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詩放學回到家裡來,失意地望了望四周,忽然見了個男人站在客廳中央,背對著他。他先不走進去,問一旁的老工人:「顧先生又來了?」還沒有應聲,顧石增倒是先走了過來。
「你幾時過來的?」
「哈,你剛才來的時候,一直望著這個方向,難道沒看見我來?」
「你又來做什麼?」
「看不看電影?」這一年以來中詩與顧石增很熟了,那是因為巫家盛臨別之前「引薦」顧石增來這裡的。
「同一部電影,為什麼要看那麼多次?」
「中詩,這你就不懂了。我很喜歡那個導演寫的故事。我看一次還不夠,要看很多遍才行——三次吧,加上這次就夠了,我也沒多少錢剩下了。」
「你是不是想進電影公司做編劇?」
顧石增看了看中詩,「不知道。你想不想呢?」
中詩無心應他。傍晚,顧石增留了下來吃飯,席上只有中蘊夫婦跟他聊著,說了幾句後,顧石增問中詩:「你會去搬凳子聽人家說故事?神神秘秘的,究竟是在聽什麼啊?」
「不記得了。」中詩瞟了中蘊一眼,想是哥哥跟顧石增取笑他時說的。
「是了,我們也沒辦法阻止他,像個瘋子一樣。」中蘊笑道。
奉大哥之命,吃完晚飯後,他一定要出去散個步,才能回家,這是為了讓他的肚子消化得好一些。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3tWHP3Rj1
顧石增也利索地跟上前來。他倆一塊漫步走到大街上,人力車停在路邊,涼風吹至,顧石增捂著鼻子,打了一聲噴嚏。他身上沒有外套,只添了件薄毛衣。
中詩說:「出門時怎麼不多穿點衣服呢?但穿多了又會熱。」他忘記顧石增之後答了什麼。大概是路邊的洋燈太亮,影子太長,製造了夢一般的錯覺。或許顧石增什麼都沒有說。中詩分心了,更黑更靜的夜能讓心沉澱下來,思緒如石,沉到最後是一點聲息也不見了。
一輛人力車上垂掛著一個燈籠。中詩見狀問:「阿增,你要不要坐車回去?」
「不坐了。走路就可以。以前我跟家盛走過這條路,那時大家喜歡喝酒、聽歌。這條街的酒家沒有歌壇,就去下一條街;或者在這條街喝完,又去下一條街。不知道家盛喝了多少,他總是沒醉的。白天都不見他那麼有精神。」
中詩仰頭瞧了一眼夜空,夜風綿綿,明月不見,繁星捲入白雲中。他忽覺精神抖擻,問:「巫老師有信給你嗎?」
「有啊。我寫給他要他寄書過來。」
「書到了?」
「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遲一點再看,現在要專心做功課。」
睡覺前,中詩滿腦子想的是顧石增——為什麼阿增可以跟巫家盛這麼要好?後來他也發憤圖強跟巫家盛通信了。信,是沒有實際內容的,無非是說說學校的考試、家裡的閒事,愈發像日記。而家盛的回信往往附上一張書目的列表,推薦他哪些書是最近推薦的,哪些書必讀,如果家裡沒有,可以去拜託顧石增到大學圖書館借。這些都看不出別的情意來,可每一句他都看了又看,再把信放好,壓在抽屜的一疊筆記底下。
為了增加信的內容,他決定當一隻迷路的鴿子,寫他居住的地方。學校圖書館的一張地圖,還保存著「域多利亞城」這個舊名字,寫來古典優雅。要追隨它,有些不容易,英國的古典美多數在中環以及山頂地帶呈現。電車上層的橫排木椅,永遠的頭等座位。他坐上去,低頭看見穿插在大街小巷的騎樓群。因為居民都出去做工了,所以陽臺空空的。掛滿衣服的欄杆,在他眼裡顯得有點朦朦朧朧。
這裡東西混雜,也不知道該寫什麼。
中詩從電車的終站走出來。迎面一個老人跟他說,前面一條街的鹹魚鋪起了火災,那個火呀,真耀眼。中詩跟著大眾去看火,轟轟轟轟,燃燒不斷。火焰直指向天空,晦氣燒成煙,飄到天上,傍晚的金光,最後變成萎靡的黑——維持很久了,中詩的眼裡一度只剩下黑色。
當他在信中寫到火災的時候,他感到煩躁,不知不覺刪去了許多字。這樣平和的地方,原來也有毀滅一般的顏色。
鋪開新的信紙,他在開頭寫起了他在學校演話劇的事。房間裡放著留聲機,播起了歡躍的古典音樂。這個週末的中午,家裡應該沒人。忽然,中詩扔下了筆,站起來,在同一個範圍走來走去。他抽出一本本書,把它們整齊地放在地板上,開始轉換它們擺放的位置。在收拾房間的過程中,他刻意走得很輕快,或者小步跳著,轉身時順便多轉了一個圈。他想像著舞臺上該有的情景,變成了小時候人來瘋發作的孩子。這時,有人打開了門。小青來打掃房間,她的背後還站著負責洗衣服的年長工人。
「二少爺,你在做什麼?」她們看見中詩定定地站著。
「是了,是時候收拾好這些東西了。——你們怎麼不敲門?」中詩撓著頭望瞭望滿地的書,又說:「立夫是不是醒來了?你叫他來我房間。」
立夫來得很快,小小的個子奔跑著投進中詩的懷抱裡,一舉手,以孩童的無情力推了推中詩的臉,大聲喊:「阿叔,我睡醒啦。」
「你跳一下給我看看。」
立夫馬上在原地跳了一下,圓碌碌的眼睛盯著中詩,猜不著大人的心思。中詩揉了揉立夫的頭髮,充滿煩惱,自言自語:「為什麼巫老師的信會提起你?」
「阿叔,哪個老師呀?」立夫上前,伸出雙手來,牽著中詩一隻手,仰著頭說:「阿叔,你帶我去吃蛋糕,蛋糕,你帶我去啊。」
「我現在不想吃蛋糕。」
立夫嘗試拉著他走。中詩心裡的疑問已經得到了解答,所以他現在不需要立夫了。他叫工人把立夫帶走,立夫不依,卻怎也甩不了大人的手,懇求似的回頭看中詩,說:「下次我吃蛋糕的時候,再叫你!」
「聽到了,下次一定去吃。」中詩答道。他蹲下來,抱了抱立夫,這就安心了。然後回到寫字臺前繼續寫信:「我聽阿增說你們以前經常去飲酒……」
有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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