沒有半點懊惱的樣子。

阿井點頭問好，三人落得靜默尷尬的局面。

其實阿井並不意外瘟鬼的逃脫，初次交手已經知道他並不旨在傷害他們，似乎是驛裡有些秘密讓它着迷，才使他大肆破壞。倒是那坊間傳到很利害的衍燄道長，怎麼一下子就死掉呢？而且是否他作法時弄了什麼，才會使瘟鬼如此大發雷霆？

「阿井，你可記得你自己為何會來到驛裡？」王掌櫃與林公子並肩而坐，正色道。

「是老掌櫃帶來的。」阿井想也沒想。

「那你是從哪裡遇見他的？」王掌櫃平靜地問。

阿井準備開口，卻回憶不出來自己到底是從哪裡遇到王老掌櫃，也忘了為何會來到驛裡當小廝。她茫然地看着床邊的兩人，也不指望能有確實的答案。

「那天逸之忽然問起你的來歷，我才發現驛裡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王掌櫃無奈的笑使阿井有些戚戚然，竟覺得他下一句便是問自己的遺願：「昨晚之事，更是中了我的猜想。」

「你說我會幻術一事？」阿井問，事已至此，也不必再守當年王老掌櫃的諾言。

「對，你既然是幻術修士，又怎會無顧到我們家的小驛當個小二？」王掌櫃問：「最重要的是，你根本對此事毫無記憶。」

「所言甚是。」阿井沉吟道，很快便接受了事實。

「以至於先父的字條，怎能說逸之的出現，我還是解不通。」王掌櫃輕嘆：「至少我選擇了信逸之種竹，能引瘟鬼現身。」

「我真的不懂竹有何用。」阿井禁不住潑冷水，更想不透為何整家凱月驛毁掉了王掌櫃還可以若無其事地跟她談天說地。

「我在竹芯裡寫了《敕瘟咒》。」林公子道：「所以瘟鬼第一件事便是毁掉青竹，顯然非山間誤闖的妖獸，而是魔物。」

無數的蛛絲馬跡頃刻湧入心頭，既然瘟鬼的存活能影響到阿井的思憶，意味着瘟鬼正主宰着或者鎮壓着阿井的某些東西。可是她全然不知自己何時會如斯大意，被人抽了靈魄也懵然不知。而且抽魂的人也沒有使她變成癡呆，似乎並沒有惡意。

「林公子，瘟鬼能化人形？」阿井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看修為。」林公子道。

其實瘟鬼是誰顯而易見。

阿井看向兩個高大的身影，他們的臉上蒙上了陰影，然而烏黑的瞳孔同時直勾勾的望住阿井。

廚子。

結界裡明明阿井施法使所有人進入假死，廚子如果沒有靈力抵禦，根本不可能開口跟她說話，更不可能在黑霧重重中看清她的位置。連同他在柴房裡的表現，每晚在房間日發出的聲響，或許那些並非交媾的快意，而是抱頭的痛苦？

「我想靜靜。」阿井閉上眼，王掌櫃與林公子適時地離開了，貼心地為她點了燭光，關上房門。

她其實早該料到，只是不願承認。

還有林公子，自從他來到以後，阿井的夢境紊亂之極，時常夢到學宮的事情，但所有事都很模糊。一直到種下青竹，夢見師尊。明明一切都是由她的記憶所拼湊成的，她卻無甚印象，仿佛只是個活在當下的人。

阿井從前只在書上讀過習幻術之人的弊病：「多疑，虛實不分。」原來所言不虛。

她嗤笑一聲，唱道：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ns216.73.216.229da2

介面主題:

字體大小:

行距:

段距:

自動加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