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論與難題 - 弒神，故我在

　　深夜靜謐而無聲，房間因失去燈光的映照陷入漆黑。唯有夜空的月色越過玻璃，微弱的銀輝落在一名男子驚恐的臉容，那是獵物無處可逃時流露的表情。

　　男子在睡夢中蘇醒就發現自己已被緊緊綑綁。他平躺在床鋪，粗糙的麻繩沿著手腳腕延伸到床鋪的四角，奪去了他四肢的活動。男子放棄了無謂的爭扎，臉龐因恐慌和惶惑而染上蒼白，被恐懼佔據的眼眸正在四處遊走，渴望在漆黑中搜索那導致一切的元兇。

　　「到底是什麼回事？快放開我！」

　　男子激動地向著天花板高喊，聲音在寂靜的房間中迴盪。只見角落的漆黑起了挪動，一個腳尖越過了地板由光與暗分割的界線，從黑幕中泛出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我是來復仇，僅止於此。」少年的語氣如鐵一般的冷酷。

　　復仇，充斥著血和痛的二字，一陣寒顫頓時直上男子的脊椎。

　　「等，等一會！我只是一個靠筆墨為生的小說家，足不出戶，才不可能結下什麼深仇大恨吧？」

　　男子激動地拉扯四肢，床鋪因劇烈的晃動而格格作響。他向少年投以冤枉的視線，眼神渴望得到對方的認同，卻因周遭的昏暗而沒法看清他的臉容。

　　「不，你進行創作，這就是你沒法饒恕的罪過。」

　　少年冰冷的語氣仍沒有絲毫變化，周遭的氣溫也彷彿隨著他的吐息而冷卻。「什、什麼？」男子沒法理解對方的回答，此刻的臉上滿是疑惑。

　　「這樣你就明白了吧？」

　　少年打開了燈光的開關，房間一瞬間被黃光填滿，奪回了原本的色彩。男子因未能適應刺眼的光線而瞇起雙眼，五管卻被隨之而來的驚愕佔據。

　　「不、不會吧？不可能的！難道……你是真崎悠實？」

　　那毫不顯眼的五官，那無比熟悉的校服，那象徵性的胸針，就好像……　　

　　「沒錯，我就是你的創造物。」

　　……就好像，男子筆下的主角一樣。

　　「末世戰爭」，那是由天界，人界，魔界，三界千年一度的大戰。

　　普通的高中生，真崎悠實，在機玄巧合下覺醒「消除一切神秘之力」的異能，從此他的世界就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希望回歸到昔日的平凡，這是我唯一的夙願。」

　　少年握緊了拳頭，向著世界的不合理揮出了決意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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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略讀著書背上的簡介，嘴角不自禁地揚起，對此不屑一笑。

　　自己的經歷竟一絲不苟地記錄在小說當中，這件事無論翻閱了數千萬次也實在難以接受。

　　我身處的世界，原來只是一個供人娛樂的沙盒；而我，只是其中一個人偶。一直以來命縣一線的死鬥，無數次面臨的瀕死邊緣，這一切一切，也純粹為創造者的世界帶來打發時間的娛樂而已。

　　為什麼我會偶然穿越到這個世界？

　　這問題已經顯得不再重要，也已不再思索。最重要的是我得悉了真相，這個足以墮入絕望的殘酷真相。

　　我的牙齒緊緊咬著唇瓣，身體瑟瑟地發抖，捧在手上的書本已被手指抓至皺摺。

　　啪！

　　我抬起了手臂，把書本狠狠地摔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已經夠了！為什麼偏偏總是我遇上這種鬼事情？」

　　明明我憧憬的只是早上和青梅竹馬一起上學，晚上和妹妹一同用膳，這樣再也簡單不過的事情而已。

　　但為什麼？

　　為什麼愈是想握緊眼前的平凡，它愈是會從指隙間流走……

　　「不好殺我！對不起！求求你停下來！」

　　眼前的男子被我綁在床上而動彈不得，胴體多處留有被美工刀割開的傷痕，溫熱的鮮血從傷口中緩緩滲出，使床褥染上了腥紅。

　　「求求你！你是想拯救淪為奴隸的青梅竹馬？抑或復活戰死的妹妹？這些都沒有問題！我一定會寫一個大家也會得到幸福的結局！不！我現在就立刻寫！拜託請饒了我！」

　　男子從喉嚨深處發出力竭聲嘶的哀求，思緒早已被痛楚和恐懼籠罩，眼球滿佈血絲，含著苦痛的淚水從眼角不止地湧出。面對著眼前的一切，我並沒有給予任何憐憫。

　　「你好像在本質上理解錯誤了一件事。」

　　男子扭曲的臉頰又被我刻上一條深深的割痕，鈍蝕的美工刀使到割開膚肉的痛楚加劇，房間再次響徹一陣悲鳴。幸福完滿的結局，難道這不是所有人的夢想嗎？男子的眼神向我訴說不解。

　　我拔出了流淌血液的刀片，虛無的黑眸湊近男子的臉龐說道：

　　「在得悉所有皆是謊言時，一切已失去意義了。」

　　可以拯救昔日逝去的生命？

　　能夠塑造所有人也能歡笑的世界？

　　不對，這都不是我的渴求。

　　無論創造者如何對世界作出修改，一切也不過是偽物。

　　當人偶踏出舞台，就意識到原來同伴空空如也的身軀並不存在所謂的「靈魂」，一直以來的一舉一動僅由絲線操控。就連我每一下的情感，每瞬間的想法，也從未有一刻是出於自身的意志。

　　讀眾是傾向憂愁善感的青少年，就賦予主角一個孤僻冷酷的性格吧！

　　主角需要一定程度的正義感，這個關鍵時刻就向對方伸出援手吧！

　　就連那時候偉大的他，為一直逃避的我作出捨身的覺悟；就連那時候耀眼的她，在我陷入絕望時不斷支撐著我的陪伴；就連那時候……

　　就連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那時候……！

　　這所有的一切，這構成我的一切，也純粹是劇情安排的謊言。

　　「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禁用手摀住了嘴臉，從指縫間洩出一陣狂笑。此刻若不透過空洞的笑聲來擠出腦部殘留的安多酚，我無疑會跌入崩潰的深淵。

　　堅持的信念，珍愛之人，就連自身，這全都在這瞬間徹徹底底地崩塌，化為零碎的碎片，在虛無中散落，消逝。

　　「哈，這到底算是什麼？」我作出了訕笑。

　　一直以來的到底算是什麼？

　　我，又到底算是什麼？

　　這無所適從的情感唯有在眼前的仇人身上宣洩。不斷膨脹的激憤和悲切灌輸到手心之中，緊握的美工刀隨著手臂舞動，替男子的身軀刻上一條又一條的血痕。淒厲的嚎叫在房間永不歇止地迴繞，宛如身在阿鼻地獄。

　　我的人生遭到愚弄，我的珍視之物遭到褻瀆，心中只餘下濃淍漆黑的憎恨，唯有復仇才能掩蓋內心早已傾瀉的悲絕。

　　顯然隨意從桌子拾起的美工刀並不是一件合適的酷刑工具，染上血跡的刀片終因蠻力和磨損而出現崩裂，我將失去用處的工具任意拋到一角。

　　我瞇起雙目，翹起了嘴角，轉而向著男子展露久違的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笑意。

　　「喂，創造者。」我說。

　　「這段復仇的劇本，想必不是在你的安排當中對吧？」來自深淵的陰笑，深深地映照在男子顫抖的瞳孔之中。

　　復仇，那是我最後的救贖，亦是所剩無幾的「真物」。

　　弒神，故我在。這次輪到我撰寫你的劇本了。

　　我緩緩伸出雙手，伸出這一對由始至終也沒法握緊一切的雙手。「不要！」男子不斷的哀求在我耳中迴盪，化為了無比悅耳的伴奏。

　　手指觸碰了男子因寒顫而變得冰冷的頸項，心臟劇烈的跳動隨著頸動脈傳到指尖，讓我意識到生命原來是這麼脆弱，恍若一碰即碎。

　　終將，

　　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意志，

　　掌控著自己雙手，

　　將最後的自我，

　　握緊。

　　我的十指緊緊地勒住了他的頸項，指尖陷進了粗糙的皮膚。男子拼命地渴求新鮮的氧氣，肢體開始出現不自然的痙攣，淚水和唾液也在臉上失控地直流。眼前這副畏懼死亡的扭曲臉容在我的腦海深深烙印，永不消去。

　　腦袋裡彷彿撥開了一切的迷霧，我前所未有如此刻般，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沒錯！現在我可以斷言，我正在活著，「真崎悠實」正在活著。

　　不知何時起男子已失去反應，空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復仇完結了，在盡頭迎來的，是比自瀆超於百倍的滿足。只要我一天仍在這個世界存在（復仇），想必將會經歷一次又一次，這份無與倫比的愉悅吧。

　　我注視著眼前沒有呼吸的屍體，仍殘留些許餘溫，可是活著的證明在一點一滴地消逝。

　　『你的故事已到了最後一行，晚安。』

~完~

悖論和難題：缸中之腦，又好像不是，應該說是缸中電腦？

心理學的話，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也勉強過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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